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曉得經過多久的磨折, 我精疲力盡地躺在榻上,渾身濕透, 好似剛被人從湯水裏提將出來。


    化血珠這一道門檻, 終於算是跨過去了。


    因為過程實在太過痛苦, 太過難捱,我甚至產生了幻覺,以為已然過去了許多天。直到很久之後,司函進來,著手解開我身上的縛神鏈, 告訴我現下還是次日的卯時。


    外頭天還未亮,算起來, 也不過是過了整整一個白日的時辰而已。


    司函拿了一麵銅鏡與我照麵,我看著鏡子裏那雙已然迴歸深灰瞳色的雙眼,眼淚瞬間便落了下來。


    一切仿佛都畫上了終結。


    我終於可以, 毫無顧忌地去疼她,愛她,寵她了。


    “她一直在外頭等你。”司函站在床榻邊上, 彎腰遞給我一盞茶水,看著我的眼睛。


    我一手拿袖口拭去眼角淚水,一手端著茶盞,笑著輕聲道:“我知道。”


    司函側臉, 朝門口淡淡示意:“去罷。你們餓了許久,迴凰殿去用膳,填填肚子, 我已經吩咐十四準備了。”


    “嗯,多謝姑姑。”喝完茶水潤嗓,我從榻上緩緩下來,開始穿靴。


    “什麽時候走?”司函的聲音很輕。


    我站起來,靴子在地上絨毯上一點,道:“半個月之後罷,我多陪一陪你和長生。”


    司函嘴角勉強牽出一個笑來:“如此甚好,到時候姑姑給你們餞行。”


    我看了她一會,她安靜站著不動,任由我覷著,宛若高貴凜然的黑曜岩。我又朝她笑了下,這才挪著發軟的腿走出去。


    洛神就靠坐在外頭雕花椅上,靜靜地在看一卷書。我在遠處站定打量她,發現她手裏隻是捏著那卷書罷了,眼睛定定地盯著,過了很久,她都不曾翻頁過去。


    “洛神。”她坐在那,許久都不動,好似冰雕,我不由出聲叫她。


    而我話音剛落,她手裏的書卷頃刻之間,便沿著她的膝蓋跌了下去。


    “我這麽可怕麽。瞧,媳婦的書都被我嚇得掉了。”我走到她麵前,低頭微笑。


    洛神抬眸,看著我的雙眼,眼角忽地泛起很淺的一抹紅來。


    似怔了好一會,她才輕聲道:“你餓狠了罷,我陪你去吃東西。”


    “你吃了麽?”


    “自是吃了,你進去快一天了,不吃我會餓死的。”


    “騙人。”


    她淡淡一笑:“我哪裏騙人。”


    言罷站起來,托著我的腰,攔腰將我抱起,轉身就往外頭走:“不吃東西,卻又哪裏來的抱你的氣力。”


    因著方才化血完畢,我渾身疲軟,便安心地縮在她略帶涼意的懷裏,手環著她的脖頸,隨她出門而去。


    外麵還是卯時,尚未破曉,晨光很淡,十分靜謐。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輕聲道:“幸好外頭沒人。”


    “為什麽?”


    “大家都還未醒來,沒什麽人,我被你這般抱著,便不覺得丟人了。”


    “很丟人麽。”洛神纖眉一挑。


    “自然,我現下好歹是他們的殿下,若是被他們撞見我被你這般抱著走來走去,顏麵要往哪裏擱。”


    她故作嚴肅道:“是,殿下。是我太放肆,罪該萬死。”


    “又取笑我。”我探頭過去,在她耳朵上輕輕軟軟地咬了一記,又含糊道:“不過等過一陣子,我就不再做這裏的殿下了。半個月後我們就離開,去往蜀地生活,過那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以前在青萱時不是跟你說過的麽,在蜀地的城裏開個古董丹青鋪子,我如今就打算這麽做。”


    “好,都聽你的。”她眉眼染了笑意,道:“不過司函大人她會應你麽,她定舍不得你離開。”


    “她應了。”我說著,又將方才司函告訴我的那些事宜,其中包括我那二伯與二伯母,包括偃師,包括被人掉包的三器,俱都細細告知了洛神。


    微光映照下,洛神眸中恍然與訝異一一晃過,不過很快就迴歸平靜,隻是淡道:“原來如此。”


    我見她亦是十分鎮定,仿佛那些事情於她隻是雲煙了,便笑道:“你不在意麽?”


    洛神道:“你不是也不在意麽。”


    “我現在就在意你。”


    “倒是越發學得油嘴滑舌。”她湊過來,親昵地抵著我的額頭,長發柔軟。


    “哪裏油嘴滑舌了,這都是我心尖上的話。”我笑了一陣,低眉呢喃道:“不過靜下來想一想,過往的這一切,都像夢似的。你現下身體康健,我也脫離了戾血,如此好得有點不真實,宛若夢一場……哎,你做什麽咬我!”


    話還未完,嘴唇就被洛神咬了一口,麻麻癢癢的,還有點疼。


    “我咬你是叫你莫要做夢了。現下都是真的。”


    我舔了舔唇,不由展顏。


    洛神不再說話,隻是抱著我,沿著僻靜的石板路往凰殿走去。


    凰殿那邊的桃花香氣是徹夜不眠的,盈滿四周,帶著清爽的露水味道。化血珠帶來的疲憊煙消雲散,我將臉埋在洛神肩頭,舒心地閉上了眼。


    十日後,司函替葉仁心與朱萸解了咒印,葉仁心收拾了一番便打算離開,朱萸也跟她一起走。我和洛神隨行在後送她們兩人,朱萸從我寢殿出來便開始哭,一直哭到分別之地,眼淚還沒能止住。


    洛神遞給她一個水袋,道:“阿萸這麽喜歡哭,你之前帶的水袋定是少了,我又多備了一份給你,免得哭多了容易渴。”


    朱萸這下哭得更兇了,洛神輕聲哄了她,她這才抽抽噎噎地接過水袋,道:“阿萸現在就要走了,往後再也……再也不能伺候宮主了。”


    我笑眯眯道:“我會好生地,妥帖地伺候她的。”


    朱萸眼睛朝我一瞪,撇了撇嘴。洛神對她交待叮囑了幾句,又望著靜立在一旁的葉仁心,道:“葉宮主,阿萸許多事都不懂,這一路上還要勞你費心多照料她些。”


    葉仁心輕柔著嗓音道:“妾身已經不是什麽宮主了。你放心,妾身會顧著她的。”她說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意熏染到了眉梢,道:“還是外麵的空氣聞起來舒暢,自由自在的。”


    洛神笑道:“的確舒暢。一路順風。”


    葉仁心朝我們做個禮,拉著朱萸的手,慢慢走遠。遠遠的,還能瞧見朱萸一隻手被葉仁心在前頭牽著,另一隻手捏著衣袖去抹眼淚,像隻踉踉蹌蹌的小兔子。


    藍天澄透如碧,白雲悠悠,我和洛神站在原地看著她們二人遠離,直到再也看不見她們的身影,這才迴去。


    又過了六日,我與洛神,雨霖婞三人準備離開凰都,前往蜀地。


    算起來雨霖婞離開墨銀穀也有好幾個月了,我以為她會先迴墨銀穀去,誰知道她出來後性子變得越發憊懶,一想到要迴墨銀穀繼續做她的穀主,她就愁得飯都吃不下。


    當然,吃不下飯這話是她自個說的,我可不信。實際上每次用膳,她添飯添得最勤快,臉頰倒像是比往常豐腴了些,我說她胖了,她還不信,等到我拿銅鏡給她照麵,她差點沒衝上來掐死我。


    雨霖婞暫時不想迴雪山,一疊聲地說要跟著我和洛神去蜀地。我忖著蜀地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昆侖被燒毀的萱華軒還要重建,又得著手準備開古董丹青店鋪的事宜,將來定是忙得不可開交,她若去了,我恐顧不上她,她倒是說不在意,去了還可以給我和洛神打下手幫忙雲雲。


    我心道幫忙可免,就隻做三頓飯養著她這張嘴便是。她愛去哪裏逛,就去哪裏逛,其他事情還是莫要她插手,省得屋子都被她弄塌了去。


    如此主意打定,等到臨行前,司函便布了宴席與我們踐行。長生本不願我們離開,一張漂亮的小臉都哭皺了,我告訴她等蜀地那邊房子建好,鋪子開起來,一切妥帖後,就接她迴去住一陣,她這才止住了眼淚。


    雨霖婞與司函相互看不對眼,也就沒有來祭殿,隻在凰殿桃林等著我們赴宴之後歸來,同她一起走。


    司函站起來,舉著酒盞走到我和洛神麵前,我和洛神立時也跟著站起身來。


    司函盯了我許久,才道:“瑾兒,記得時常迴凰都看看,這裏總也是你的故鄉,你的家。”


    “我曉得,放心罷。”我舉起酒盞,道:“姑姑,我敬你。”


    司函一飲而盡,又自斟了一盞,望著洛神。


    洛神道:“司函大人,我敬你。”


    司函道:“你喚我什麽?”


    我覷著司函麵色淡淡,眼裏卻有些軟,心裏不由一喜。


    洛神唇角含笑,輕聲道:“姑姑,我敬你。”


    司函也不說話,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酒飲了。


    與祭殿宴席上的熟人一一道別,這才起身與洛神離開。走到台階上,我迴頭一看,發現十四追上來,跪在台階上頭,高聲道:“臣下恭送殿下,殿下路上萬安。”


    我朝她揮了揮手,道:“起來迴去罷。”


    她這才站起來,不過一直肅然地立在那,身影寥寥,好似一塊木頭。


    我瞧得又好笑,又有些心酸,搖了搖頭,與洛神走下台階。等到了桃花林,雨霖婞將三匹馬栓在樹幹上,紅衣灼灼,在桃花叢中宛若一團燃燒的火。


    豈料她這脾氣也似火一般上來了,看見我和洛神出現,立時怒道:“叫我好等,桃花瓣都不曉得被我扯碎了多少!你們喝個踐行酒怎地和繡花一樣,那老女人那麽鐵石心腸,難道還會捏著你們兩的衣袖子掉眼淚,說那些酸死人的道別話不成,定是你們兩人磨磨蹭蹭!”


    洛神將馬牽出,掛好巨闕與包袱,安靜上馬。


    我選了一匹栗色駿馬跳上去,對一旁的雨霖婞道:“這迴你可錯了,姑姑她將我的衣袖子都哭濕了一大片,不信你聞聞,好重的淚水味。”


    雨霖婞“呸”了聲:“我聞你個鬼!”


    眼見洛神縱馬向前,我笑著追了上去,雨霖婞緊隨在後。


    桃花林粉色海浪被風吹得湧動,花瓣隨風而舞,這明媚春日,也要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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