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般兩隻綠色巨眼, 緩緩地,升了起來, 一直升到半空, 這才堪堪停住。


    我抬頭仰望那雙寒氣森森的眼, 實在太高,就似在仰望樓宇屋簷一般。


    火折子已經全然熄滅,隻有雨霖婞手中夜明珠的光柔柔地照著,與遠處那雙綠色巨眼一比,小得暗淡而可憐。遠處那具黑色身影宛若一座小山, 佇在漆黑的水麵之上,身影旁邊則另有三道巨型圓柱高高地聳立著, 將它圍困在其中。


    “它不會傷害你們。”我輕聲提醒眾人:“不過最好不要動。”


    雨霖婞已然腿軟,差點要暈進水中,所幸被十四扶住了, 不過十四也好不到哪裏去,喘氣急促之極。這也難怪她們二人如斯懼怕,那東西的身型足足是她們的千百倍, 常人與之一比,不過是高山之於岩石,湖泊之於扁舟。


    鎖鏈聲哢嚓哢嚓,刺耳地摩擦著, 迴聲嗡嗡作響。那巨大的身影長嘯一聲,震耳欲聾,猶如泰山崩塌之勢, 緩緩地涉水而來。它每踩一步,龍淵便好似顫了一下,水麵劇烈地晃蕩起來,水波來迴衝擊,若是腳下一個不小心,就會直接滑進水中。


    洛神咳嗽不止,整個身子歪在我肩頭,我緊緊摟住她,心如刀絞。


    砰,砰,砰。


    黑影終於逼近眼前,之前隔得太遠,看不清其具體麵貌,現下瞧來,四隻粗壯的腿被黑水環繞,部分高出水麵,周身烏黑鱗甲披掛,上麵又著生著長而尖銳的倒刺,散發出黑曜岩一般冷冽的鋒芒。雙眼碩大突起,暗綠如翡翠,嘴邊齜出利如匕首的鋸齒,額頭上有堅硬的突起,隻是不知為何,上麵那些突起有磨損過的痕跡,額頭上還密布著細密縱橫的傷痕,猙獰可怖。


    一條碩大的透晶鎖鏈捆住了它的脖頸,四條腿上,以及身後的巨尾,俱都被鎖鏈來來迴迴,鎖了個嚴嚴實實。我的目光放遠,沿著鎖鏈散發的柔光看去,這才看清楚那些鎖鏈的源頭,竟是那三道圓柱。


    雨霖婞哆嗦道:“不是龍。不過怎麽它看起來似乎有點……有點眼熟。”


    “是龍子狴犴。”洛神喘息著,輕聲道:“和清漪玉簪尾上雕琢的那隻,有……幾分相似。”


    十四也道:“確是狴犴大人無疑。阿姐告訴過我,狴犴大人在周朝時便消失了,當時的族主陛下率人尋了許久,都不曾尋到。”


    “這種玩意,分明就是隻畜生,十四你做什麽叫它大人?”雨霖婞輕聲呢喃。


    這時,狴犴一聲怒吼,響雷炸開,嚇得雨霖婞再也不敢開口。那聲狂嘯卷起一股颶風,鋪天蓋地地朝我們湧來,水麵打起浪頭,將我們打得後退了幾步。


    我沉沉地道:“狴犴曆來便是若繇的守護獸,那與天命鏡外盒匹配的玉鑰,與天命鏡原本同屬若繇之物,自然可以雕琢成它的模樣。”


    雨霖婞露出茫然神色,不過很快,她的這種茫然就被驚恐所取代,因著那狴犴碩大無朋的黑色腦袋,已經懸在了她的頭頂,噴出來的白氣,將她的發絲吹得直往後飄。


    幽幽巨口之下,是雨霖婞垂得低低的腦袋。隻要那兩排利齒一分一合,雨霖婞就會整個地被其囫圇吞進肚裏。


    雨霖婞不敢抬頭,幾乎快哭出來了:“狴犴大人,我的肉很酸,皮也很厚,不好吃的……”


    我道:“你平素不是自稱細皮嫩肉,膚滑貌美的麽?”


    雨霖婞開始磨牙:“師師,你跟……它……它熟,你快叫它走開。你既然不害怕……想是篤定它不會吃你,可是它和我不熟……它會吃了我的。”


    我笑道:“你這是在求我麽?恩?”


    “師清漪!”雨霖婞破口大罵:“你個死沒良心的!你玩我很有意思麽!出去後,看我怎麽炮製你!”


    由於她大聲說話,狴犴又示威似地朝她迴吼了一聲,雨霖婞差點沒趴下。


    “清漪。”洛神麵色蒼白地嗔怪道:“你乖一點,別嚇她。”


    “你莫說話,說話累。”我輕聲道。眼見她的身子好似越發吃不消,料想她之前該是苦苦支撐,如今終於撐不住了。


    將洛神摟著往後靠,同時騰出手扯了扯雨霖婞的腰帶。雨霖婞踉踉蹌蹌地被我從狴犴的口下拖離,剛想彎腰喘口氣,狴犴反而對她大喘了口白氣,惹得雨霖婞連連咳嗽,咬牙道:“這畜生多少年沒漱口了。”


    狴犴轉了轉頭,碧油油的眼睛望向我,隨即朝我垂下了頭來。


    它的腦袋湊得如斯地近,巨眼裏仿佛蘊著浩淼的碧波,威嚴中透出一股沉澱曆史的寧靜。


    縱然它外表瞧來是如何猙獰可怖,常人見了恐要嚇掉半條命,我卻深切明了它的溫順與寬容。龍淵裏的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而複始,我毫無感知,仿佛隻是做了一個亙古的夢而已。


    夢裏,從始至終,便隻有它陪著我。


    直到一朝夢醒,我離開了它。


    緩緩地伸手,去摸狴犴垂下來的頭顱。它將頭低到水麵上,額頭傷痕縱橫,我一摸,竟是滿手殷紅的血,沿著指縫落下,滴在水麵之上,心中不覺愴然。


    “你受苦了。”我摩挲著它粗糙而堅韌的黑甲。


    狴犴綠色的眼合上,極其親昵地湊過來,大約是想貼靠一下我。這時,身後鎖鏈劇烈地震顫,它的腦袋頓住,鎖鏈箍住它的脖頸,束縛之下,它便不能再前進半分。


    我看得眼角澀然,邁開腳步,往前靠了靠。


    狴犴將腦袋猛地一甩,忽然仰天,發出一聲悲愴的嘶鳴,猛地迴身,往龍淵深處狠狠地撞了過去。水麵晃動,一時之間翻江倒海,它牽扯著鎖鏈,一路狂奔,腦袋撞在遠處一麵高聳的岩壁上。


    一瞬間,四周仿佛鬼哭神嚎,那麵岩壁被它的額頭來迴衝擊,發出沉悶的巨響。一下,又一下,耳邊撞擊聲與衝水聲來迴交織,猶如天邊夾雜陣雨的滾滾驚雷。


    “它在做什麽?!”雨霖婞驚道。


    洛神胸口劇烈起伏,蹙眉道:“它在破洞。之前它的額頭上便有很多傷痕,流了很多血,想是……想是重複地撞擊岩壁所致。混沌境原先……肯定是個封閉的壞境,怎會輕易有衝擊而下的活水源?唯一的解釋,便是狴犴為了出去,已然將那岩壁撞出一道小口子來,如此,如此,才會有水流瀉下來。無怪方才我們在水中待了一陣,水位已然升了不少。”


    十四道:“殿下,根據方位,我想這外頭,也許就是青萱的龍淵湖。龍淵湖裏因著生有一種奇特的水藻,水裏總有股味道,臣下聞著,覺得這混沌境的水,與龍淵湖裏的水味道頗有幾分相似。”


    我點頭道:“以前這混沌境,的確是幹的,不曾有水。”言罷,伸手一攬,將洛神攔腰抱在懷裏,涉水而行:“都跟我過來這邊。”


    洛神縮在我懷裏,雙手勾著我的脖頸,羞惱道:“放我下來,成何體統!”


    “我抱著你,這就是體統。”我緊緊摟著她單薄的身子,隻恨不得能早些飛出去。她縱然不說,我也曉得,她現在不過是片輕輕軟軟的羽毛,那些堅強與果敢,不過都是她偽裝的最後一道麵具。我不止一次見她咳血,實際上她的身體,已經被病痛掏得空了。


    想保護她,不願她受半點傷痛。


    即使,她曾是煙雲海的人。她要我信,我便信她。


    狴犴撞擊的地方,果然有一道瀑布,口子很高,開在幾乎與狴犴額頭齊平的地方。水聲越來越響,水花高高濺起,將我們全部都淋得透濕。


    我在瀑布之下大聲叫喊,喊了好幾聲,狴犴終於停止撞擊,前腿跪地,趴了下來。它的龐大身體委頓許多,像是小山被移平了一半。


    “上去!全都爬到它背上去!”水聲轟隆,我大聲叫道。


    “我不敢!”雨霖婞大喊。


    “不敢就隻有死路一條!你這膽小鬼,平素不是摸棺走穴的,今日怎麽這麽畏縮,給我上去!”


    “粽子那是粽子,再怎麽樣也長不到樓那麽高,這玩意太大,吃我直接不帶嚼的!”


    我恨恨道:“十四,你先上!當心它的倒刺!”


    “是,殿下!”十四大聲迴我,扣住狴犴堅硬的鱗甲,頂住瀑布的衝刷,往上躍去。


    “那,那我也上去了!”雨霖婞見十四已經爬了一陣,也不再猶豫,踩在狴犴的利爪之上,似攀登山岩一般,快速往上爬。


    我緊緊護住懷裏的洛神,高聲喝道:“尹墨寒!”


    身後尹墨寒披頭散發地走過來,水流衝到他身上,他像是一棵樹,紋絲不動。


    “你也上去!想死,也等著出去後!”我冷冷地望著他。


    尹墨寒沒有說半個字眼,轉過身,開始攀爬狴犴。


    最後隻剩下我和洛神兩人。我將雨霖婞留下的夜明珠扔了,洛神在前,我提了巨闕在後,從狴犴曲起的前腿上一路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狴犴寬厚的脊背,狴犴長嘯一聲,穩穩地站了起來,我們站立的位置,剛好並到那瀑布衝水的口子。


    許多岩塊已經被狴犴撞掉了,凹陷進去一個大坑,中間裂開一個洞口,裏麵正有龍淵湖的水,瘋狂地往下流瀉。


    脊背上麵倒刺叢生,洛神虛弱到連準確抓握鱗甲的氣力也無,抓錯了地方,那倒刺直接刺穿了她的掌心,加上瀑布的衝刷,她差點便跌了下來。


    混著鮮血的水流濺在我身上,我將洛神穩住,摟進懷裏,聲嘶力竭大喊:“一個個愣著做什麽!沿著流水的洞口往外爬啊!”


    十四身先士卒,以狴犴的脊背做墊腳石,抓住那洞口的邊沿,頂著水流瘋狂的阻力往裏猛爬,雨霖婞緊隨其後,尹墨寒排在第三。


    我捧著洛神的臉,搖了搖,盡量使她清醒一些:“先別睡,出去再睡,無論如何,一定要爬出去!出去後,我就給你找司函醫病治傷,她的醫術最好,不怕,她會聽我的話!我要什麽,她……她都會給我!”


    說到這,我已然泣不成聲。


    “傻姑娘,她不會……給我治。”她的臉上滿是衝刷而下的水流:“別哭了,你不恨我是煙雲海的人,我……我已然滿足得很,再無遺憾。”


    “我沒哭!那都是水,全都是水!”我大吼。


    “好……都是水,都是水,你看,我臉上……也都是水呢。”她輕輕微笑道。


    我一抹臉,摟著她,忍著心底劇痛,將她推進洞裏。水流瘋狂地湧泄,外麵是廣闊的龍淵湖,隻得這剛巧容納一個人通過的洞口與混沌境相連,其中的衝擊力,簡直大到無比可怕。


    每一滴水,現在都好似割人的刀刃。我的膝蓋硌在尖利的岩石之上,已然鮮血淋漓,這洞口是被狴犴撞出的,不是人工開鑿,是以上麵全是不規則的石塊突起,手一碰到,就被劃出一道口子。洞口與外界不過幾尺距離,卻好似隔了幾萬重山。


    我都已然是這副模樣,可想而知,在我麵前的洛神,她那副身子,又怎麽熬得住。我的眼睛被水衝得根本睜不開,她的情況,我根本看不到,耳邊水流嘩啦作響,我也再難聽到她的聲音,可是,光是想象她膝蓋跪在滿是石刺的岩石上,迎著流瀉的水流往外爬,我就難受得幾乎要瘋過去。


    用巨闕卡住岩石,緩慢地往外挪,本來我還可以摸到洛神的身子,可是一轉眼,她竟好似消失了一般。


    麵前什麽也沒有,隻有帶著血腥味的湖水。


    我心底大駭,伸手陡然一撈,竟是撈了個空,慌忙撐著巨闕往前勉力一滾,手觸到了鋒利的出口邊沿。出口外側出現很大的漩渦,龍淵湖裏的水,打著卷,正四麵八方地往那小小的洞口湧。


    我扣住出口邊沿,將自己的身體送了出去,又是一個漩渦卷過來,將我拍到一側,身體隨即被拍到了生滿青苔的岩體之上,五髒六腑就似被撞碎了。


    出口附近縱橫著許多不知名動物的白骨,這些動物的白骨體型巨大,一層一層,似搭樓閣一般,深深紮根堆積在龍淵湖的湖底,也許是古時某種已然絕跡的野獸。


    我伸手握住白骨,以其作為著力點,穩住身形,慢慢偏離洞口邊沿肆虐的那些大小漩渦與暗流。等身邊水流流動減緩,我可以自由遊動時,才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冰冷,並且寂靜的世界裏。


    朦朧中一眼望去,水底俱是白骨森森,宛若一座骨架之林,沒有雨霖婞,沒有十四,沒有尹墨寒,更沒有洛神。


    情急之下,我喊了一聲洛神的名字,湖水瞬間便湧進我嘴裏,灌進髒腑,嗆得我幾欲窒息。


    從未遇過比現在更可怕的處境。


    我找不到洛神的影子,四周的水將我困死,幽靜森然,像是巨大的牢囚。


    我感覺我腦海裏全部空了,茫然地四顧,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


    我的腳蹬在白骨上,水流將我送遠了些。由於我自殘一般地迫使自己睜眼在水底辯物,眼睛被水刺激,幾乎有種瞎掉的錯感,可是我又不敢閉上眼,我怕我一閉上眼,便會錯過我要尋找的人。


    終於,我揉了揉眼,朦朧之中,看見那影影幢幢的白骨之林中,一個模糊白影正隨著水波往下落。


    白骨將洛神團團包圍,一縷縷比水波顏色更深的液體,正離開她的身子,往四周散逸,如煙似霧------那些都是隨水波晃蕩的血。


    我抓著身下白骨,瘋了似地向她遊去,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往下沉。


    她的長發在水中輕柔地搖曳,宛若水藻。


    白影隨著水流晃蕩,一點一點,緩緩地陷入了水底黑暗。


    我再難握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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