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 煙雲海總也在下雨。


    春日來臨,雨水充足, 本是極普通不過的事, 不過今年卻有些反常。雨期拖得很長, 且格外寒冷,這種因雨水而帶來的春寒,比冬日下雪還要難捱。


    漫天懸掛著永不停歇的晶瑩雨簾,到處都是湧起的水霧。冰冷雨水不歇住地往下落,仿佛纏綿許久, 無法抽離的病痛。


    近來我因咒印而帶來的病痛,就似這雨水, 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身子變得越來越怕冷,身上衣物也越穿越厚,到了後頭, 我大多數時候是無法下榻的,隻能蜷縮在一層又一層的厚厚被衾中,木然地望著寢間裏那幾盆燃得正旺的炭火盆。


    我曉得, 不能再拖了。


    我要去見她。


    就算死,也該死在她身邊。


    我曾許諾過,永遠,也不離開她。


    今日偏殿外頭依舊是傾盆大雨, 我端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的朱萸站在我身後,替我描畫梳妝。


    我曆來是不喜描妝的, 除了當年繼任洛水十宮宮主時,爹爹為我舉行繼任大典,娘親曾替我精細打扮過外,這般描畫,還算是頭一遭。


    朱萸大抵是瞧我麵色過於蒼白了些,便取了些許紫蕊花水輕輕拍在我臉上,好令我看起來稍微精神點。


    收拾了許久,才算完畢。朱萸將我的兩縷長發牽去腦後,用一條繡線的銀絲發帶束好了,才湊在我肩頭,笑道:“宮主,你今天真好看。”


    我淡笑不語,她又急忙說道:“以往宮主自然也是好看極了。不過今天這種好看,和以往那種好看,又有許多不同。”


    “有何不同?”


    我捏起梳妝台上那枚已經修補好的紅鯉玉佩,手指輕撫片刻,貼身放入懷中。


    朱萸低頭,似在搜腸刮肚地思忖,半晌才道:“好似嫵媚許多,又招人疼。”


    我站起身來,扶著梳妝台沿,道:“嘴巴倒是甜。”


    “哪裏,阿萸說的可是肺腑之言。宮主你曉得的,阿萸從來就不同你說謊話。”


    “那倒是。你從不和我說謊話,這張嘴卻總是去騙煙雲海裏的別個。”


    朱萸一跺腳,臉通紅道:“宮主,你亂講!”


    我笑了一陣,又開始咳嗽起來,隻得拿手掩著。朱萸原本麵上燒作紅雲,見我忽地劇烈咳嗽,急忙伸手扶住我,急道:“宮主,你還是去榻上歇息下罷,莫要四處走動了。”


    “不用。若是歇著,豈不是浪費了你這一早上幫我梳妝的辛苦。”我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道:“阿萸,就是今日了。你怕不怕?”


    朱萸眸中光芒暗淡下去,旋即又點亮,聲音穩穩地道:“不怕。”


    我把葉仁心昨夜偷偷塞給我的那柄銳利帶鞘的匕首綁在靴子裏後,這才直起腰身來:“就算我們等下當真能進入鬼林,也不一定能走出去。鬼林詭譎,殺機四伏,我如今這副樣子,不曉得能不能撐過去。阿萸,我保護不了你,你亦會很危險,你可考慮清楚了?”


    “我考慮得很清楚,我從未有現在這麽清醒過。宮主,你若離開,留下阿萸一個人還有什麽滋味。再者說來,就算留在煙雲海,主上她也不會放過我,我要同宮主一起走。”


    她說完,極其正色的抿了唇。


    我輕聲道:“既是如此,那便走罷。”


    說是走,也不過是先在寢間外頭的廊道處暫且坐著。朱萸整理好一切,從寢間搬出一方小桌案出來,擺在我麵前,替我沏了一壺香茶,又拿了軟枕墊在地麵鋪就的絨毯上,讓我靠著。


    我端著白氣蒸騰的茶盞,靜默地望著麵前滂沱而下的大雨。雨水飛濺,將廊道外側淋個透濕,透骨寒意。


    朱萸將我身上披著的銀裘袍子緊了緊,憂心道:“這天照這般連續地下下去,約摸要變成凍雨了。”


    我拿茶蓋去浮茶葉,低聲道:“煙雲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下過凍雨了罷。”


    “是,阿萸都記不清上一次凍雨具體是在什麽時候了。每次一下凍雨,煙雲海總是要凍死許多人的。”朱萸撩了撩我耳畔發絲,輕輕柔柔地道:“宮主,你身子現下這麽怕冷,這雨又實在寒得很,我去給你拿炭火盆子出來取暖。”


    “不用那麽麻煩,用不上了。”我平視前方雨景,不動聲色地輕輕示意:“姽稚來了,莫要多說話。”


    朱萸立刻如臨大敵一般,駭得端坐不動。


    姽稚的腳步聲從廊道那頭傳來,越來越近。我順手多沏了一盞茶,擱在一旁,便聽到她低而冷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洛,外頭冷,你坐在這裏做什麽。朱萸,你不曉得你家宮主怕冷的麽?”


    說到後一句,已經滿是怒意。朱萸急忙磕頭,戚戚地道:“主上息怒。宮主方才說想在廊道品茶賞雨,散一散心,這才出來的。奴婢這就扶宮主進去,主上息怒。”


    我淡淡道:“阿萸還隻是個孩子,你責備她作甚。”


    “孩子?活了這麽久,竟還是個孩子?笑話。”姽稚冷哧一聲,驀地愣住,側過臉來看我:“洛,你能說話了。”


    “是。”


    姽稚麵色終於緩解,甚至有些喜色,道:“葉仁心那個賤人做起大夫來,到底還是有幾分用處,看來我當年留她是留對了。你能說話,那就表示你已經開始大好了,等過一陣子,我著葉仁心給你用那延緩咒印的藥,你就可以少受些咒印磨折。到時候我解開那三器之謎,便還你一個康健身子。”


    我輕聲應承著她:“嗯。”


    姽稚低頭,覷見我給她沏的茶,唇角勾了勾,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我道:“阿稚。”


    她隻顧抿茶,突然聽到我喚她,驚得手裏的茶水都跌了,顫抖道:“洛……你叫我什麽?”


    “阿稚。”


    姽稚擱下茶盞,道:“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叫過我了。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你同我一起念書,你都是喚我作阿稚的。後來,你便再沒這麽叫過。”


    她情緒緩和下來,似有唏噓之意。


    我了解她的性情,陰晴不定,暴怒時,就算坑殺萬人也不會皺一下眉,他人性命在她眼中不過草芥而已,想如何殘忍踐踏,她便如何踐踏。


    可是在我麵前,她縱然總是以強權迫我低頭,甚至迫到了一種偏執瘋狂的地步,某些時刻,對我到底還是很守禮的。


    我靜了片刻,道:“阿稚,我想去外頭走一走。我很久沒有出去過了。”


    “外頭就快要下凍雨了,你如今這般模樣,還出去作甚。”


    我側過臉,定定地凝望她:“我覺得日日歪在寢間榻上,心中悶得慌。”


    姽稚怔了下,許久才道:“你描妝了麽?”


    “是。我想這樣可以使自己精神些。”


    “洛,你今天真的好美。”


    我不做表示,隻是問她:“你應我了麽?我想四處走一走。”


    姽稚道:“我應你。不過我會叫兩個修羅死士跟著你。”


    她說著,做個手勢,隨侍在她身旁的貼身侍衛便躬身下來。姽稚低聲同他囑咐一聲,那侍衛點頭,大步離開,不多時,便領迴來兩名戴修羅麵具的修羅死士。


    我早就料到她會這般。


    她若不這般防著,倒不像是她了。


    姽稚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盞茶水,與我隨意說了一會話,我不鹹不淡地應著。過了約摸半盞茶功夫,從滂沱大雨裏突然衝過來一名修羅死士,驚慌失措地滾到我桌案前,衣衫濕透,雨水濺得到處都是。


    姽稚一手拍桌,怒道:“混賬東西,放肆!”


    修羅死士俱都是訓練有素的,能將他嚇成這樣,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那修羅死士匍匐過去,顫顫巍巍地道:“主上饒命,主上饒命。秋統領叫我來請主上過去一趟,東麵烏鵬盤旋的入口處,現下出……出天大的事了!烏鵬已經半數被人射殺,情況堪憂!”


    姽稚皺眉,立刻站起身來:“領我去。”她看我一眼,道:“我去瞧一下,你在這裏好生歇著。”


    我道:“嗯。”


    姽稚帶人火急火燎地離開,偏殿廊道上終於隻剩下我,朱萸以及貼身留守的兩名修羅死士。


    我對朱萸淡淡使個眼色,朱萸對那兩名修羅死士道:“方才你們也聽主上交待了罷。宮主想要出去走一走,你們兩去取紙傘來,陪在身側。”


    兩人齊聲應和:“是,宮主。”


    朱萸與我共執一把紙傘,慢慢地扶著我走。身旁那兩名修羅死士又在旁護著層疊地遮了兩把,免得我淋病了,姽稚會懲治他們。


    雨滴被風卷著飄在臉上,冰冰冷冷的,宛若利刃。走了許久,我發現四周圍守衛的修羅死士們,竟一下子少了許多似的。我雖然不曾出去,但也曉得煙雲海哪些地方是緊要之地,需要多少人手來守衛,此番瞧見守備留空,心底既是慶幸,又是疑惑。


    遠遠地聽到號角之聲,嗚嗚咽咽,刺破水汽彌漫的長空,好像是從塔樓方向傳過來的。


    “究竟發生何事?”我輕聲問朱萸。


    朱萸也不解道:“不曉得。”忖了忖,又道:“塔樓會響起號角,那是召集煙雲海眾人禦敵的訊號。這些年裏,偶有從北麵群集的那些個小部落過來騷擾,單看的話,煙雲海自然不會將其放在眼中,可是那麽多聯合在一起,再加上巫蠱之術,主上很是頭疼。大抵今日那些部落嫌上次吃的苦頭不夠,又來邊界挑釁了罷。”


    我靜然不語,朱萸抬眸殷切切地望著我,很是激動。


    我曉得她的意思,現在有外族部落侵擾,姽稚遣人出戰,煙雲海內守備空缺,正是千載難逢的出逃好時機。


    這樣的好時機,怎可錯過。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我需要喘口氣了……唔,明天給自己放假,哦也


    ps:有個聰明果敢又擅長美人計的攻……黑化受壓力其實很大的,人家辛辛苦苦帶人來打了,媳婦卻自己要跑了(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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