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深秋。


    寒風唿嘯,險峰高聳。


    最險最高之地卻是他的居所。


    ——冰雁山莊。莊前的木芙蓉開了,就和他主人一樣充滿暖意。


    高處不勝寒,又怎會容得嬌花生存?


    因為他在,他令江湖風起雲湧,卻化作一管煙味,騰散而去。


    煙如芙蓉,暗縱江湖。


    天邊開始泛起朝霞。


    金燦燦的陽光鋪滿了通往山莊的台階。


    太陽代表著溫暖,開始融化花朵上的冰霜。


    可山路依舊寒冷,連人的心底都凝結了一層霜。司馬平川沿著台階向上走,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緩慢、很吃力。他的臉也變得更老了,因為啞巴陳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應該老得快一些。尤其在「說不得」麵前,更不能露出一絲馬腳。


    啞巴陳有兩年沒來了,差點忘記這台階有多長,爬上去有多痛苦。從前他就在想:這麽長的台階,莫非要鋪到天際?衝破那層暈著淺藍的雲霞。


    待他上到莊前,日已出山。碎金色的陽光鋪滿了來時的道路,聖潔而美麗,啞巴陳卻很凝重地敲了敲門。


    那扇烏骨色的大門。門邊坐立兩隻古物,莊嚴肅穆。女婢一見來客,很禮貌地躬身,卻是隻字未發,引啞巴陳前去。


    堂中無人。桌案都是上好的紫檀所指,繪有白鳥,更有龍鳳。不單刻工精細,還時常有人打理,竟見不得一絲灰塵。


    亭中隻擺一桌,桌上也隻有一盅茶。


    “聽說你喜歡喝茶。”


    聲音從背後傳來,啞巴張不禁心頭一緊。可他還是端起那盅茶,努力克製懼意。


    白茶。


    啞巴張呡了一口茶,輕輕放下。


    他道:“看來你已經知道我的第二身份。”白茶確實是司馬平川最愛喝的茶,卻不是啞巴張的嗜好。


    啞巴張道:“難道天下之事無你不知,無你不曉?”


    那聲音永遠這麽平和,道著:“至少還有三件事我不明白。”


    啞巴張道:“是哪三件事?”


    說不得道:“你不必知道,因為你是為「殘劍客」而來。”


    啞巴張道:“不錯,隻要除掉他,我願意付出一些代價。”


    說不得道:“我已經試過了。”


    啞巴張很是不解。


    說不得道:“女魃之首,與軒轅劍、鳴鴻刀並稱上古三大奇物。女魃排第二,鳴鴻刀之上,軒轅劍之下,傳聞這顆頭顱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一旦找迴她的真身,可與洪荒猛獸相抗。”


    啞巴張敢怒不敢罵,冷冷道:“你把那顆頭帶給了殘劍客?他來到洛陽,因此發生了這些怪事。”


    說不得道:“那是計劃之外,我忽然想要借女魃之手除去殘劍客,可卻失敗了。”


    啞巴張道:“怎會失敗?”


    說不得道:“這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若你想要殺死他,我勸你趕快迴去。”


    啞巴張仔細思索,仍有疑問。


    說不得嗑了嗑煙管,那些煙絮輕輕灑落,就像風中飛舞的殘葉。他道:“那柄殘劍不簡單,常令我想起一位老前輩。他們都是膽識過人,我斷言他還留在洛陽,說不定就藏匿於貴府。”


    啞巴張道:“你知道的很多,猜得就更準了。”


    說不得道:“莫忘了,你要給我陸太尉有關的史料,包括他的遺孀、子女。”


    說不得長長吸了口煙,光看他身形,很難看出是個煙癮極重的人。他的手還是很光滑,他的肌肉還是很健碩,他的掌心沒有厚繭,手骨形狀卻很奇特,不知使的哪班兵器。


    就在啞巴張出門的時候,他問了一句話:“「殘劍客」真名是什麽?”


    ——“隼不言,鷹隼的隼,懶得說話那不言。”說不得仿佛想起了什麽,再沒說話,啞巴張雖然隻見過三四麵,卻從未見過「說不得」有如此奇怪的神情。


    秋雲飄蕩,匯做魚鱗狀,點滿碧藍色的天空。


    洛陽城,阿雞將衛鋒所言一一記下,衛鋒道:“還請閣下與怪醫大師報個平安。”


    阿雞道:“這算攆我走麽?”


    衛鋒道:“請別誤會,因城中實在沒閣下什麽事情,自然希望閣下早日迴去,免得怪異擔心。”


    阿雞道:“這老家夥打死我還來不及呢,要不要讓我幫你把把脈,看看境況如何?”


    衛鋒道:“收錢麽?”


    阿雞道:“隻收九九八。”


    衛鋒道:“告辭。”


    阿雞一句“不識貨。”背起大包小包走出廳堂,這些包裹雖然不重,卻很大,背著它令人難受。他想到花叢裏有個人,裝作賞花踏了進去。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忍不住要驚唿出來。


    他就是那個怪人,右臂正被紫炎灼燒,卻沒引燃花叢,仿佛是對自己的反噬。可這人硬是扛到滿頭大汗,沒有哼出一個音節。


    隼不言本想埋伏在此,伺機殺了司馬平川,省得夜長夢多。不料右臂忽然如此,竟陷入內火的灼燒,這火焰燒不著花草,卻好令他痛不欲生,幾乎失去行動力,便隻好躲藏在此。


    阿雞細細一看,見這怪人雖然滿頭大汗,卻是清秀過人,雙目更是深邃有神。便道:“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隼不言掙紮之中,連人也看不清,隻道:“我是好人,不小心迷路了。”


    阿雞道:“你身上可攜銀兩,隻要九百九十八兩,必定醫好病除。”


    隼不言道:“我將來一定會有。”


    阿雞犯難,思忖著:太多人連有病都不願找他治,千挑萬選才有個答應的,莫讓這銀子溜走了,幹脆醫他一醫。可但阿雞攤出一套家當,卻犯難了。


    如今這到底算是什麽病?


    他針灸,針尖一觸右臂便炸開了。他喂隼不言靈丹,隼不言卻更加痛苦,低聲道:“這是什麽,我覺肚中有東西在爬。”


    阿雞道:“此乃靈蟲丸,有兩條大蜈蚣煉製,他們在幫你的胃腹排毒哪。”


    隼不言將頭一仰,他怕先給這庸醫治死了,便道:“慢著。”


    他尋求九嬰的答案,那悠悠古音在他心頭響起,隻有三字:吃撐了。


    隼不言道:“我吃撐了。”


    阿雞道:“你當真?”


    隼不言道:“少廢話。”


    針灸刺入中脘穴,隼不言頓覺體力一股清爽,仿佛新生,終於喘了幾口氣。


    阿雞道:“走。”


    隼不言道:“暫時不能走,我與城主有仇,為了避嫌理應分開出去。”


    阿雞眼珠一轉,道:“別看我山中長大,你就如此騙我。”


    隼不言道:“沒有騙你。”


    他眼中雖然英氣勃發,卻又不失真誠,至少他說真話的時候,確實令人不得不信的。


    躊躇之際,卻見衛鋒一直盯著此處。


    想來已經盯了許久,衛鋒喊道:“閣下自言自語,莫非花叢中暗匿刺客?”


    隼不言攥緊了劍,阿雞急中生智,迴道:“看這牡丹實在漂亮,我欲刨下一株送給那老頭兒,莫非你們洛陽這麽小氣,連支花都不給的?”


    衛鋒停下腳步,道:“隨你高興。”便挪開視線。


    阿雞開始刨花,恰逢此時,狴犴大獄中又有女人哭號傳出,比前一陣更加慘烈。他忽然心軟了,道:“那女人真可憐,希望救她出來。”


    隼不言心裏嘀咕:那女人一點也不可憐,隻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


    隼不言低聲歎氣,道:“我欠你一命,若我救出這個女人,希望你我互不相欠。但我提醒你,這個女人並不像你這麽單純。”


    阿雞已經挖好一株血牡丹。


    他還很年輕、很天真,有著自己的想法,卻也有著沒嚐過的苦痛。


    阿雞還是背起行囊,道:“好,我在城外野貓澗等你。”


    隼不言輕輕一笑。


    笑得瀟灑,難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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