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一吻心知苦


    司函的柳眉蹙了起來:“你豈敢如此同我說話。”


    我淡淡道:“你若不去說我妻子的壞話, 我也會好好同你說話。”


    司函道:“混賬。”


    我不去接她的話,隻是跪著。


    四周無聲, 寂靜非常, 我隻能聽到自己的唿吸聲響。


    良久, 司函的聲音似軟了下來:“瑾兒。”


    我依舊不答。


    司函道:“瑾兒,你起來罷。”


    她這聲“瑾兒”,同昆侖往日裏喚我的“漪兒”,實給我一種相似的感覺。帶著幾分長輩的威嚴,卻又帶著長輩幾分的疼愛, 我的心一時之間,變得緩和了下來。


    我問她:“姑姑, 你應我了麽?”


    她要我喚她姑姑,我便當真如此喚她。


    此時此刻,我是真心想這麽叫她。縱然她看起來, 同我差不多年紀,一般年輕。


    司函的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冰冷,恍若有了漣漪:“你起來, 我才會考慮應你。”


    我站起來,拍了拍腿上灰塵。


    司函輕聲道:“背過去,衣衫脫了給我看看。”


    我曉得她是為了替我瞧病,未曾似之前那般抗拒, 乖覺地轉過身去,將外衣和褻衣往下拉,露出肩背。


    她冰冷的指尖抵在我的背上, 一點一點地往下緩緩摩挲,想是在探看穴位。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冷得瑟瑟發抖,她幫我將衣衫提上去,低聲道:“穿好。莫著涼。”


    我扶好衣襟,有些緊張道:“姑姑……如何,我患的什麽病症?惜顏說我體內也許有封針,當真有麽?”


    司函不答,隻是道:“過來坐。”


    言罷,自個坐到梨花木椅上去了。


    我踟躕一下,挨著她坐到一旁另外的椅上。


    司函推過來幾碟糕點,分外精致:“嚐嚐。”


    我沒動那糕點。見她看起來不太願意說那病症之事,我也算識時務的,當下忍了忍,不再去問,而是道:“是你一直托惜顏顧看我的麽?”


    司函抬了抬眼皮:“是。”


    “你做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司函道:“我是你的姑姑,理應如此待你。”


    “……”我歎口氣:“好罷,你是我姑姑。這麽說,你認識我了?實不相瞞,我幼年被人收養,長大至今,連自個身世與親生爹娘都不曉得,一直都在追尋,你,你可認得我爹爹娘親?”


    “認得。”


    我大喜,卻又有點不知所錯。看這司函似是知曉極多,我從她口中定會知道一些關於我身世以及爹娘的線索,但是搜腸刮肚半晌,居然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了。


    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所在。我還不是很相信她。


    她說是我姑姑,她便當真是我姑姑了麽?她這般年輕,如何做得我的姑姑?再者她說她認得我爹娘,僅僅隻是一麵之詞,保不準她不會騙我。


    見我不吭聲,司函道:“瑾兒,你在懷疑我。”


    我忙道:“沒有。”


    司函道:“懷疑沒什麽不好。這世上壞人多,不輕易相信他人,這是好事。瑾兒,你是對的。”


    我道:“你做什麽老喚我瑾兒。”


    “你的名字是蒼瑾,我自是喚你瑾兒了。”


    我曉得名字縱然隻是一個符號,但是這也代表了我這個人,師清漪是我,我就是師清漪。想不到我做師清漪十年,如今突然之間被人冠上了“蒼瑾”這個陌生名字,一時隻覺得別扭得緊。


    司函的話,我隻是聽著,並不盡信,又問:“但是這世上還有人叫我韶兒。那我到底是哪個?”


    司函一哂:“尹墨寒喚你的麽?”


    我心裏一沉:她這竟都曉得,果然我所有的事,都沒有瞞過她。


    司函又道:“尹墨寒是個瘋子,將你當成了別個,不用理會他。”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扭頭去看那緊閉的木門,心想進來這許久,洛神也許等得心焦,暗忖來日方長,許多話我可以往後再找司函問詢,便道:“姑姑,你現下可以替洛神看病了麽?我求你了。”


    司函目光涼涼地看著我:“可以。”


    我喜滋滋地推門出去,看見洛神孤零零在欄杆上靠坐著,見我出來,她便起了身。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但是想到司函跟在後頭看,也不敢做什麽親密舉動,隻是笑道:“跟著姑姑進去罷,她會治好你的。”


    洛神對我微微一笑,不做迴答。


    司函走過來,看著洛神道:“你叫洛神?”


    洛神語氣冰冷,淡道:“是。”


    司函道:“你既姓洛,那洛水十宮,你可聽過?”


    洛神抬眸直視著司函,頓了半晌,她涼聲道:“未曾聽聞。”


    司函頗有幾分玩味地哂笑:“是麽?”


    洛神麵無表情地迴她:“是。”


    司函轉過身去,丟下一句話:“隨我進來。”


    我忙用手去拉扯洛神,洛神停在原地不動,我有些著急,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她這才對我笑了笑:“在這等著。”


    言罷,跟隨司函走進去,大門被緩緩帶上。


    我既覺得歡喜,又有點心慌,司函對洛神印象極度不善,洛神也沒給過司函什麽好臉色,若是她們二人在房裏打起來了,可如何是好。無論是氣勢還是武功,洛神和司函看起來都不相伯仲,她們二人這要是纏鬥起來,後果可不堪設想,大約這宅院都會要塌了罷。


    在院裏來來迴迴踱著步子,看見右麵設著漢白玉桌凳,上頭積雪清除,我便走了過去,坐在白玉凳上歇息。


    正憂心著,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殿下,請用茶。”


    我被唬了一跳,抬頭一看,一個身著黑衣的少女立在我麵前,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模樣清雋,兩隻眼睛像是幹淨的玉,手裏則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麵放著一個青花茶壺,配了一隻青花茶盞,另帶幾碟小吃。


    她這般突兀出現在我身邊,我竟都不知曉,雖說我方才分神想別的去了,但是她在這間隙能悄然無聲地走過來,料想功夫不弱。


    我左右看了看,見四下再無其他人,便道:“你叫我麽?”


    那少女麵無表情,看上去有些像精致人偶,呆呆的,沒什麽感情,道:“是的,殿下。”


    我連連擺手:“什麽殿下,我不叫這名,我叫師清漪,你莫要那般喚我。”


    因著娘親師錦念被選召入宮為妃,我八歲時在皇宮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得了個青平公主的封號,不過卻是個虛的。我娘親在宮裏為妃,卻沒什麽地位,被人看不起,我自然也得不到什麽好眼色。


    那些宮人表麵上也會喚我一聲殿下,但總是明目張膽地擺出一副輕慢的神情,寢宮裏缺什麽,他們總也怠慢,我早已習以為常了。殿下這個稱唿,不過譏諷而已。


    這少女此刻居然叫我殿下,這委實令我覺得不自在。


    少女依舊麵無表情:“司函大人說過,殿下就是殿下,下人豈可無禮。”


    我忙道:“我真不是什麽殿下,你莫要玩笑我。我就一普通人,一大俗人,殿下高攀不上。”說著,接過少女手中托盤,指著那白玉凳,道:“你坐罷,你餓不餓?我們一起吃。”


    那少女麵上有了些微表情變化,道:“殿下,十四不敢。”


    我尷尬道:“有甚不敢的,你可真有意思。你叫十四,女孩家怎麽叫這名。”


    少女道:“迴殿下話,臣下確名十四。”


    我笑道:“你家裏兄弟姐妹很多麽,排行十四?”心中卻道家裏人可真多,她的娘親委實辛苦了些。


    十四道:“奴婢確排行十四,上頭許多阿哥阿姐,下頭許多阿弟阿妹。”


    我震驚道:“你還有……還有阿弟阿妹?”


    祖宗在上,她的娘親實在太辛苦了!


    十四道:“是。排行最末的,喚作六百二十七。”


    “……”我差點白玉凳上摔下去。


    “殿下,你沒事罷?”十四木著臉,過來扶我。


    我坐直了身子,道:“無事,無事。”看著十四木然的臉,我小心著道:“辛苦你娘親了,她老人家可真……真不容易。”


    十四道:“殿下誤會了,我們不是親兄弟姐妹,俱是司函大人手下的影衛,一共六百二十有七人,聽候司函大人的差遣。我們是司函大人一手培養出來的,是司函大人的人,也是殿下您的人,您可隨意吩咐。”


    之前洛神道這大宅院外頭眾多影衛環伺,我心裏沉了沉,道:“這其餘六百二十六人,俱都在此麽?”


    十四道:“司函大人不在此地長住,這裏隻有三十七人。其餘人聚在別處。”


    我舒了口氣,幸而人不算多,若是有個萬一,我和洛神聯手,也該好應付。


    十四道:“殿下如有吩咐差遣,從一到三十七,隻要喚我們名字便是。”


    我擦了擦冷汗,道:“是麽?”


    十四道:“是。”


    我純粹抱著玩的心態,低聲道:“十八?”


    隻見耳邊風聲嗖嗖,一個身影單薄的黑衣少年躍將過來,跪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嚇得心肝狂跳,連連擺手:“無……無事,你走罷。”


    十八道:“臣下告退。”


    幾步輕躍,禦起輕功,跳出院牆。


    我手撫著心口順氣,十四道:“殿下若無事,十四也告退了。”


    我腦門盡是虛汗,再也經不住嚇,忙道:“你……你走罷。”


    那十四轉身欲走,我又叫住她:“慢著,你們不要喊我殿下,怪怪的,我真不是什麽殿下,可折煞我了,要短壽好幾十年呢。”


    十四木然道:“好的,殿下。”


    “……”


    待得十四走了,我方才舒了一口氣,可是一想到有三十七雙眼睛在看著我,隻覺心底一陣發毛。


    喝著香茶,吃著零嘴,等了許久,洛神終於出來了。


    我擱下茶盞,欣喜地迎了上去,急道:“如何?”


    洛神一張俏臉蒼白得緊,猶如庭院白雪,眼裏掩著的神色竟似有些慌亂,連帶著腳步都變得虛浮起來。


    我也慌了,捉著她的手,輕聲問詢:“你怎麽了?她,她對你做什麽了?”


    洛神勉強笑道:“沒怎麽。她隻是在幫我瞧病罷了。”


    我道:“那她說了什麽?什麽時候開始著手替你治療?”


    洛神道:“很快。不過她會先替你醫治,我這寒疾有些棘手,準備的時日也長些,調配藥引亦是難尋,須得慢慢來。”


    我道:“我不急的,讓她先醫治你。”


    洛神微笑:“一切聽大夫的,你要乖一些。”


    我含糊嗯了一聲,洛神又道:“接下來你就住在這。”


    我愣住:“什麽?我不住在家裏麽?”


    洛神道:“自然了。在此地住著,她才好幫你配藥診斷。這裏寬敞舒適,又清靜,住在這挺好。”


    我道:“那你呢?”


    洛神不答,隻是笑道:“你跟我出來下。”


    我迴頭一看,司函靠著門口站著,正冷冷地看著洛神。


    洛神也不搭理司函,牽著我的手就往外走。


    天空開始飄雪,幸而隻是小雪片片,倒是無礙。走過延綿的石子路,越過宅外紅梅,踏著積雪,一直走了很遠,我忍不住道:“出來很遠了,你有什麽話,非得走這麽遠說。”


    洛神低著頭,墨發垂在雪白肩上,淡道:“我突然很想親你,那邊影衛環伺,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你願意麽?”


    我臉通紅,心道她可當真直接。


    不過……其實在我心裏頭,就喜歡她這種直接幹淨。


    咳嗽一聲,我道:“我打探清楚了,這裏一共三十七個影衛。”


    洛神略微吃驚:“你怎知曉得這般清楚?”


    我笑道:“我自有門道。不過那些影衛看起來都不大正常似的。”


    洛神微笑:“莫要這麽說別人。”


    我咕噥道:“他們是都不大正常,一個個都叫我那什麽……哎,不說了,沒意思。”


    走到路旁樹林,四周清幽,積雪猶如完璧,未被外界踐踏,看上去純潔之極,四周亦是吹著冬風,夾雜著小雪,冰冷清爽。


    我抬高聲音,喊道:“一!”


    四周除了風聲,沒什麽反應,我心中竊喜,再不歇氣地從二數到三十七,一個影衛也未曾出現。


    我嘻嘻笑道:“好了,這裏沒有別人了。”


    洛神道:“調皮,什麽古怪叫法。”


    我低下頭,臉又有些紅,絞著手指道:“你別管。你……你不是說要親親我的,這裏又沒外人了。”


    洛神之前從司函屋裏出來,臉色有些僵,現下已然緩和,眼裏蘊著溫柔的笑意。


    她摟著我的腰,道:“嗯,我是要親你。”


    我有些急了:“你……你這人親就親,親下來就是,這麽多廢話,都沒意思了。”


    洛神笑盈盈道:“那你閉上眼睛。”


    我依言閉上眼,心底咚咚直跳,能感受到她嗬出的冬日白霧噴在我脖頸處,帶著淡淡幾絲幽冷香氣,令人神魂顛倒。


    隻聽她在我耳邊道:“清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也願為你而死。”


    我愣了下,剛想睜開眼,洛神又呢喃著輕聲道:“我愛你。”


    我緊緊抱住她單薄的背,顫抖道:“我也是。”


    她的唇貼了上來。


    柔軟的。


    冰冷的。


    一個吻。


    就像一陣風,很快,它就離開。


    我伸出手指,撫摸著自己的唇,定定地看著洛神。


    洛神看著我的眼睛,似笑非笑:“親完了。還要麽?”


    我羞惱地瞥她一眼,她道:“迴去罷。”


    我點頭道:“恩,既然要在這治病,需得先迴家拿些銀錢和換洗衣物過來,還得和雨霖婞說下,我們不在這會,讓她暫且辛苦替我們顧看一陣長生。我們這就迴去收拾。”


    說著,抬腳欲走,洛神卻不動,隻是看著我。


    良久,她用很輕的聲音,道:“不用了,你迴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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