康熙三十三年春,木蘭獵場。


    胤祺從流雲背上輕巧地一躍而下,把馬背上挎著的獵物扔進負責記錄的鄂爾泰懷裏頭,笑著抹了額間細密的薄汗:“看著記吧,我也就是打著玩兒——四哥去哪兒了?”


    “五阿哥——四阿哥才剛兒還問過您呢,現在大抵是往草場那頭去了。”


    鄂爾泰俯身恭敬地笑應了一聲,又忙將那些個獵物分門別類地歸攏好,由衷地讚了一句:“五阿哥身手可是越見淩厲了——這豺子跑得比什麽都快,一晃兒就過去了,向來是最不好獵的。這一箭正中其首,可實在是不易的很……”


    “你可少巴結我了,我是怎麽打的獵,你們還不知道?那豺子見著我就一動不動,射不準才有鬼了呢——要不是皇阿瑪非說得給那群小不點兒做表率,我都不想這麽欺負人……”


    胤祺笑了一句,輕按馬背騰身而上,抖了下韁繩便朝著草場趕去。還沒走出多遠,就聽見了老十三老十四兩個熊孩子大唿小叫的興奮聲音,忍不住搖頭失笑,策馬往前尋了一段兒,便見著自家一向清冷嚴肅的四哥此時卻是一臉的無可奈何,正抱了胳臂望著那兩個閑不下來的臭小子練摔跤。神色雖然冷峻依舊,那一雙眼睛裏頭卻隱隱透出了些關切緊張,顯然是擔憂著這兩個胡鬧起來就沒半點兒分寸的小家夥再碰著傷著。


    “五哥!”


    一聽著流雲熟悉的馬嘶聲,兩個小家夥就立即停了手,一左一右歡喜地撲了過去。胤祺一手一個按著腦袋一通胡嚕,笑著一人敲了一把腦袋:“成天就知道淘,這一出來簡直都玩兒瘋了!給四哥惹禍沒有?”


    “他們兩個雖說性子活泛些,卻也是有分寸的,倒不會闖什麽禍。”


    胤禛的神色在見到自家這個弟弟的下一刻便軟化了不少,快步走了過來,替胤祺理了理稍顯淩亂的鬥篷:“怎麽還披著這個,覺著冷麽?”


    “不冷——就是一個兩個的見著我脫了就要嘮叨,索性熱點兒也就熱點兒了。”


    胤祺淺笑了一句,任憑自家四哥母愛泛濫地替自個兒仔細理著衣裳,又給兩個小阿哥一人塞了一塊兒薩琪瑪,哄著他們上邊兒上接著玩兒去了,這才望著胤禛一本正經道:“四哥,我說真的,你不覺著咱倆好像拖得有點兒太久了嗎……”


    “嗯?”


    胤禛正要縮迴替他理好了領子的手,聞言下意識輕挑了眉,滿臉茫然地隨口道:“什麽太久了?”


    “還能什麽——出宮開府啊……”


    胤祺無奈地抿了下唇,忍不住腹誹了一句自家這個四哥平日裏精明強幹,怎麽偏一到這自家的事兒就這般的不上心:“也不知道皇阿瑪究竟是怎麽想的,自打三哥出去之後咱就停了……我倒是不著急,可你今年都十六了,再不趕緊成家開府,出去辦事兒都名不正言不順,手底下人也眼見著不夠用了——你怎麽都不知道著急呢?”


    胤禛沒有立時應聲,黑沉的眸子靜靜迎上了麵前五弟清亮的眸光,眼底像是驀地爆開了一抹異樣的亮芒,卻又立即垂了眸淡淡一笑,揉了揉他的腦袋緩聲道:“我都不急,你著的什麽急……莫非你嫌我這當哥哥的老耗在宮裏頭,耽擱了你的大婚不成?”


    “四哥——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胤祺神色忽而微沉,蹙了眉瞪他一眼,抿了唇轉身就要往迴走。也不知道是打什麽時候起,他這個四哥就老是拿這種話兒來戳他的心窩子——他什麽時候嫌過了?明明是一心替自個兒這個哥哥著急,可他這個四哥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非拖著不成家不開府,可若是不開府,也就意味著難以發展自個兒的勢力。如今這鄂倫岱都當上禦前侍衛了,張廷玉也正準備著科舉呢,再過兩年年羹堯再考上來,這些個人都是將來雍正一朝的肱股重臣,難道他這個四哥打算頂著個未出宮阿哥的名頭出手去招攬不成?


    剛走了兩步,腕子就忽然被身後的人一把攥住了。胤祺倒也沒真動怒,隻是本能地不喜他家四哥說這些個話,如今被拉了一把也就站住了,沉了臉不轉身也不吭聲。胤禛轉到他麵前,望著這個弟弟略顯惱火的麵色,慣常清冷的眉眼間忽然浸潤過一抹無奈的溫和弧度,抬手輕輕刮了下他的鼻尖:“又跟你四哥發火兒——這年歲漸長脾氣可也漸長,莫非連句玩笑都開不得了?”


    “四哥小時候可也是不擠兌我的,也不知什麽前兒就添了這麽個毛病。”


    胤祺沒好氣兒地白了他一眼,又一本正經地捏了捏鼻尖,怨念地低聲嘟囔道:“四哥,你統共也沒比我大上幾個月,就別學著皇阿瑪欺負我了——我這鼻子好容易長得這麽挺,讓你們沒事兒刮一把,都快刮塌了……”


    胤禛聞言不由失笑,心裏頭卻驀地微動,定了定心神仔細打量著麵前這個弟弟。不知不覺間,昔日那個蒼白又柔弱的孩子也已長大了。身量拔高了不少,麵龐也褪去了兒時的稚嫩,眉眼溫潤容貌清秀,倒是個謙謙君子的相貌,卻又因著常年習武的緣故,隱隱地透出些清朗挺拔的英氣來。隻有那雙眸子卻還如少時那般澄澈清亮,一泓清泉似的通透幹淨,仿佛——能輕易映出人心底所有隱晦跟不堪的心思……


    胤禛的心口忽然猛地一縮,倉促地別過頭去,眼底的光芒略沉了沉。胤祺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微蹙了眉探身望著他,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裳:“四哥,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想事兒想得出神了。”胤禛勉強笑了笑,又欲蓋彌彰地輕咳了一聲,撣了撣他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快迴去吧,一會兒皇阿瑪見不著你又要找了——他們倆有我看著呢,闖不出禍來。”


    胤祺茫然地望著自家仿佛有哪裏不對的四哥,下意識點了點頭:“那我先迴了……四哥也早點兒迴去,天晚了風又該涼了。”


    自打德妃跟自家兒子歸複母子之情後,老十四也就時常跟著這個四哥身後邊兒湊熱鬧。論起來老十三跟老十四其實該算是他們倆一塊兒養的,誰有空了就跟著誰——有時候正趕上哥倆都忙得無暇□□,就一塊兒塞給貪狼照顧,還能學上幾手江湖功夫。這兩個小家夥個頂個的好動,對武功也是遠比學問要感興趣得多,如今倒也還真學得有幾分樣子了。


    什麽事兒都挺順遂,隻有自家四哥越來越莫名其妙的不對勁兒。胤祺一頭霧水地上了馬往主帳迴去,留下胤禛一個人看著兩個熊孩子胡鬧,一時幾乎鬧不清自己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一直望著那個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胤禛才終於鬆了口氣般跌坐在草地上,下意識看向空無一物的掌心,眼中卻漸漸浸潤過苦澀黯然的笑意。


    那個孩子究竟知不知道,開府就要先成家——所謂成家,就是要娶福晉,要與一個女人貼合交纏,終生廝守。這本不該有什麽不對,古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本就是所有人都必須得走出的一步。可一想到自己要去娶一個陌生的女子,他的心裏便莫名的抵觸抗拒,仿佛隻要這樣做了,便會離這個弟弟越來越遠……


    不知道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究竟是何時起的,卻在來得及察覺之前,便仿佛已深陷其中再難掙脫。那個孩子就像是他的小太陽一樣,引著他走到出了那一處陰森寒冷的牢籠,叫他慢慢習慣了光明和溫暖,也慢慢學會了不再苛責和拘束著自己的感情,去追尋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就是這麽一個仿佛有七竅玲瓏心腸的弟弟,卻又偏偏在有些事情上,遲鈍懵懂得叫人既覺慶幸卻又懊惱無比。


    搖了搖頭無奈一笑,將最後一絲溫存眷戀盡數隱入眼底,胤禛撐起身向遠處望去,眼底的溫度一寸寸清冷下來,又歸於平日裏的沉靜淡漠。


    罷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知道——也未必就是件壞事兒……


    “貪狼,你說四哥他到底在別扭什麽啊?”


    越想越覺著實在是一頭霧水,胤祺到底也沒想出自個兒究竟是哪兒做得不對了,悶悶不樂地望著身邊的貪狼,隨手擲出一枚金鏢,草叢裏便忽然傳出一陣微弱的騷動。一隻胖乎乎的灰兔子晃晃悠悠地蹬了兩下腿,便一頭栽倒在草叢裏頭,徹底的再也不動彈了。


    “主子抓兔子真是越來越熟練了……”


    貪狼望向那一片之前還看不出半點兒端倪的草叢,忍不住由衷地敬佩了一句——經過這幾年的磨煉,自家主子幾乎已練成了一門專門對付兔子的神功,隨心所欲渾然天成,簡直眼見著就要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你管兔子幹什麽——每次我一問四哥的事兒你就故意打岔,還打得這麽僵硬,真當我迴迴都看不出來?”


    胤祺沒好氣兒地瞥了他一眼,靈巧地從馬背上滑了下來——這兔子如今都已經不算是獵物了,宮裏的人看見了這東西就頭疼,沒人想吃也沒人想用,光兔皮毯子他就攢了一箱子,更不要說什麽兔毛的皮襖、鬥篷,前兩年連宮裏的小格格學做香包都開始琢磨兔子毛的了。可這兔子可以不要,金鏢卻不能不撿迴來,電視劇裏頭都是騙人的,耍帥的代價,就是他自個兒還得任勞任怨地收拾幹淨……


    忍不住揣測著李尋歡每迴發飛刀是不是也得自個兒再從死人身上拔下來迴收再利用,胤祺掏出塊兒帕子擦了擦那鏢上的血跡,迴頭莫名其妙地瞅了欲言又止的貪狼一眼:“你不會是叫四哥給傳染了吧?我總覺著你們有事兒瞞著我似的,有幾迴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對勁兒——那深情款款的,跟看上你了似的……”


    ——不,那根本不是什麽深情,而是殺氣!


    貪狼無辜地眨了眨眼,心底裏卻忍不住默默地鞠了一把淚。人都說這世上有長就有短,絕無十全十美的事,一個人若是太聰明了,就總得有點兒別的什麽地方不開竅。自家主子顯然就是別的地方都太聰明了,徹底把這件事兒上頭該長得心眼兒都給分了個幹淨,要不然哪至於遲鈍到這個地步……


    “主子,四阿哥其實也沒什麽別的心思……您也別想得太多了。”


    糾結半晌終於還是昧著良心應了一句,貪狼也下了馬走到他身旁,略一猶豫才又道:“主子今兒還勸四阿哥——主子自個兒就不急著開府嗎?”


    “開府還得成家,成家就得娶福晉,我可沒這個打算。”


    胤祺忙用力搖了搖頭,一想到前世看過演過的那些個宮鬥宅鬥的戲碼,他就覺著頭大如鬥,更不可能叫自個兒陷入那麽個困境裏頭去:“再說了,我跟四哥他們也不一樣——我就算不開府,該辦事兒也是一樣辦。那織造府不也是個府嗎?還有你們家那個賈府,聽說這兩年攢的銀子都快比曹家的多了,這左一個府又一個府的,我再開都快待不過來了……”


    “賈府那邊的緙絲技法如今已發展成了規模,在江南一帶銷路緊俏得很,又借著專供皇室的名頭,隨意一幅繡品便動輒是千萬兩白銀……”


    貪狼淺笑著應了一句,又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住了就要往地上坐的胤祺:“主子,地上潮——太醫說您的身子陰濕之氣上行,這才剛開春,可留神別再起了病。”


    “我都好幾年沒生過什麽大病了,你這樣對我實在很不信任啊……”胤祺不滿地抗議了一句,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打哪兒摸出了個毯子,居然還折了兩折仔仔細細鋪在地上,一時隻覺著這個世界簡直充滿了玄幻,“貪狼——你實話告訴我,你身上還有多少莫名其妙的東西?”


    “這怎麽能算是莫名其妙呢?主子用得上就是有用的東西。”


    貪狼輕笑著扶了他坐下,正要過去把兩匹馬牽過來,頸後竟是猝不及防地刮起了一陣勁風。鐵扇般的翅膀帶著腥風擦著他的臉頰劃過,還不待反應過來,腰間便驀地一空,一頭翼展已近半人長的海東青已得意地叼著他的酒囊落在地上,理直氣壯地往胤祺懷裏一甩:“啾!”


    “啾你個頭啾,就知道喝酒亂飛欺負人,一個比一個的不省心。”


    胤祺沒好氣兒地應了一聲,抬手用力地點著流風的腦袋。當初一隻手臂就能架得住的雛鷹如今已長成了個龐然大物,如鉤的尖喙閃著鋒銳的利芒,卻依然任憑胤祺這麽一下一下地點著他,最多隻是義憤填膺地唿扇了兩下翅膀:“啾!啾唧啾!”


    “我覺著它再過兩年都能學會說話了……”


    胤祺無奈地撇了撇嘴,認命地替它把那酒囊打開,舉高了二話不說就往下倒。流風擰著腦袋大口地吞著美酒,舒服得直拍翅膀,又用力地甩了兩下腦袋。胤祺這才留意到它的胸口竟掛著個小小的竹筒,忙摘下來擦了擦小心打開,見著沒被酒沾濕才總算鬆了口氣:“小祖宗,下迴咱先辦正事兒再喝酒行不行?這要是他們給你拴個錦囊布袋的,現在哪還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


    流風可不管他嘮叨什麽,踉踉蹌蹌地撲騰了幾步,一頭撞在流雲背上,翻身蹬腿毫無形象地大睡起來。流雲倒也是難得的好脾氣,隻是在輕踏了兩步免得叫它掉下去,就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胤祺愕然地看著自家不知道什麽時候搞到一起去的海東青跟汗血寶馬,忍不住開了一息這兩個貨能不能造出天馬來的腦洞,就立即果斷地搖了搖頭,把竹筒裏頭取出的紙條小心地展開。


    “西北危——烏蘭布通失守……”


    低喃了一句,胤祺的眼中卻是忽然閃過一絲利芒,指尖輕撚著那一張薄薄的宣紙,唇角便挑起了個淡淡的危險弧度:“這動作慢的,可算是過來了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步的蝴蝶效應沒對準,原本在幾年前就該大舉進犯,逼得康熙不得不禦駕親征西北剿滅的葛爾丹,這一迴的動作卻實在慢得叫人著急。不僅多花了兩年的時間才統一了西北的部落,更是在這兩年間才總算對中原亮出了獠牙——他這幾年看著淡然,心裏頭卻也是早就等的焦急不已了。要知道,他可還和索額圖賭了一車豬腦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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