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麽厭棄我。”她的右麵臉頰隱隱發紅, 怒極反笑:“洛神,你就這麽厭棄我麽。別人都將我捧得高高的, 隻有你, 隻有你看不起我!”


    我雙膝跪地, 垂眸望著地麵:“你有他們捧著便可以了。不用多我一個。”


    “我不用他們捧,我不稀罕。”她單膝著地,右手枕著微曲的大腿,束發的紅色發繩沿著她的肩頭垂下來,在日光下, 顯得分外刺目。


    這發繩為百年血蠶吐出的蠶絲織就,十分珍貴, 阿姐十二歲那年費了好大的勁,才收集了些許血蠶絲,為我做了一條束發的發繩。及至後麵姽稚十歲生辰, 她曾向我討要禮物,指明非要我的束發之物,我被她纏得實在無法, 便隻得順手將發繩與了她。為此,阿姐生了好大的氣,我哄了阿姐許久,這才將她哄乖了。


    姽稚閉了閉眼, 旋即低聲道:“其實年少時,你對我還是很好的。雖然你一直冷冰冰的,沒多少話, 但是我曉得,你那時並不討厭我。”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


    我看著她刀鋒般冷冽的麵容,淡道:“你捫心自問,你是否還是年少時的那個自己?年少的你,手上可有如今這許多的殺戮?你告訴我,你執掌煙雲殿金印以來,到底害死了多少無辜的性命。光是被推去幽潭喂蠱的,便不計其數。”


    “我是煙雲海的主人,他們不過是卑賤的仆從,他們的性命,便隻是我的囊中之物罷了,我若想要,隨時可以取用。”


    我咬牙,隻覺此話汙穢不堪,冷冷迴擊道:“他們的性命,俱都是自己的,何曾成了你的物什。你就是自小得到的太多,沒有得不到的,日漸驕橫暴戾,才會落得如今這副令我生厭的嘴臉。”


    “你錯了。你曉得我還有一樣得不到。”她看似並不著惱,臉逼近,森森地笑道:“你百般地忤逆我,有時候我看著你,真恨不得將你剝皮拆骨吃下肚,可是臨了,我又舍不得。以後,我想我不該如此,而是合該換個方式待你才好。”


    “不管你換什麽方式,你也得不到。我不會接受你。”


    她眼裏終於出現恨色。


    好似忍了許久,才咄咄地吐出一句話:“沒關係。我隻需要將你永遠圈在煙雲海,哪裏也去不了,隻能成為我的東西。永遠。”


    語畢,她站起身,拂袖而去。


    令我鬆一口氣的是,姽稚自那以後,竟再也沒有踏進過洛水十宮一步。


    沒有她以往的那些刁難與折騰,宮外的人進不來,宮裏的人也出不去,禁足的日子,無比平靜。若是需要些宮裏不曾備有的物什,備張單子,去主宮門處通稟一聲,才能被遞送而入。


    如此,洛宮白天黑夜交替,安寧得猶如身在一場夢中。


    一直到六月,漸漸地變得炎熱起來。天氣總是變化極快,白日裏驕陽似火,夜裏便是一陣瓢潑大雨蓋下來。


    書房外雷聲大作,雨滴肆意地拍打著廊外的花樹枝葉,點點急促,催人心魂。


    我翻過一張書頁,提筆在旁邊的紙上書寫,同時道:“阿萸,再多點上幾盞燈,光有些暗了。”


    “宮主今夜也要晚睡麽?身子怕是熬不住。”


    “無礙,你且點燈去。”


    “好。”朱萸自去點燈,又端了一盞清心的熱茶過來,擱在我書案上。


    她坐在旁邊,拿手托著下巴,眼眸微微闔起,腦袋時不時點一下,火光中,是柔和清冽的一張年輕麵容。


    “若是困了,便自去睡罷。”我輕聲道。


    她立刻坐直了身體,眼睛瞪得大大的,高聲道:“阿萸一點也不困!”


    話音剛落,外頭便是一道響雷,將她又驚得折了下去。


    我微微一笑,覷著她:“說謊話,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朱萸臉一紅,站起身來,又道:“宮主,我給你煮些冰糖蓮子羹過來罷,雖是在下雨,卻也悶熱,拿來消暑也是好的。”


    “方才你給我弄了盅冰仁湯,又沏了兩盞茶,這會子又要蓮子羹,外頭在下雨,你也要澇死我麽。”


    “宮主,你又取笑我。”朱萸道:“要不,我給宮主拿碟點心過來用,夜深了,肚子自然會餓的。”


    我抬眸望著她,片刻,道:“也好。”


    點心很快就端了過來,我往旁邊眼神示意,道:“你坐下吃,這裏有茶,我沒動過。”


    朱萸愣住,我轉過身,不再看她,開始專心書寫。她大約不想擾到我,便不出聲,過了一陣,耳邊傳來很輕微的咀嚼聲。


    寫了一陣後,忽地忖到一事,低聲道:“昨日我去攬月樓的樓頂望遠散心,發現以往盤旋在煙雲海東麵用作防禦的烏鵬群,盡數不見了蹤影,阿萸,你常與宮外遞送物資的人有交接,你曉得是何緣故麽。”


    朱萸吃掉最後一塊糕點,拿絲巾擦嘴道:“聽別人說,是被主上帶出去了。”


    “帶去哪裏了。”


    “聽說是……被帶出煙雲海了。”


    我抬起頭來。


    朱萸道:“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洛宮現在與外頭隔絕,聽到的消息,總是幾分真,幾分假。不過……主上這三個月都沒見著人影,大抵是真的不在煙雲海了罷。”


    她挪了下身子,托腮道:“宮主,你怎麽了?主上不在,不是很好麽,我們多快活,主上她也不會來欺負宮主你,我巴不得她再也不迴煙雲海呢。”


    “這話被她聽到,你的舌頭就要被割了。”我笑道。


    朱萸捂住嘴,眼裏顯出淒惶之色。


    “嚇你的。”我起身,聽著殿外響雷,道:“睡罷,我也迴房了。”


    “好,好。”朱萸急急忙忙站起來,仰脖喝完茶,去提燈籠。


    兩人離開書房,一直走到外頭門廊之下。欄杆外層層疊疊一片籠在水霧中的花樹,被燈火柔光一照,明明滅滅,濕重的水汽卷過來,拍在我臉上,朱萸忙走到靠欄杆那邊,替我擋雨。


    我目光一瞥,看著剛並到我肩頭的少女,道:“阿萸,過陣子你就十八了呢。”


    “是的,宮主。”


    “你可有什麽中意的人麽,若是有,人品可行,便來同我說。你是洛家的人,嫁妝方麵,我不會薄待了你。”


    “阿萸才沒有什麽中意的人,阿萸不想嫁,阿萸隻想這樣一直侍奉宮主。”


    “傻姑娘,你不可能侍奉我一輩子。”


    “為何不可能?”朱萸手裏提著燈籠,腳步略有凝滯:“除非宮主不喜歡我了,要趕我走。”


    靜了半晌,我淡道:“你莫要繼續待在我身邊了。”


    她這才完全停住腳步。


    良久,她眼裏蘊了些水霧,加上飄來的雨絲,她麵上越發水汽朦朧。


    “宮主果然嫌棄阿萸了,嫌棄阿萸饞嘴懶惰,笨手笨腳。”


    “我怕,我日後會保不住你。”


    朱萸愕然。


    我接著道:“我已然有三月有餘未見到姽稚,雖然不曉得她如今有何打算,但以我的了解,她不是那種會善罷甘休的人。她越平靜無聲息,我便越發覺得心裏不安,你在我身邊多待一天,便會多一分危險。到時,我怕我自己也無法保全,恐是顧不上你。你若離得遠了,便不會牽連到你。”


    “宮主也會害怕麽?”


    我看著瓢潑的大雨,輕聲道:“人總是會怕的。”


    “我以前以為,宮主什麽也不怕呢。”朱萸靠過來,挽著我的手臂,帶著我往前走:“阿萸不怕,宮主你也不要怕。”


    我輕輕笑了起來。


    廊外雨聲嘩啦,風搖花樹,燈籠的光影,一路往前。


    “宮主,阿萸會永遠陪著你。阿萸別的不會,就隻會侍奉人了。”


    “永遠?你不嫁人,到時候便要變成老姑娘。”


    “老姑娘就老姑娘。宮主,你什麽時候會嫁人呢?”


    “我也不嫁人。”


    “那宮主你不也要變成老姑娘?”


    “恩。”


    七月初一,姽稚派人遞了帖子過來,邀我前去煙雲殿赴宴。


    其實早在六月底,我登上攬月樓,瞧見那黑壓壓一片烏鵬從外圍飛迴巢,長翅翱展,便曉得她已然歸來。


    這次的宴席,我知道避不過,隻得如約而至。


    宴會設在夜裏,天空無月也無星,似潑了墨一般。


    被一名侍女領入正殿,但見偌大一間正殿中,隻擺了一席桌案,上麵備了豐盛的酒菜。姽稚在桌案旁並膝而坐,舉著酒爵自斟自飲,不遠處立了一大排戴修羅麵具的侍從,分外壓抑。


    我走到姽稚麵前,對著一桌酒菜,席地坐在絨毯之上。


    姽稚舉起酒爵,一笑:“你來啦。”


    我蹙眉,聞到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


    “你看,你瘦了。”姽稚喝了一口酒,呢喃道:“三月多不見,你可有半點想我,恩?”


    我一動也不動,也不答腔,任由她在那兀自說著。


    她指著我,挑眉道:“你不說話也沒關係,我曉得你在聽,你不想說話,那便不要說。”她將酒爵擱置在桌案上,摸出一個造型別致的盒子,遞在我麵前,得意道:“你可知,這裏頭是什麽?”


    目光瞥去,發現那是一個精致的翡翠玉盒,上麵雕琢著繁複的花紋。


    我不語。


    “這可是我前陣子得到的大寶貝,費了我好大氣力。亡了許多修羅死士,也死了許多烏鵬,嘖嘖,代價慘重呢。”她癡癡地撫摸著那隻翡翠玉盒,撫摸了許久,這才擱在一旁,遞過酒爵來,道:“你喝點罷。”


    我道:“我不想喝。”


    “這是你最喜歡的酒,我特地去酒窖裏頭搬出來的。”


    猶豫了片刻,我看了看她深黑的眼,接過酒爵,將裏頭清冽的酒盡數飲盡。


    她唇角勾出很淺的一絲弧度,麵上有些陰鬱,道:“好。”


    我淡淡道:“酒喝完了,盒子也看完了,你可還有其他要事?”


    “自然是有的。”


    “何事。”


    “我要送你一件禮物,洛。”


    我抬眸,盯著她。


    良久,我道:“我不想要。”


    “你一定會喜歡的,我向你保證。”


    我站起身來:“我迴去了。”


    “拿下。”姽稚突然冷冷勒令左右。


    刹那間,在旁侍立的一大批修羅死士便快速朝我衝來。我漠然地盯著他們逼近的身影,不屑一顧,正要迎著他們胸膛鑄起的壁壘往外走,兩個死士自後扭住了我的手臂,我猛地發力,驀地驚覺自己手腳發軟,丹田之中竟是空無一物。


    我渾身直冒冷汗,被無數修羅死士束縛住,麵朝姽稚那邊,高聲喝道:“姽稚,你給我喝了什麽!”


    “軟骨散。十日之內,你的筋骨都是軟的,身體使不上半份氣力,連路都走不穩,如何去用武功。”她桀桀地冷笑。


    心底發顫,我額頭上俱是冷汗,咬牙道:“你好卑鄙。”


    “我說過,我要送你禮物,隻不過這個禮物,一般情況下,你自是不願收的。”


    我抬手,想推開身側的那群黑甲男子。若是換做平常,無論多少,我都不放在眼裏,如今,我的手腕軟綿綿的,竟是半點都推他們不動。


    第一次,我感覺徹骨的絕望。


    “拿鎖鏈來,鎖了她。”


    耳邊鎖鏈的哢嚓聲刺耳之極,我卻無法避開,隻能任由那些鎖鏈牢牢地捆住了我。


    “拿白綾蒙住她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我渾身發冷,聲嘶力竭地喊:“姽稚,你要對我做什麽!”


    “送禮物。”


    我隻感覺自己的身子化成了水,下頜被人粗暴地扣住,被迫張開。


    鼻息間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


    那股氣味無限湊近,很快,某種類似碗碟的邊沿,抵在了我唇上。


    “張開她的嘴,灌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今日的第二更。


    還有一章,洛神番外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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