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洛神番外(九)-----浮生半日閑


    她就似剛剛涉世的嬰孩, 白紙一張,對身邊許多事物都充滿好奇, 處處喜歡詢問, 很愛學習, 不懂的地方,總也希望了解得透徹些。相處了一段時日,她之前說話的結巴與磕絆已經改了很多,終究能將一些長而複雜的句子說利索了。


    看著她眼眸澄澈,柔和中又透出一股認真的模樣, 不得不承認,我很樂意教她。也許以往一人過的日子太寡淡, 如今與她暫住在同一屋簷下,教授她這許多,心底竟少有地感覺到一絲輕鬆與愉悅。


    我道:“今日中午, 不去酒樓買飯了,我們自己試著做。”


    她驚訝道:“能麽?”


    “自然能的。書鋪有菜譜陳列,稍後我出去買一本迴來, 再置辦些食材,依照上頭說的做,定差不離。”


    原以為下廚一事應不至於太難,我並未如何放在心上, 誰知看著麵前灶台擺設,各色食材,再隨意掃了幾眼從書鋪裏買迴來了的“珍食集”, 我才曉得個中艱難,不由皺了皺眉。


    菜譜遠比劍譜與風水陣法深奧,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我搬條凳子坐下,打算仔細研讀,她靠在我身邊,探頭看了看,才道:“上麵許多字,我都認不得的。”


    我一麵低頭翻著菜譜,一麵道:“你年紀也不算太小,以往沒有人教你認字麽?”


    “你們這邊的話,和我以前說的,差……差不多,聽得懂。但是認字,我就記不大清楚了。”她說著,指著我手裏的“珍食集”,道:“不過有些簡單的,卻還……記得,我以前好像用兩種文字,另外一種和你們的不同,就全忘了。”


    我沉吟不語。


    語言和文字,終歸有不同之處。自嘴裏說出來的話,總比紙上文字要來得淺顯,容易理解,已經形成一種本能,極難忘記,但是文字,則不然。就似許多未曾上過書塾的人可以說日常鄉言,與人溝通毫無障礙,但是紙麵上那些正式的篆字楷體之類的,卻是認不得的,更加不會寫。


    她含笑道:“你念……念給我聽,我能聽懂。”


    我點頭,道:“方才買了隻雞,一條魚,另帶一些蔬果,那就先選這一道菜色試試罷,瞧上去也簡單,我念給你聽。”言罷,拿手指著菜譜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念道:“取嫩雞一隻,水煮八分熟,剁作小塊。鍋內放油少許,燒熱,放雞在內略炒,以錠子或碗蓋定,燒及熱,醋酒相半,入鹽少許,烹之。候幹,再烹。如此數次,候十分酥熟,以致可成。”


    頓了頓,我問道:“懂麽?”


    她想了想,道:“大概懂了。”站在我麵前,看著我,又將我方才念的輕聲重複了一遍,竟一字不漏。


    我有些驚訝,過了一陣,道:“你很聰明。”


    她的臉頰泛起紅來,看似無意識地絞著手指:“我記得你好像……不愛吃魚?從酒樓買迴來的魚,你動也不曾動,為什麽要做魚。”


    我隨意道:“我見你對魚倒是很中意,買給你的。”往後翻了十幾頁,尋到一處煮魚的講解,念道:“凡煮河魚先下水下燒,則骨酥,江海魚,先調滾汁下鍋,則骨堅也。”


    她愣愣地望著我:“這……這就沒了?那到底怎麽個煮魚法?鹽巴用多少,醬醋又用多少?”


    “……”隻怪這菜譜過程寫得太過簡單,極是籠統,我有些頭疼道:“看著加罷,總不會有差。”


    “哦。”她點頭。


    “輔菜就做這道三和菜,剛巧我買了些甘草迴來衝泡,白芷的話,帶給你的滋補藥材裏也有,取出來些許即可。”我道:“上頭說的三和菜做法是這樣的。淡醋一分,酒一分,水一分,鹽、甘草調和,其味得所,煎滾。下菜苗絲、橘皮絲各少許,白芷一、二小片,糝菜上,重湯燉,勿令開,至熟食之。”


    “什麽是糝?”


    我解釋道:“糝,取牛、羊之肉,三如一,小切之。與稻米二,肉一,合以為餌,煎之。”頓了一會,我又補充道:“我隻知道書上這麽寫,具體,我也不曉得怎麽做出來的,貌似很複雜,舍了罷。”


    她好看的眉皺成一個結,愁道:“這些菜聽上去,都很難似的。”


    我將菜譜合上:“今次隻是依照書本試上一試,不必較真,開始動手罷。”


    接下來她來洗菜,我剔魚鱗。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以往握劍削木倒是得心應手,這去鱗一事完全不得要領,頃刻間,魚被我剔得見了骨。


    她踮起腳,站在灶台旁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臉紅道:“魚……沒了。”


    “……”我麵無表情:“那不做魚了,我去處理那隻雞。”


    等到正午,日頭升高,投在廚房門口的光暈又往裏挪了些,她甩了甩濕漉漉的手,又仰臉看著我道:“雞……也被你弄沒了,書上說切作小塊,你……”


    我直了直身子,擱下菜刀,洗幹淨染血的手,看著一片狼藉的廚房,歎了口氣:“不做了,我去酒樓,很快就迴。”


    轉身就走,她自後頭拉住我的衣袖:“做不成飯,你……你不開心麽?這隻是第一次……多試幾次,定會好了。”


    我搖頭:“沒有不開心,隻是終於曉得了,這廚房,同我無緣。”


    已是中午用餐時間,慣常去的酒樓客人實在太多,我隻得另尋他處,即便如此,等到我買了午飯,時辰已晚。料想她定是餓得饑腸轆轆了,我不由加快腳步,迴去後,卻見宅院大門敞開,一個矮小身影靠在門口,在暖陽中安靜坐著。


    她抬頭,看見了我,立時站了起來,神情雀躍:“你迴來啦。”


    我道:“餓了麽?”


    她下意識摸了摸腹部,臉頰微紅:“有點。”


    我同她進入院子,再將大門關好,叮囑道:“以後一人在家,莫要將門打開,也不要坐在門口等我。”


    “為什麽?”


    我輕聲道:“那樣很危險。你隻是一個小孩子。”


    “很危險,外麵很多壞人麽?”


    我突然不知該如何去迴答她。她太過純粹,我說的話,很有可能會影響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頓了會,我道:“外麵很多好人。不過你年紀小,若是孤身一人,還是謹慎些,以防萬一。”


    她笑了笑:“我不怕的。”


    我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將買來的午飯擱在院落杏花樹旁的石台上,迴到廚房去取碗筷,發現廚房已經收拾得很是整潔,灶台上的血跡也擦幹淨了,灶台下麵擺著一隻看似用來墊腳的板凳,腳印已被抹去。


    走到廚房門口,屋簷下擱著盛放棄物的木桶,我隨意瞥了眼,最上層丟了一條長而焦黑的東西,看上去是一條燒成炭的魚骨頭,旁邊則是一堆看不出本來原貌的黑色物事,也成了炭。


    將兩副碗筷放在石台上,她已經搬了兩條木椅過來,兩人落座,我給她盛了碗飯,道:“那魚是你做的?”


    她垂了頭,似有些窘迫:“恩。我,我看你走了,那魚身上還留了些肉,我就試著生了火,去用油炸了炸,結果……我太笨了,根本不會。”


    我伸手,手指在她臉頰上揩拭了下:“臉上有灶灰。”


    她忙退了退身子,拿衣袖在微紅的臉上輕輕蹭著:“我不會生火,一定是火太大了,它們才焦掉的。”


    我夾了一口菜:“已經很好了。比我好。”


    她麵上有了喜色:“其實我覺得做飯很……很有意思,若是以後我學會了,我一定做給你吃。”


    她見我不答,又道:“等我以後有能力賺到銀錢,你給我的那些銀子,還有買衣衫和吃飯花掉的銀子,我都會還……還給你的。”


    我道:“不用還,我不缺。”


    “我會還給你,會好好報答你的。”


    我眯了眯眼:“怎麽報答?”


    她低下頭:“我也,也不知道,但是總會報答你的。”


    我道:“吃飯。”


    她端起碗筷,小口扒飯,微風一過,有幾片白色杏花瓣飄到石台上,她看了眼,將花瓣撚了起來,細細看了看,這才扔在一旁:“這是什麽花?”


    “杏花,春天開。”


    “白色的,很好看。”她突然看著我。


    “恩。”


    “我的家鄉……”她又道:“我好像想起……我家鄉有很多紅色的花,開得燦爛,也很漂亮。”


    我側過臉去:“你的家鄉在何處?”


    “記不得了。”


    “如果你想起你的家鄉在何處,我會送你迴去。你這樣,家裏人定會擔心。”


    她眼裏湧現出一絲驚惶,握著木筷的手竟顫抖了下,木筷差點跌了下來。


    我扶住她的手,往上托了托:“小心。怎麽了?”


    “你要送我迴去,不再讓我跟著了麽?”


    我淡道:“我不會在青萱這裏待太久,等到我的事情解決了,就會離開此地。”言罷,看著她泛起水霧的眼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良久,她抿了抿唇,下唇有些蒼白:“家鄉,我迴不去了。”


    “……”


    她聲音變得輕了許多:“家裏沒人,都死了,我做夢,夢見他們都死了。”


    “隻是做夢而已,豈能當真。”我語氣試著變軟,給她夾了塊糖醋魚:“先吃飯罷。”


    用過遲來的午飯,她忽然道:“那本菜譜,你有空念給我聽好麽,我看不懂,但是想學,你念給聽,我就可以背下來了。”說話之際,她端坐在石台旁,背後襯著銀蓋繁華的杏花樹。


    柔軟和煦的暖日照下,滿滿幾樹飽脹開的花瓣,似耀著光的玉盞,玲瓏而潔白,連帶著那坐在樹下的人,也變得晶瑩起來。


    我被那白光晃了眼,站起身,一麵收拾桌上殘局,一麵道:“想學寫字麽,今後我來教你念書習字,可好?”


    “好。”


    她微微一笑,唇邊梨渦,分外甜美,深灰色的眼眸,宛若琥珀,積澱著長久的時光。


    記憶中,總留著她這許多的溫柔笑靨。


    即便後來她從我身邊,整整消失十年,我都不曾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洛神番外暫時更到這,下一章迴歸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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