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即便是遼東屬國這樣的偏僻之地,也讓人不免有著一股難言的燥熱感。


    對於慕容令來說,便更是如此。


    推開房門,來到庭院中間,揮手驅散了一旁慌忙行禮的親衛,慕容令眯眼仰頭,那一輪烈日,刺得他更加心煩意燥。


    迴到遼東屬國,已經快要一個月的時間了,然而對於剛剛從廣陽大戰以及朝堂風波中而來的慕容令來說,這一個月,卻完全是在虛度。


    想那天,初到昌黎城,那員漢將便在城外伏地請罪,說是與高句麗之戰並非一帆風順,隻是為了給前線報捷,這才偽造喜訊。而此刻遼東屬國的所有戰兵,都還在前線,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撤迴。


    漢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有能,慕容令在心中遺憾的同時,又有著一股莫名的欣喜和安慰。更何況此事終究是忠心之舉,慕容令也就沒有深究。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前線漢卒歸來的消息全無,一應探馬驍騎都如泥牛入海,甚至包括了自己的親衛!


    那李誠也越發惶恐,終於忍耐不住,請命親自往險瀆以觀。而自己在三思之後,也派遣了一百親衛隨行,一是保護,二也是監視。


    慕容令有些不耐的扯了扯衣領,努力相讓這悶熱的感覺減輕一些。


    似乎隻是經曆了遼陽大戰的那麽一點空檔時間,遼東屬國,就變得陌生了許多,甚至在此刻,陽光明豔下,依然掩蓋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沉重,讓人很不舒服。


    “拔列通!”


    慕容令下意識的高喝一聲,隨即怔住。


    拔列通,這個有些憨癡,卻又忠心耿耿的家奴大漢,卻是已經殞命於廣陽城中,再不能陪伴自己了。


    “少將軍,可是有什麽吩咐。”


    庭院外,一名鮮卑將領略顯局促的行禮問道。


    慕容令輕歎一聲,卻又馬上皺眉肅然道:“達勃力,吩咐下去,從親衛隊裏抽出四十人,分作八隊,每日往昌黎四門外的方向巡哨探查,一旦發現什麽不對,立刻迴報。”


    達勃力微微一愣,疑惑道:“少將軍,這遼東屬國,盡在您的掌握之下,附近不說強敵,連流寇流民都沒有,何必……”


    慕容令猛然一瞪眼:“我的將令,你沒聽到嗎!”


    “是!是!屬下明白,屬下這就去吩咐!”


    達勃力慌忙行禮退下,匆匆離去。


    慕容令重重一哼,心中憤憤。


    這個達勃力,是這三百親衛隊的隊長,但除了武藝尚可之外,簡直一無是處!


    廣陽一戰,自家精銳家奴,實在是折損太過。剩下活著的,別說能力幾何,便是照顧主子的恭敬心,都大不如前!


    換做北燕鼎盛之時,除非是及其親密信任的關係,類似於拔列通和自己這般;否則哪有家奴下屬,敢這樣懷疑詢問將主的決定的?


    當然,會讓慕容令如此憤怒不耐的,也還有另一個原因:達勃力的問題,慕容令沒有辦法迴答。


    難道要明白告訴達勃力,這般隻有在軍營中,或者在戰時城池守將才會發布的將令,僅僅是因為他慕容令內心的不安,促使著他一定要做些什麽,才能消弭心中那種莫名的危機感?


    似乎這一個月來,自己總是忽略了什麽。


    一種極其怪異,極不和諧的反常……


    慕容令思索了一陣,卻還是不得頭緒。眼看這即將接近正午的太陽,是越發的毒了,慕容令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轉身打算先進屋再說。


    突然眼見一瞥,庭院外門處,一道人影,似乎有些恭敬的微躬著腰,籠著雙手,站在那裏微笑看著自己。


    “你是誰?”


    慕容令驚怒出聲:“來人!你們這群狗奴才,怎麽連通報都沒有一聲!”


    “少將軍不必動怒,小的也不勞您惦記,隻是我家將主,讓小的先來清個場,免得待會兒和少將軍您暢聊之時,有什麽不太妥當的場麵。”


    慕容令心下一寒,一種沁入骨髓的恐懼感從腳跟直上,順著大腿、脊椎,在後腦之處,凍了一個激靈!


    哪怕是廣陽城中,自知必死之時,自己也不曾有過這般的恐懼。


    因為那種失敗和死亡,都是可以預見的;即便真的敗亡,除了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大燕,也沒什麽不可以接受的。畢竟在這亂世中,征戰之人,死於疆場,都是尋常。


    但是如今,這種完全的未知,仿佛被人一切都被無形的大手操控於指掌之上,連到此刻周圍親衛都一個也不曾發出聲音,便兇多吉少……


    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而且在慕容令的心中,隱隱已經有了一個,他根本無法相信,卻又偏偏最可能是事實的猜測。


    這個猜測,隨著門口那人的躬身避讓,露出來者身形,終於被坐實:


    “李!誠!”


    慕容令咬緊牙關,硬生生擠出這兩個字來。


    李誠微微一笑,吩咐道:“李瑞,把四麵把守嚴實了。至於那些鮮卑人,吃點苦頭可以,但暫時還是不要傷了性命。”


    “是,公子。”


    等到李瑞恭敬離去,李誠這才抬腳入院。


    “太守大人,如今這天,是越發的炎熱了。您身子金貴,咱們不如進屋緩敘?”


    慕容令隻是冷哼:“李誠,本將沒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確是本將的疏忽,這條命被你取了,也怪不得誰。但你一個區區漢人,掌著些零散招募的軟弱漢卒,靠著欺瞞和濫賞,便想要成就一方諸侯麽?可笑!”


    李誠也不惱怒,隻是笑道:“既然太守大人有心曬曬太陽,我又怎能不作陪呢?仲權,去拿兩張胡凳來。”


    院外很快轉進了夏侯霸的身影,放下兩張胡凳,隨即便侍立在李誠身後。


    慕容令冷笑一聲,也不矯情,徑自坐下:“好一手禦下手段。貌似眾叛親離,實則忠心無二,想來東邊那些軍將,也從來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吧?不過你別高興得太早,這等烏合之眾,待我大燕天兵一至,都將作鳥獸散!你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堪堪逃得性命,到那高句麗去做一野人!”


    “高句麗啊……”


    李誠有些為難的摸了摸下巴。


    “對於我這個,直接把兵鋒都推到了國都城下的人,高句麗應該也是不會想收的吧?頭痛,早知道當初應該多留點麵子的。”


    “什麽!?”慕容令一臉的不可置信,就連身子都差點彈了起來。


    李誠又是一笑,淡然道:“玩笑話麽,說一兩句也就夠了,咱們還是說點正事吧。在下的結局如何,不勞太守大人憂心。此番來見,也隻是想說幾句話,太守大人難道不想聽聽我接下來打算怎麽做,怎麽處置您與那三百親衛嗎?”


    慕容令陰沉著一張臉,半晌開口道:“既然已是階下囚,還稱唿什麽太守是想要羞辱於我麽?”


    如果真要死,不管是被殺或者戰死,慕容令都絕不會辱了父祖的榮光與自己的驕傲,絕不會祈命求活。


    但沒有誰願意死,尤其是慕容令這樣的英才,更不願意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如此窩囊。


    對於慕容令這句等同於變相服軟的話語,李誠心下了然:“既然如此,便稱唿您吳王世子如何?對於吳王殿下,在下一向敬仰,此次起事,也是為了殿下鳴不平。世子您的三百親衛,除了少數幾個不開眼的,因反抗被殺,其餘的,都不會有事。至於世子您本人,除了無法外出之外,一應吃喝用度,都與往日無異。”


    “為父親鳴不平?”


    慕容令先了一愣,隨即大怒:“你這亂臣賊子,想要叛逆也就罷了,竟還打算拖累父王!”


    李誠無奈的一攤手:“吳王殿下乃是國士之身,能以孤軍而大勝北魏,此等雄略,在下又豈敢掠起鋒芒?隻能用些小手段了。”


    被李誠這近乎無賴的承認一攪,慕容令縱然滿腹憤怒,卻也再挑不出什麽不是,畢竟這種事於敵我雙方而言,都是正常。反間、離間,自古以來都是屢見不鮮的謀算。


    不過該有的譏諷,卻還是不能少:“你等孱弱漢人在這遼東荒蠻地作亂,又何須父王親自出手?”


    “若隻是作亂,自然無需擔心吳王殿下。但在下之謀劃,卻在於……整個幽州!”


    李誠明眸一閃,滿是自信。


    “嗬……嗬嗬!哈哈哈哈!”


    慕容令呆了片刻,隨即大笑起來。


    “你這瘋子,能夠在這土蠻之地稱霸一方,就該偷笑了,竟然還想著我大燕的根基?啊?哈哈哈哈!”


    李誠緩緩起身,撣了撣衣袍,淡然笑道:“既然世子殿下不信,那不妨與在下打個賭如何?”


    “嗬嗬,什麽賭?”


    “若我失敗,自然身死無需多言,但即便如此,也不會害了世子性命,世子依舊可以為了你的大燕,繼續努力;但若是在下真奪了大燕之基……”


    李誠負手身後,一股傲氣散發,絲毫沒有慕容令從前見到的那種謙卑與奴性。


    “那就煩請世子做我手中的提線木偶,任我擺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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