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搖頭, 猶自掙紮道:“我既得了這福錢,便是新春有福之人, 流年吉利, 理應聽曲一饗耳福, 為何反而成了這唱曲之人?”


    我聽她一本正經為自己推脫,但理由實屬蒼白,心中越發覺得好笑,許是笑意溢於臉上,無從遮掩, 倒是換來她從旁遞來的幾絲無奈而責備的目光,我隻得強忍笑意, 眼睛端視前方,並不開口。


    那邊雨霖婞豈會善罷甘休,桃花眼狠狠地剜了她一下, 道:“狡辯!我先前就說過這規矩,你沒吭聲,便代表你默認了。且姓端的得了福錢, 不也乖乖唱了,你偏生就特殊些?不成,你也得給我唱。”


    端宴立時連連點頭,嬉笑著幫腔道:“我方才不也唱了, 洛姑娘你若不唱,便是待我不公平,何況今日乃是除夕, 這一年當中最重要的日子,同大家夥熱鬧熱鬧也是好的,洛姑娘你又何必如此害羞扭捏?”


    花惜顏眉眼帶笑,順勢也央了她一句,而長生最喜愛湊熱鬧,自然也拍著手一疊聲地要她唱。


    “可我當真不大會唱曲。”眼見眾人要求,洛神似是拗不過,輕輕咳嗽一聲,白皙的臉上略微勾出一絲妍麗的紅暈來,“許不許換個?亦或者單單撫琴,並不唱曲?”


    “不許。”雨霖婞死不鬆口。


    洛神歎口氣,眼眸一滑,複又看向我,眼下這滿座之人,隻有我還沒有開口表態。


    那邊雨霖婞對我一個勁擠眉弄眼地遞著眼色,我自然得順應眾人心意,更何況鮮少見洛神這般苦惱,心中玩心頓起,當下對洛神輕笑道:“我也還沒聽你唱過歌呢,心中好奇得緊,也想聽聽來著。”


    洛神抬起眸,定定看了我片刻,瞧得我心裏竟有幾分虛,忽聽她湊過來,對我低低耳語道:“你且也跟著他們胡鬧,迴去我再同你算賬。”


    我聽得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麵上驀地作起燒來,卻見她早已側過臉去,麵對眾人,斂眉想了想,正色道:“我許久不彈琴,現如今記得純熟的,也就隻有那麽一首罷了,是我家鄉的曲子,你們定是沒有聽過,曲音寡淡,怕你們沒甚興趣。”


    說罷,她喚端宴將那把漆黑古琴遞到她手中,隨即以膝做琴枕,將琴身至於腿上,纖長白皙的手指擱在琴弦上,輕輕地挑起一根弦,算是起了個音。


    輕弦勾兌,屋子裏立時便安靜了下來。


    初迴她的這幾分起弦甚是淒涼冷寂,仿佛掩著萬般難解心事似的,而隨著之後的琴音潺潺自她指尖流出,隻聽她低聲吟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如煙飄渺,屋子裏火光融融,襯得她白皙通透的肌膚似染了一層蜜色,而那曲子中所勾勒出的潔白月光,恍若伴著她的琴音溢出來一般,籠蓋在她身上,我在旁看得竟有幾分失神。


    不過她唱的這曲詞我還是極其熟悉的,詞句源自詩經國風中的一篇,名喚“月出”。不過所配的曲子當真從未聽聞過,據她說這是她家鄉的曲子,那就應當是那……煙雲海的?


    長生偎在我懷裏,道:“姐姐,白姐姐她在唱些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我摸著長生的頭發,溫言解釋道:“這支歌的意思是說,有一個人傾心戀慕著一名女子,那女子身形掩在月光之下,身姿背影綽約,麵容秀逸迷人,引得那人魂牽夢縈,日夜苦思,思慮焦焦,不可成眠。”


    長生似懂非地點點頭,而過得一陣,洛神才幽幽唱罷,雨霖婞聽得甚是滿意,指著她笑道:“死鬼,我怎麽不知道你竟還會唱這種酸溜溜的情曲兒,你看你這一張積年假正經的冰塊臉,再配上這支情歌一聽,哎喲真是……真是……真是……”


    雨霖婞“真是”了半天,也沒“真”出個所以然來,當下作罷,摸著下巴,琢磨半晌,又道:“不過你這曲風倒是很少遇見,初時一聽,竟有幾分奇怪。”


    洛神淡道:“這是我爹爹根據詩經中一篇詩文所作的曲子,我的家鄉並不在中原,音律自與中原多有不同,你們聽得奇怪也是情理之中。”


    雨霖婞恍然道:“你的家鄉……啊,是了,先前在姑蘇墓裏,聽白頭發的那女人說過,你的家鄉是在一個名叫煙雲海的地方?那女人叫什麽來著……姽稚?恩恩,那女人忒也囂張,瞧著就讓人討厭,也不知她死透了沒有。”


    雨霖婞還真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主,不知怎地來了勁,竟會說到那煙雲海和姽稚身上去。我心裏聽得並不大舒服,忍不住皺了皺眉,再去瞧洛神,卻見她低眉盯著腿上古琴,一聲不吭,臉上凝出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來,略微有幾分苦惱。


    我看到洛神有些不對勁,應是又想起了那女人的事,心中越發難受,急忙使勁瞪了雨霖婞一眼,雨霖婞瞧見了,立時也反應過來,訕笑了幾聲,轉個話題,幹幹地指示道:“哎,還有這許多姓花的包的餃子呢,你們都別傻杵著,今晚必須要吃完。風駿,你把餃子再分上一分,阿卻,去將我爹的琴送迴書房去,再去燙幾壺酒來。”


    風駿和阿卻躬身點頭,依言而行,等到阿卻端迴幾壺燙好的酒,眾人再度把酒言歡,屋子裏的氣氛這才慢慢迴轉過來。


    雨霖婞今夜分明就是個酒鬼,她曆來酒量好,但是卻不似洛神那般喝完之後,麵上毫無酒醉痕跡,同沒事人一般。雨霖婞倘若喝得多了,卻也會醉得厲害,此番喝到後麵,雙頰變作桃紅,一穀之主儀態盡失,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居高臨下,一手緊緊攥住我的肩,直嚷嚷地要同我拚酒。


    因著除夕夜暖,朋友歡聚,我心裏不免也放縱了自己一迴,同雨霖婞多喝了幾杯,隻是我酒量淺得可憐,先前便喝了幾盞暖酒,現在又灌了幾近半壺,到了後頭,酒勁緩緩地上來了,眼前竟有些眼花繚亂起來,隻見麵前粉色灼灼,漫天飛揚,竟似開滿了一樹桃花一般。


    咦……大冬天的,卻又是哪裏來的桃花?


    我搖搖頭,將眼前幻象揮去,身上卻燙得厲害,宛若火燒。我暗怪屋子裏太過悶熱,便想到外頭去吹吹風,透透氣,這念頭一起,當下身隨心動,邁開腳步朝門口摸索而去。


    我腳下似踩了棉花,這般一步三晃地走了半晌,恍惚中以為自己是在坐船,好不容易摸到廳門,我使力推開,推出半邊縫隙,驀地隻覺一股冷風夾著冰雪,撲麵而來。


    外麵悄無聲息,萬籟俱寂,同屋子裏的暖意熱鬧相比,儼然是另外一個安寧沉靜的世界。門廊上懸了大紅燈盞,紅影落了一地,恰似沒有溫度的紅色火焰,台階右側積雪堆積,更有雪花紛紛而下,一白一紅,相映成趣。


    我靠著一根門柱緩緩坐下,身下地磚冰涼,我卻絲毫不以為意,裹挾著冰雪的寒風刮在臉上,倒也不疼,反而涼絲絲的,剛好緩解了我身上這難熬的熱度。


    尋個愜意的姿勢縮著身子,半眯著眼,正昏昏欲睡間,竟又聽到耳邊傳過來一抹輕軟的聲音,那聲音低低說道:“別坐在這,地上涼,莫凍著了。”


    我勉強睜開眼,朦朦朧朧中瞧見一張清麗臉容出現在我眼前,秀眉幽瞳,繾綣長發,正是洛神。


    我“唔”了一聲,隻覺得先前看到的那樹桃花竟似又開了一般,浮光湧動,而她這張臉被那灼灼粉色一襯,分外勾魂攝魄,我瞧得心神激蕩,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臉上輕輕撫摸了一番,笑著喃喃道:“我困了,就要歇下了,你……你怎麽不來同我一起睡?”


    她麵上似是僵了一下,轉而聲音有幾分低沉:“……你醉了,隨我迴去。”


    我醉了?


    才沒有,明明隻是困了……


    “迴……迴哪去?我在這床榻上睡得好好的,你要帶我去哪?”我嘿嘿笑了兩聲,腦子裏越發的混沌起來,舌尖發麻,不由得在嘴唇上舔了一舔。


    這時卻又見她凝眸定定地望著我,內裏竟有幾分恍惚失神之色。


    我不由皺眉道:“你……你做什麽這般瞧著我……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不成?”


    她迴過神來,轉而歎氣:“是有髒東西,髒死了,一身酒氣,難聞得很。”


    竟嫌我髒,忒討厭,我……我又哪裏髒了。


    我心中不滿,嗬出一口白氣,攏到嘴邊,輕輕嗅了嗅,有些口齒不清道:“哪裏難聞,香極了,酒香……這是酒香,酒香你懂麽?”


    “……懂什麽?”我眼前朦朦朧朧似蓋了一層霧氣,再也瞧不清楚她的臉,隻能依稀聽到她似是輕輕笑了笑,低聲道:“我要怎麽才懂?”


    “你竟不懂,那你聞聞看……”


    說到這裏,我的頭腦幾乎不能支撐我的身體和語言了,舌頭竟也不再聽我使喚似的,我心裏有些急,可是卻使不上半點勁,身子一軟,趁勢朝前倒了過去,隨即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卻是她按住我的後頸,將我輕輕壓在了她肩頭上。


    我貼著她狐裘毛領,耳邊依稀能聽到她的低語:“你這……不省心的姑娘。”


    我不省心?


    卻又胡說。


    我想要反駁她,可是我實在是困極了,眼皮重得很,索性將她的肩當做枕頭,安心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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