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風雲向來是最叫人驚心動魄的,所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本就說的是這君心難測禍福難斷。秋獮方罷,黃河的一場大水,就又拉開了這一次官場巨震的序幕。


    禦使郭琇上疏彈劾納蘭明珠賣官鬻爵、結黨營私,亮出的種種證據叫人心驚膽戰,更有於成龍迴奏所言下方災情之混亂、府庫之虧空、官員之*無能,但凡稍有血性的人看了便是義憤填膺恨不得手刃奸徒。早已半退隱的張老大學士當堂怒斥明珠累累罪狀,萬歲爺龍顏震怒,接連降罪了十餘位明珠黨派的官員,更是將明珠一降到底,罷黜大學士之位,納蘭一脈凡有牽涉盡數罷免,唯有長子納蘭成德不受牽連,依然伴駕左右,仍留禦前侍衛之職。


    原本甚囂塵上的大阿哥黨,不過一夜之間便土崩瓦解。可就在所有人都猜測著大阿哥隻怕也會因此受到牽連時,那乾清宮中卻又接連降下了三封旨意,命大阿哥胤禔、禦使郭琇、侍讀學士張廷瓚各領一道聖旨金牌巡視受災各省,務必將賑災落在實處。一時朝中猜測重重,原本明朗的局勢卻也再度的越發撲朔迷離了起來。


    跟朝堂裏頭的人心惶惶不同,這一宿的昭仁殿,卻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溫馨景象。


    胤祺一迴來就跟張廷玉忙活著整理明珠的各項罪證,沒日沒夜地忙活了好幾天,又要跟那有名的鐵骨頭禦史串通好台詞兒,學著於世龍的口吻擬那告罪的折子,這陣子卻也實在是累得夠嗆。康熙不放心他的身子,硬給攏到身邊兒叫太醫來診了脈,居然還當真查出來了個什麽損耗過甚心脈虛疲,於是就這麽被無情地扣在了昭仁殿裏頭,硬生生地給灌下去了一大碗補藥。


    “一辦起事兒來就不要命,也不知你這孩子的軸脾氣是隨了誰。”


    康熙把自個兒這個兒子摟在懷裏,半是心疼半是驕傲地點著他的額頭,又親自挑了顆蜜餞塞進他嘴裏,又好氣又好笑地叱了一句:“成天一喝藥就跟朕做著可憐巴巴的樣兒,還不是掐準了朕心疼你!”


    “是真苦!”


    胤祺委屈至極地控訴著那藥喪心病狂的味道,隻可惜嘴裏頭還含著個蜜餞,說出的話也是半清不楚的,末了還被自個兒的唾沫給嗆得咳個不停。康熙被唬了一跳,忙替他拍著背順氣,又將桌上的茶盞拿了過來,喂著這個不省心的兒子喝了兩口:“好了好了,朕也知道它苦——可你身子本就弱,不喝藥是要傷根本的,到時候難受的還不是自個兒麽?聽話,朕叫九功煨著羊奶粥呢,過會兒熱熱乎乎的喝了再睡上一覺,朕守著你……”


    胤祺其實也沒多不樂意喝藥,往日裏那麽多的藥該喝也就喝了,總不至於喝一碗補藥還要鬧脾氣耍性子。隻是被自家阿瑪這麽耐心地寵著,不知怎麽就想要學那半大孩子似的撒嬌耍賴。畢竟這樣有人耐心寵著慣著的滋味兒,也不知怎麽著——莫名就叫人心裏又酸又燙得忍不住犯委屈……


    緊繃了這麽多天的心神總算得以放鬆,胤祺才歇了沒一會兒,就覺著上下眼皮直打架,身子也止不住的發沉,隻想不管不顧地好好睡上一覺。康熙耐著性子哄他喝了粥,又親自攏著他在榻上躺下,扯了條薄毯子仔細地蓋好了,這才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頂,放緩了聲音道:“睡罷,朕守著你……”


    胤祺隱約覺著今兒自家皇阿瑪簡直耐心得有些不大對勁兒,卻畢竟是累得狠了,實在懶得多想,挪動著身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便不管不顧地沉沉睡去。康熙坐在榻邊靜靜地守了他半晌,忽然放輕動作捏住了他的腕脈,凝神探了許久才輕歎一聲,將毯子重新掩好了,放輕步子出了門:“太醫怎麽說?”


    “迴主子,太醫說……說這肺脈本就與心脈相連,故而肺脈受損的人,心脈也會越來越弱。阿哥前兒又屢次強震心脈,如今已落下了暗傷,切不可再多損耗,必得精心養著才可好轉……”


    梁九功伏低了身子小聲稟著,卻覺著連自個兒的心都仿佛被這一段簡簡單單的話揪緊了似的,怎麽想著都難受得喘不上氣來——那幾日接連著趕路,怎麽就沒看出半點兒的不對勁兒來呢?明明心脈都帶著暗傷了,這麽小的孩子,又是怎麽能做出那渾若無事般的樣子來叫人安心的?


    “是朕疏忽了——那日見著小五兒醒來,竟也沒再叫太醫給他看看……那麽小個孩子,無論是用什麽手段鬥倒了四個身手高絕的刺客,自個兒又怎麽會真的沒一點兒損傷呢?”


    康熙長歎了一聲,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又朝著屋子裏頭那睡得正熟的孩子望了一眼:“小五兒的心事太沉,人都說慧極必傷……朕打他一巴掌,灌他一碗藥喝,他都能跟朕叫撞天的屈,像是真委屈得什麽似的。可自個兒真受了什麽罪,哪兒疼了哪兒難受了,他卻從來都不跟朕說一句。朕有幾次是真被嚇壞了,真怕這孩子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就倒在了哪個朕看不著的地方……”


    “萬歲爺——”梁九功驚慌地看著康熙眼中的水色,緊張地輕聲喚了一句。康熙卻隻是搖了搖頭,背轉身子抬手拭了眼角的水意,近乎感慨地輕歎了一聲:“九功,你說——朕是不是老了?居然也會為了這兒女之事,攪得心裏頭這般難受……”


    “不是萬歲爺老了,是萬歲爺——真心想要當一個父親了……”


    梁九功俯身應了一句,卻又忽然搖了搖頭輕聲笑道:“奴才鬥膽說句該死的渾話——就阿哥這般的性子,哪個做父親的能不打心眼兒裏頭稀罕呢?奴才雖然這輩子都沒法知道當人家的阿瑪是個什麽滋味兒,可有時候見了阿哥跟著萬歲爺撒嬌的模樣,竟也覺著直軟到了心尖兒上去,也時常忍不住想著——這人家說所謂天倫之樂,大抵也就該是這般的樣子了……”


    聽著他的話,康熙的心情總算好了些許,壓低了嗓音笑罵道:“果然是渾話——那是朕的兒子,倒是替你蹭了個眼緣!”


    梁九功忙賠著笑不迭認罪,可才說了兩句便像是忽然覺出了什麽不對似的,麵色驀地一僵,怯懦了兩聲,眼裏便忽然顯出些怔忡的惶恐來:“萬歲爺,奴才——奴才鬥膽說一句萬死的話……阿哥這病,倒真像是替人,替人擋了災似的……”


    康熙的目光忽而一凜,壓低了聲音厲聲道:“你胡說個什麽!”


    “奴才萬死!”梁九功慌忙撲跪在地上,卻見康熙竟沒了下文,猶豫半晌才又一咬牙繼續道:“萬歲爺不妨想想……阿哥當年救了太皇太後,轉頭就叫——就掉到了水裏頭去險些沒命。後來救了成德大人一命,可成德大人的毒才剛解了,阿哥就被那尚書房的師傅打了戒尺,那一宿幾乎燒得昏厥。往後也是……救下太子的時候險些被傷著,這一迴更是落下了暗傷——就仿佛隻要阿哥救了一個人,就得替那個人遭一迴災似的……”


    康熙的麵色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緊盯著梁九功,開口的聲音竟已近乎喑啞:“你究竟——想說什麽?”


    “奴才,奴才聽人說——狻猊性情溫善,又喜紅塵,時常會入塵世替人擋災。直至緣法耗盡,再重入輪迴……”


    梁九功的額上已盡是冷汗,支吾了半晌才勉強把這一句話說完,又深深地伏低了身子啞聲道:“奴才那時候昏昏沉沉的,曾隱約聽那四個神秘刺客喚阿哥作,作——狻猊神殿下,說他不該在這地方多做停留……”


    意料中的雷霆震怒遲遲不曾降臨,梁九功壯著膽子抬頭瞄了一眼,卻見康熙的麵色竟是蒼白得嚇人,身子也搖搖欲墜一般。慌忙撲過去扶穩了,開口時已帶了惶恐的戰栗:“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胡言亂語,您別聽這些個渾話!奴才這就掌嘴……”


    “不……你說的沒錯,一切都正是這麽個樣子——朕怎麽就沒早點兒想到……”


    康熙啞聲開口,目光怔怔地落在裏屋,忽然一把推開了梁九功,大步走到榻邊,目光定定地凝在那孩子熟睡的麵龐上。


    原來這孩子不是他想要好好的留住,就一定能留得住的——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緣法。這孩子耗著身子,耗著氣血,甚至耗著命數來護他安寧,來承這一世的父子之情,等緣法盡了,他就會走的……


    強烈的恐懼忽然席卷了康熙的胸口,他舍不得吵醒這個睡得正香的兒子,可他必須得想個法子把這個孩子留住,牢牢地圈在他的身邊——再不叫他替別人去擋什麽災,隻要他好好的活著。什麽狻猊臨世,什麽佛家護法,他通通都不管,既然紅塵留不住緣法,他就一定得想個法子,破了這注定遲早要走到頭的命數。


    於是,睡了一覺隻覺神清氣爽疲累全消的胤祺一睜開眼,就對上了康熙眼睛裏頭近乎偏執猙獰的異樣亮芒。尚有些混沌的意識驟然清醒,下意識就狠狠地打了個哆嗦:“皇阿瑪……兒子長尾巴了?”


    “胤祺。”


    康熙一把鉗住了這個兒子的雙肩,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他的學名。胤祺下意識眨了眨眼睛,茫然又忐忑地迴望迴去,就又聽見他家皇阿瑪無比正經嚴肅的聲音:“你想娶福晉嗎?”


    ……?!


    胤祺驚恐地看著麵前仿佛中了邪的皇阿瑪,半晌一頭倒了迴去,不由分說地扯著被子蒙住了腦袋:“我可真是睡糊塗了……”


    ***


    在聽康熙詞不達意地解釋了一遍,又偷偷和梁九功進行了一番深徹的交流之後,總算徹底清醒過來的胤祺卻也是目瞪口呆地傻了眼——他就是覺著狻猊好玩兒,順口那麽一編,怎麽就弄出了這麽多居然仿佛很有道理的門道來?


    再說了,他正享受著這有人疼有人寵的好日子,順便偶爾良心發現,為著自個兒的老不知恥羞愧自省呢——怎麽著就在旁人的眼裏頭變成了個忍辱負重帶病堅持工作,感天動地又悲戚愴然的央視八套典型好幹部了?


    無辜地迎上了康熙跟梁九功的眼神,胤祺簡直覺著自個兒在他們的眼裏,幾乎已到了下一刻就會狂吐三升鮮血然後倒地而亡的地步。可他也是確確實實的沒感覺啊,什麽肺脈孱弱、心脈受損,什麽根基不穩務必靜養。那氣虛脾弱的能怪他嗎?擱誰不眠不休地熬上三天三夜,那心髒還能跟正常人似的蹦躂?


    五阿哥悲憤地迴望了過去,忍不住對博大精深的中醫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所以——皇阿瑪,您是打算用那些個妖精攔住唐三藏的法子來攔兒子嗎……”


    險些就被這麽草率定了福晉的胤祺隻覺著世事實在太過難料,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倒了盞茶親自奉到了他家皇阿瑪的手邊兒:“您不覺著——這時候給兒子找的,那充其量是童養媳嗎……”


    康熙這會兒大抵也覺察出來了自個兒這個主意實在不靠譜,一臉不高興地捧著茶不吭聲。胤祺哭笑不得地打著手勢叫梁九功趕緊撤離空難現場,自個兒摟了康熙的胳膊,仰著頭認認真真地輕聲道:“皇阿瑪,兒子不走,一直陪著您……”


    “朕是怕你的身子……”康熙望著他,神色終於還是禁不住軟了下來,一把將這個兒子撈在了懷裏,“罷了,從今兒起朕去哪兒都帶著你就是了——就算是天王老子,西天的佛祖,要跟朕眼皮底下搶人,也得看看朕放不放!”


    “那您還不如拿根繩把兒子拴上呢。”


    胤祺自然樂意跟康熙在一塊兒待著,可也絕不想就這麽寸步不離地什麽都幹不成。聞言不情不願地嘟囔了一句,又忽然想出個法子來,目光一亮道:“皇阿瑪,您稍等一會兒——兒子有個辦法,隻是得有些麻煩。”


    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也隻能橫下心將裝神弄鬼的事業進行到底了。胤祺默默地安慰了自個兒一句,狠狠心咬破了右手食指,在康熙掌心一本正經地畫了個高音譜號,目光無比正直地道:“皇阿瑪,這是兒子的本命符……您隻要攥住了,兒子就絕不會離開皇阿瑪,就會一直陪著阿瑪的。”


    ——形勢緊急,也隻好硬著頭皮開始胡編亂造,看看能不能就這麽蒙混過關了。胤祺在心底裏不無中二地給那血痕加了一層撲令撲令的金光特效,雙目依然是一片似近似遠的莫測高深。


    不能怪他,他就會畫一個高音譜號跟一個低音譜號,可那低音的真不好看,畫出來實在是太不靠譜了。


    ***


    也不知道他那位想太多的皇阿瑪究竟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這一次的無妄之災就這麽勉強平複了下去。胤祺被拘在宮裏頭養了三日的身子,直到閑得已近乎發慌,再三保證了絕不再累著自個兒,才總算又被放了迴去接著管那織造府的事兒。


    吃了睡睡了吃,無所事事頹廢了整整三天的胤祺連看那些個密折子都仿佛感到了莫名的親切。南麵的雨終於停了,災情也幸而卡在了將亂不亂的邊沿兒上。三位欽差配合著於成龍的雷厲風行,在各地增設數個粥廠,又就地取材的抄了不少官商勾結惡意倒賣的糧食鋪子,加上黃天霸坐鎮民間勢力,這次的水患的餘波迅速被平息了下去,災民暫時也被安置了下來。


    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麵兒發展,胤祺放鬆地靠在院子裏那棵古樹的陰涼下頭,抱著看八卦的心態翻開了王鴻緒這一迴的折子。往日的絮叨流水賬倒是真改了不少,可惜依然是事無巨細的恨不得告訴他誰吃飯不洗手、誰上廁所沒脫褲子,縱使胤祺如今早已差不多習慣了,卻也依然對這位老禦史的八卦精神敬佩不已。


    看到最後一麵兒,忽然就瞧見了一段仿佛頗有深意的話。胤祺好奇地挑了眉,摸著下巴低聲念叨著,隻覺著裏頭的名字仿佛莫名的有些個眼熟:“近日京中官員,多有至佐領三官保處走動者——郭絡羅氏族中少年,亦常有結交之事……”


    郭絡羅氏——怎麽覺著這麽耳熟呢?


    “郭絡羅氏……郭絡羅氏——宜妃……”


    反複念叨了幾遍才忽然猛地醒悟過來,胤祺愕然地站起身,總算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自個兒居然還有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外家——這卻也實在怪不得他,郭絡羅氏在滿洲裏原本就算不得是什麽大姓,他那位外祖的官兒也實在是不大不小,後宮妃嬪若非是有深厚資本背景的,一入了這深宮之中也就不再多提本家的姓氏了,是以他居然一時沒能想得起來。


    可是這些人往他外家走動個什麽勁兒?還是個連他自個兒都沒什麽印象的外家——胤祺莫名其妙地翻了翻那份折子,直接跳到了最後,便看見了那一行堪稱勁爆的話。


    京中已有數位官員欲以五爺一派自持,然無首可從,無枝可附,故尚顯紛亂之象。三官保大人不堪其擾,告病不出……


    胤祺目瞪口呆地捏著那份折子深吸了口氣,用力地抖了兩抖,無語至極地抬頭長歎了一聲。


    ……智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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