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城破被圍,但慕容垂的中軍大帳,依舊是防備森嚴,井然有序。


    得了慕容垂特別的吩咐,烏洛蘭建的睡帳本是無人打攪。但天剛蒙蒙亮,安靜下去沒多久的喊殺聲,便在這座不大的城池裏,再度喧嘩起來。


    以烏洛蘭建的一大把年紀和深度的疲倦,猶且很快被吵醒,其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其他小巷窄街裏的戰鬥,或許還會因為互相有著顧忌,彼此試探多於拚命;但在廣陽城各個方向的主道上,拒馬大盾,飛矢箭雨,一地血紅!


    慕容令平日裏一貫的自矜風度,早已不知丟到了哪裏去。頭上的虎盔灰暗歪斜,遮不住沾血淩亂的幾縷頭發,遮擋著滿是塵土的臉龐。


    慕容令狠狠的抹了一把臉,原本灰黑的臉上,頓時混成了黑紅,但他卻毫不在意,隻是低頭對著蹲在自己腳邊的親衛怒喝道:“狗奴才!再磨蹭,本將斬了你的頭祭旗!”


    腳邊正在努力給慕容令大腿包紮的親兵聞言便是一抖,悄悄抬眼瞥了下慕容令身旁的拔列通,得到的,是銅鈴一般怒瞪的眼神,連忙一個激靈而埋下頭去,顫顫道:“少、少將軍,不是小的不盡心,您這道刀傷,當下沒什麽,若是能現在休息個片刻,很快就沒有大礙。但若……但若繼續施力,隻怕會越來越重,午時過後,力道全無啊……”


    慕容令那布滿血絲的眼球中,厲色一閃,右臂一緊,就要將手中的寶刀提起,旁邊拔列通已是“撲通”一聲跪下,死死抱住慕容令的右臂:“少將軍!少將軍要拚,我們這些做家奴,哪有不赴死的道理?隻是少將軍,廣陽還很大,若在這裏就折了銳氣,可如何向殿下交代!”


    拔列通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弓弦“嗡嗡”作響,慕容令身邊的親衛們立刻將重盾舉起,護住前方。


    從重盾的縫隙中,可以清晰的看到,不斷“叮叮當當”的箭矢落地,伴隨著兩側遠處的慘叫聲,還有己方將領怒喝迴擊的下令聲。


    慕容令正要咬牙說話,前方一名親衛忽的悶哼一聲,軟軟跌坐在地,卻還是努力的高舉盾牌,不讓落下——卻是有一支箭矢好巧不巧的透過了盾牌間的空隙,射穿了他的麵頰。而一旁自有其他親衛看見,快步頂上,一把接過重盾,不讓盾陣有所缺失。


    “少將……軍,我……妻兒……求……”


    那名倒黴的中箭親衛迷糊的吐出幾個字,便腦袋一歪,沒了氣息。


    原本這般場景在廣陽攻防中也不少見,慕容令和慕容垂的親衛不知死傷了多少,早該習慣才是。


    但這名親衛最後的話語,卻讓幸存之人都默然無語。甚至還有幾個同樣受傷,在後休息的親衛,忍不住留下了眼淚。


    鮮卑人在漢人頭上作威作福,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沒什麽說頭。但鮮卑人內部,也不可能是一團和諧。


    強者欺淩弱者,不管是多麽偉大的民族,都是不可避免的。更不要說是鮮卑這樣以武力為尊的草原民族,在中原地區墮落了近百年後。


    而且這些慕容垂一係的親衛,雖然本身對於慕容垂一家忠心耿耿,毫無怨言,但他們也知道,自己的選擇,其實已經成為了大多數同族人的眼中釘。


    自己若在,有著官身,有著勇力,總能護住。


    自己若死了,慕容垂一家雖然撫恤安慰從來不少,但自家妻兒接下來的日子,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


    而最嚴重的是,若慕容垂一家都身敗而死,那可真是萬劫不複了!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隻是人人都不去想,也不去說。但這名親衛臨死前意識模糊,卻是將憂思都吐了出來。


    慕容令從昨日起便一腔的狂暴怒火,也終於有了幾分冷熄。


    沉默良久,慕容令終於輕聲道:“魏軍勢大,我等一心守禦即可。拔列通,聯係左右守將,進退當要一致,不可擅自前衝或者後退,以免其他區域的守軍腹背受敵。”


    “是!少將軍!”


    拔列通欣喜應下,就要起身去傳令,對麵又是一陣弓弦作響,拔列通連忙又半蹲下去。


    “退!退!以民房為掩護,不要正麵硬撼魏軍弓箭!”


    心中憤懣退去,慕容令也很快恢複了冷靜和判斷。其實他也知道,若不是自己堅持在第一線,己方的將士也不會這般硬扛。隻是事到如今,作為主將,做錯了,也不能有太多的表示,一切都要等戰後再論。


    頂在最前線的北燕士卒,本就是清一色的精銳扈從,否則也不會跟隨慕容令。之前將主頭腦發熱,他們毫無怨言。如今下令稍退,也並無急躁之喜。


    收拾好隨身軍械,前有大盾掩護,後隊小心跟隨,偶爾集中迴敬幾輪箭雨,不緊不慢,力求無失。


    雖然在這個過程中,難免還是有一些北燕軍士陸續傷亡,但眾人都是熟練將傷者,甚至是死者合力一同拉走,沒有出現半點混亂。


    看到北燕的防線後撤,對麵魏軍先鋒將領也是鬆了一大口氣。能造成多少殺傷倒是其次,自家的主帥達奚斤對於當下的戰局是非常不滿,尤其昨夜被燕軍一波反擊,幾乎丟失了城內的所有陣地。


    如今隻要戰線有所推進,都能算是個好交代了。


    一處退,處處退。


    以城中為圓心,這樣的巷戰防線一般都要在總體布防上形成一個圓周或者方形,避免某個方向的凹陷或者凸出。免除了側翼和後方的憂慮,才有可能將所有的防禦精力全都集中在當前方向。


    燕軍的整體防線收縮,其實並不是自身實力的損耗造成的。相反,減少了接觸麵積,集中了防禦力量後,反而會讓魏軍更難以突破。


    這是一個很一般性的常識。


    慕容令是這麽覺得的。


    …………


    “總要有些代價。”


    慕容垂隻是沉默的不斷聽著前線的將令傳下,而沒有任何想要幹涉的舉動。


    “除非天縱謀略之才,否則身為大將,若不知敗亡之痛,何以率領三軍?”


    慕容垂的指尖,輕點桌案,順著某種奇異的節奏,一頓一頓的敲打著。


    “若是本部精銳,不能死傷重些,不能真切衰頹,讓達奚斤感覺此戰之勝觸手可得,偏偏總是隔著那麽一層……那麽他又如何能做到一意孤行,放縱後方?”


    “道明,別說了……”


    烏洛蘭建不忍心的出言打斷。


    即將被慕容垂拋棄的,是跟隨他多年的忠心精銳,其中也有不少烏洛蘭建的嫡係將士。一朝傾喪,豈能不哀?


    但這,是慕容垂的決斷。對於慕容垂關於戰場的決斷,烏洛蘭建隻能選擇相信,也隻能選擇服從。


    慕容垂似有感慨的仰頭閉目,片刻後,輕歎一聲,雙手連拍三下。


    三名親衛從帳外入內,熟練的拉開地上的一張布毯,一個木製拉環麵板,出現在眼前。


    “令兒,畢竟格局太小。這可是……國戰!一國精粹,不止士卒,還有器械啊……”


    慕容垂沉沉一歎,親手拉起拉環,底下,是一片漆黑似無盡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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