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變成了一個羽毛花哨的陰魂?


    他真的不確定。


    他的監區在麥南監獄的西北區域,那一角總共有四個崗樓,上麵都站著荷槍實彈的武警。他放風的時候,總能看見其中一個崗樓,外麵有一個高壓電線杆。那時候,他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看,隻能看到武警的身影,卻看不清他的臉。


    章迴俯衝下去,飛向了那個崗樓。


    他想看看那個武警長得什麽樣。


    果然,他飛到了崗樓的窗子上,裏麵的武警背對著他,正在朝監獄內巡視。這時候不是放風的時間,監獄內空空蕩蕩。


    章迴叫了兩聲:“咕咕!……”


    那個武警迴過頭來看見了他,很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慢慢走過來,隔著玻璃朝章迴吹了一聲口哨。


    章迴靜靜地看著他。


    他在窗戶裏逗了章迴一會兒,終於從門裏走出來,章迴一抖翅膀,飛走了。


    飛了很高之後,他低頭朝下看,那個武警依然在崗樓上朝天上看著。


    在獄中,和所有的犯人一樣,他看著窗外,曾夢想過變成一隻自由的鳥淩空飛走。現在,他做到了。


    他要迴家。


    章迴對這個城市非常熟悉,很快就飛到了他家那個小區。


    在監獄將近兩年,父親去看過他一次,他變得更瘦了。母親心髒不好,他沒有去過監獄。


    章迴飛上三樓的窗戶,發現家裏沒人。


    他不知道父母去哪兒了,他很急切地想看到他們。他離開家,順著甬道飛向了小區外,有個地方,經常有人下棋,父親沒在那兒。


    他繼續朝前飛,來到了一個露天菜市場,他落在一個商亭上,觀望著熙熙攘攘的人流。


    終於,他看見父親了,他正在買菜。


    章迴在商亭上飛來飛去,緊緊跟隨著父親。


    父親買了很多菜,看起來拎著很吃力。他一直沒有抬頭看。


    最後,他想買白菜,停在了一個商亭前:“白菜多少錢?”


    小販是個30歲左右的女人,牙齒黃黃的,長相有點醜,人卻很殷勤:“大叔,9毛錢1斤,你自己挑啊,都是新鮮的。”


    父親沒說話,選來選去,終於選中了一棵白菜。外麵的菜葉有點蔫,他扒掉了兩層,扔進了垃圾桶。


    小販的表情變得很不滿,她說:“哎哎,老爺子,你再扒就隻剩菜心了!”


    父親說:“你看外麵那菜葉能吃嗎?”


    小販說:“你這麽買,那價格就不一樣了,1塊1斤。”


    父親說:“你剛才還說9毛錢1斤!不買了。”


    父親轉身就走。


    小販一把拽住了他:“你把菜葉都扒掉了,說不買就不買了?”


    父親說:“誰讓你亂漲價的!”


    小販說:“你聽著,我不想打架,你把白菜扒了就必須買,不然我不可能讓你走。”


    父親說:“你放開我!”


    小販說:“你買白菜!”


    父親推了她一把,說:“我就不買了,你能咋地!”


    小販突然坐在了地上,拽住父親的褲腳兒大喊起來:“你個老家夥!你他媽摸老娘!”


    父親怎麽都掙不脫,他說:“你這個女的,怎麽耍磨磨丟呢!”(耍磨磨丟,東北俚語,胡攪蠻纏的意思。)


    人都圍了上來,看熱鬧。


    這時候,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從商亭背後走出來,他一把揪住了父親,一拳砸在了他的耳朵上。父親搖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手裏的菜散了一地。


    那男子又衝上去踢了父親兩腳,父親蜷起了身體,捂住了腦袋。


    旁邊好幾個小販都認識父親,有個平頭一邊拉架一邊小聲對那個男子說:“順子,差不多得了,他兒子是警察……”


    那個男子一下就怯了,嘴裏依然罵罵咧咧的,卻不再動手了。


    又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說:“什麽警察!他殺了人,進監獄啦!”


    那個男子衝過去踹了父親一腳,踹在了腰上,父親悲慘地叫了一聲。那個男子聲叫嚷著:“我打的就是警察的爹!我讓你欺壓老百姓!我讓你買菜不給錢!……”


    旁邊有人鼓起掌來。


    平頭再次拽住了那個男子“哎哎哎,他兒子最近跑出來了!”


    那個男子再次停止了撒野,隻剩下裝腔作勢地罵了:“起來啊,別他媽裝死!”


    另一個圓臉小販說:“聽說他逃進了新疆大沙漠,已經死在裏麵了!”


    那個男子又來了勁,要衝上去打,這次被他老婆拽住了,他老婆對他使了個眼色,然後把他推走了。


    一般老頭會躺在地上不起來,東北話叫“放鵝”(訛),父親沒有,他掙紮著爬起來,撿起地上的菜,嘟囔著:“我就不買你的菜,有能耐你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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