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響起了很輕的腳步聲, 被衾襯麵陷下去,想是那人挨著我坐下來了。


    “清漪。”


    我下意識低喚, 同時勉力抬起手, 摸到了她的衣襟處。她的衣料很柔軟, 像是春日裏的花瓣,上麵還帶著些許微微的濕潤。


    我心底歡喜,卻聽一把柔和的嗓音響起來:“洛宮主,你又發夢了。”


    我怔了怔,旋即靜下來, 緩緩地睜開眼。


    葉仁心著一身淺色曳地素紗裙,坐在我榻旁, 低眉去給手裏端著的藥碗吹了幾口氣,才笑道:“清漪,是誰?洛宮主自神智恢複後, 總是念叨著這個名字,妾身好生好奇呢。這世上有什麽人,值得心冷如冰的洛宮主, 如此對待,念念不忘。”


    我咳嗽了陣,並不答她。


    葉仁心微笑,不再問詢。


    她是個安靜聰明的女人, 身居靈蟾宮宮主一職,負責掌管煙雲海的所有藥理與醫務。自我年少與她相識起,她便好似那沒脾氣的人兒, 溫婉如水,任由姽稚欺侮,從不發作。如今千年一過,她隨行在姽稚身邊來到青萱,又一路迴轉煙雲海,及至我前日在洛宮裏醒來,與她重逢,她這性子看起來也沒什麽變化。


    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沒有悲傷一般。當年出逃煙雲海,她被抓迴來,一身修為廢於姽稚之手,落得再也不能習武,麵上卻仍舊是這般的微笑。


    “她又打你了。”我看著她左邊臉頰上略帶的淤青,道。


    “主上認為洛宮主總不醒轉,一直昏迷,怪責妾身這些日子以來醫治不力,便生了一陣子氣罷了。她氣消了,倒也無礙。”


    我歉然地輕聲道:“是我的錯。是我前日要你瞞著她,莫要將我醒來的事告知她的。”


    葉仁心道:“就算你不要妾身瞞著她,她也總有些奇怪的理由來怨責妾身。妾身習慣了。”


    她欠了欠身,開始給我喂藥,一麵道:“你剛醒不久,身子現下非常之虛,需得好生調養。”


    我淡淡道:“也對,如此再調養三個月,等到咒印徹底發作,我便可永遠不需調養了。”


    葉仁心道:“洛宮主莫要這般悲觀,這麽多年以來,妾身終究是研製出延緩咒印發作的方子,雖然隻得幾年之久,卻已很是難得。等你這身子能受得住時,主上便會令妾身給宮主你服那緩解的藥。”


    我心底通透,道:“那藥很霸道。”


    葉仁心猶豫片刻,才微微一笑,道:“是。當時最終的方子出來後,主上曾讓妾身先服用試藥,妾身服了,倒不曾有礙。主上她性子急躁,後麵服用的分量過大,才導致一夜白頭。”


    我沉默,不曾接她的話,半晌才道:“我真羨慕你。”


    “洛宮主何出此言。”


    “我羨慕你這處處平和,泰然處之的心態。我自愧不如,我恨她。”


    葉仁心笑眯眯道:“洛宮主此言差矣。妾身是沒有心的人,既沒有心,自然什麽都平和了。”


    明明是花朵般柔軟的笑容,看起來,卻如斯刺目。


    葉仁心挪過軟枕,墊在我身後,輕聲道:“洛宮主,喝藥罷。”


    “恩。”


    方喝了幾口,我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氣勢洶洶,曉得今次瞞不過,隻得眼神示意葉仁心。


    葉仁心點頭微笑,不動聲色地將調羹遞到我唇邊。


    等得一陣,來人的聲音終於略有些發顫地響了起來:“洛,你醒了。”


    葉仁心扭過臉,望著姽稚,柔聲道:“主上,洛宮主剛剛才醒,需要靜養,且身子太弱,不能言語,主上你……”


    姽稚挑眉瞪她:“囉嗦,我曉得。你滾下去罷。”


    “是,妾身這便滾了。”


    葉仁心將藥碗擱下,躬身退離了洛宮偏殿。


    我著實不想瞧見麵前這張臉,當下闔起了眼睛。


    “洛,我曉得你現下身子很倦,我在此坐一會,同你說會話就走。”


    我開始止不住地咳嗽。


    她的聲音混雜在我的咳嗽聲中,絮絮叨叨,聽上去卻又十分得意:“我早先便說過,你終有一天會迴到我的身邊。以往我深受咒印之苦,無法出來尋你,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終於得償所願。三器現在是我的囊中之物,我身上的咒印也可暫且延緩,你又再度歸來,諸般好事加起來,我不曉得多快活。”


    大抵是她說得太過興高采烈,像個搶到最多糖果的孩子,我忍不住覷了她一眼。


    滿頭烏發被白發取代,我贈給她的那條血蠶絲束發帶之前早已歸還給我,如今便隻是隨意散了發,看起來滄桑了不少。她眉目間的戾氣,相較以往,也越發的深了。


    她說了許多話,喋喋不休。等我拿手捂住唇,咳嗽著,倦怠得幾乎要從軟枕上歪下去時,她忽地森森地望著我,笑道:“她死了。”


    我怔住。


    下一刻,咳出來的血,將手掌染得通紅。


    “她中了我塗在化蛇身上的融血毒散,皮潰肉爛,縱然身為神凰,也無力迴天,卓段暄已經替我幹淨地將她處理掉了。你那時尚在深度昏迷,又怎麽曉得這些呢,所以我要好好地告訴你。”


    她的聲音宛若淩遲的刀,一刀一刀割在我心口,且不忘在上頭撒鹽:“她臨死之前,以為你死了,且她那敬若生母的師尊昆侖,以及她的七叔,都死了。你說,輪到她死的時候,該是多麽絕望,恩?”


    我咳得身子都弓了起來,呆滯地望著床榻上覆蓋而下的雪白流蘇。


    “你再也迴不去了,死了這條心罷。她死了,你無處可去,隻能永遠圈在我身邊。”姽稚欺身下來,伸出手,拭去我唇邊的血,冷笑道:“我就喜歡你聽到這個消息後,露出這般楚楚可憐,心死絕望的表情。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你的眼神裏,才不會有對我的那些嘲弄,與不屑。我真開心。”


    她的聲音隨著腳步聲遠去:“好生歇著,我尋個時間再來看你。另外,我還給你備好了一份接風洗塵的禮物,很快就會給你呈過來。”


    咳到心肺都要碎裂,我才勉強撐著坐起來,靜靜地望著寢間搖曳的燈火。


    望了許久,我驀地笑了。


    她隻是在騙我而已。


    我怎會信她。


    赤著腳下了榻,扶著右邊桌椅緩緩挪著身子。偏殿的寢間裏一直維持著以往的擺設,不曾改變,這麽多年過去,煙雲海的人出生,死去,換了一批又一批,所謂桌椅自然早就爛沒了,眼前這些,不過是姽稚替換過的罷了。


    物非人也非。


    足弓下是柔軟的白絨地毯,我顫顫巍巍走得幾步,終究是疲得無法行走,隻得席地而坐。偌大的寢間,燈火通明,隻得我一人拖長的影子,投照在地毯的白底子上。


    我看著掌心的血,殷紅刺目,想起姽稚方才的話,不覺痛入骨髓。


    我說服自己不要去信姽稚,卻下意識地又信了她些許。


    閉上眼,身後有清冽的聲音響起來:“宮主,奴婢伺候你沐浴更衣。”


    我以為這是姽稚替我安排的婢子,便沒有出聲。


    那聲音靠了過來,旋即一隻溫暖的手摸到我的臉上,輕聲道:“宮主,阿萸伺候你沐浴更衣。”


    我轉過臉來,看著燈火之下,朝我輕柔微笑的少女。


    我嘴唇動了動。


    “是我,我是阿萸。”少女望著我滿手的血漬,眼裏晃著淚光,道:“宮主,你受苦了。”


    我澀聲道:“姽稚……姽稚她竟也如此待你……”


    朱萸含著淚笑起來:“沒有,惟有這件事,我不怨恨主上。主上說宮主總有一天會迴來煙雲海,到那時,宮主定會不習慣他人伺候,她便留下了我,許了我這長久生命。這些年,我日日盼著宮主迴來,能再見宮主一麵,可是我又盼著宮主逃出去後,永遠莫要迴來。阿萸總是很傻,阿萸不曉得怎麽辦才好。”


    “是,你還是當年那個傻姑娘,一點也沒變。”我細細端詳著她的麵容,瞥見她白皙脖頸處交錯的紅痕,以及眼角的淤青,粗糙的手掌,頓時明白了過來,冷冷地盯著她身上的那些傷口。


    朱萸慌忙將袖口往下卷。


    “她折磨你了。”


    朱萸低下頭來。


    我輕聲道:“我迴來了。不會再叫她欺侮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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