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騙人。”我果斷利索地迴她一句。


    我才不上她當, 日子久了,她倒是越發地會……會欺負人了, 要是外頭真有人過來, 她還敢那麽大膽不成。


    “我可沒騙你。”她側過臉來, 瞥了我一眼,淡笑道:“來,自個瞧瞧。”


    我瞧她神色認真,且有幾分意味深長之處,心裏不由得一動。


    隨即我便聽到耳邊果然有踏著積雪的腳步聲響動, 跟著就見幾名墨銀穀弟子由遠而近地行過來,他們一個個手中或抱或提了一大堆東西, 大多是一些果盤禮盒之類的物事,其中一名弟子走在最前頭,手裏竟還提著雨霖婞從姑蘇墓帶出來的, 那盞她寶貝得不得了的蚩龍琉璃燈。


    漸漸地,這幾人離得近了,我瞧了片刻, 總覺得他們這幾人神態都不大自然,麵色有些發灰,在冬雪的映襯下,更增添了幾分僵硬。


    怎麽迴事?臉色這麽難看, 是被雨霖婞教訓了麽?


    我覺得有些蹊蹺,扭過頭,同洛神互遞了個眼色。


    我正狐疑, 突然卻見那個手裏拎著蚩龍琉璃燈的弟子,腳下猛地一滑,幾近倒地。這一段路上積雪未曾如何清掃,穀裏門人眾多,被這般來迴踩得幾趟之後,四處都是將融未融的雪水,滑溜之極,若是走路不小心,難免會有跌倒的隱患。


    那位弟子卻也是個下盤穩重的練家子,趁我嘴邊上那聲“當心”還未叫出口,他便眼疾手快地護好手中燈盞,身子一擰,站穩了腳步。


    我見那位弟子安然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弟子將手上的蚩龍琉璃燈妥帖提好,隨即朝我們這邊望了一眼,先是愣了愣,轉而臉上的死灰淡了許多,換做憨厚一笑。


    我走過去,盯著他們手上一大堆的物事,奇道:“小哥,這麽多的果品禮盒,都是要送到哪裏去?”


    那弟子聞言,臉色變了變,朝遠處某個方向瞥了一眼,這才恭敬答道:“明日臘月二十七便是先穀主的祭日,我們準備了這許多茶點果品,都是先穀主愛吃的,以供先穀主享用。”


    我點了點頭,洛神也隨後走了過來,我轉過臉看她,卻見她麵上平靜,隨意一瞥,目光落到了旁邊另一名看上去年歲稍小,容貌青澀的弟子身上。


    那小弟子背脊微躬,手上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托盤,上麵覆了一塊隔水的黑色油布,從那黑色油布輪廓來琢磨,一麵低,一麵高,不知道下麵遮蓋的是什麽物事。


    雪山上時有陰冷寒風卷著雪花刮過,這時正巧又刮來一陣凜冽寒風,大風一卷,那托盤上蓋著的黑布被風掀起,那小弟子急忙用手去捂,但是還是沒有及時蓋住,現出空當來,我便瞧見那黑布下麵擺放著的,居然是一塊靈牌,上麵赫然寫著“嚴父雨幕聲之位”七個朱砂大字。


    我著實吃了一驚。


    隻見這牌位還非常之新,上麵油漆竟非常鮮豔,好似才剛做好的。這暫且不提,靈牌乃是雨霖婞為他爹爹雨幕聲所立,逝者為大,雨幕聲在墨銀穀地位尊崇,明日便是雨幕聲祭日,這靈牌不是應當放在祠堂好生供奉的麽,怎麽會被他們這般帶著四處走。


    那小弟子手抖得有些厲害,抬起頭,眼裏含著兩包眼淚,很有幾分可憐道:“兩位姑娘……你們這次看到的事,可千萬不要告訴我家穀主,她若是知道了……知道了,定是要大發雷霆的!”


    我見他嚇得半死,忙笑著寬慰道:“你家穀主哪是這般壞脾氣的,她又不吃人,你怎地嚇成這樣。別擔心了,她若真要大發雷霆罵你,我就去罵她,替你出氣。” 我臉上雖是笑,但是心裏萬般不解,便又問他道:“不過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我有些不明白。”


    我說到這,洛神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小弟子手中的托盤,淡淡道:“你們先穀主的牌位,為何是新做的。霖婞原是應當供著舊的,現下那舊的去哪裏了?”


    我明白洛神的意思,照常理說,人去世後,牌位成了這人在世上的另一層象征,用來供生者悼念亡者。有一種說法便是,牌位是幽冥陰間和陽界之間聯係相通的門戶,又稱“香火牌”,或“引魂牌”,陰間陰魂受了牌位上書寫的名字指引,尋到子孫後代供奉的住處,魂兮歸來,可以借此享受子孫供奉的香火饗品,是以非常尊崇。牌位這東西自立後,除非萬不得已非要更換外,便要一直供著,永不可更改。


    那小弟子聽了洛神問話,扁了扁嘴,似有萬分委屈,道:“姑娘,先穀主的舊牌位……牌位它……”


    他模樣如喪考妣,好似那可憐的舊牌位已然不幸歸天,憐得我當真不忍再看。倒是先前那名持燈弟子歎口氣,替那小弟子迴道:“不瞞兩位姑娘,先穀主祠堂那邊,不久前出了些事。”


    他神色異樣,既懼怕,又摻雜著幾分氣憤,我忍了心中疑惑,安靜聽他道:“先前中午時分,你們幾位客人和穀主在偏廳用飯時,因著明日便是先穀主祭日,蘇大人便叫我們再去瞧瞧祠堂各方物事準備得妥帖了沒有,若有遺漏,要我們再行酌情添上。”


    “蘇大人?”蘇大人是誰,穀裏有這號人物麽。


    洛神對我道:“蘇大人就是阿卻,阿卻全名喚作蘇卻之。”


    我恍然點頭,那弟子便接道:“穀主最是敬愛先穀主,對明日祭墓一事格外重視,早先便傳了好幾封書信給蘇大人,叫蘇大人打點妥當,原本今日一大早我們便已準備好了,祠堂裏也打掃得幹幹淨淨,隻是方才中午去看時……”


    他說話間,聲音有些發顫,續道:“中午去看時,就見祠堂裏亂成一團,滿地狼藉,擱置的茶點果品被也吃了大半,殘骸隨意棄在地上,另外供奉的一雙價值不菲的漢代瓦釉瓶也被砸壞了,更可氣的是,更可氣的是……”


    這時,先前那滿臉可憐之色的小弟子忽地抬起頭來,接道:“更可氣的是,先穀主的牌位也被砸爛了,分作幾塊,還被人在牌位殘片上刻了一隻烏龜王八……”他啐了一口,紅著眼,又憤恨道:“去他娘的烏龜王八,竟敢對我們先穀主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說到這,又覺不妥,咕噥一句:“唔,先穀主,我可不是在罵你老人家。”


    “什麽……怎會如此?!”我這廂聽了事情前因後果,下巴當真都要掉下來了。


    那提燈弟子答道:“兩位姑娘,事情便是這般,你們可千萬不要去和穀主說,她若是知道了這事,指不定氣成什麽模樣,估計能把墨銀穀掀個底朝天。我們雖然暫且揪不出是哪個混賬王八搞的鬼,但是先穀主的祭日卻不能有絲毫差池,此番我們前去再悄悄重新布置一遍,被損毀的牌位,也重新仿照做了相同的,還望能蒙混過去。我們暫且不想將事情鬧大,不過祠堂附近已經加派了幾位弟兄把手,我們也隻能偷偷去查這裏麵的蹊蹺。”


    洛神垂眸凝思半晌,忽地道:“我能去祠堂那邊瞧瞧麽,不知道這樣會否唐突?”


    提燈弟子麵色凝重道:“自是可以的,隻是還望姑娘不要告訴我家穀主,最好蘇大人和風大人也不要告訴。穀主遇到這事,脾氣定是好不到哪裏去,我們這些個弟兄,少不得也要受到牽連,跟著倒黴吃苦頭。”


    他說得也是,有時候雨霖婞性子的確是很不好惹,且這事又和她至親的爹爹有關,她焉能善罷甘休,估計又要鬧出一番天翻地覆來。


    洛神點頭道:“你們放心,我自有分寸,我就在一旁看著,你們隻管再行準備祭墓之事便是。”


    那些弟子聞言,麵容鬆了不少,洛神神色無常,對我道:“清漪,我們去瞧瞧。”


    我心裏疑惑,早就想去看個究竟,也點了下頭,隨即兩人跟著那幾名弟子前往祠堂。


    祠堂處在墨銀穀北方,我們穿過層疊院落,越過幾條蜿蜒的青石台階,便看到一處高大的晶壁迎麵壓蓋下來,宛若一麵鏡子,鋥亮幾可照人影。上麵亦有一方遮蓋,整個晶壁呈一個巨大的“廠”字形,人工開鑿痕跡明顯,應當是這裏原是一處低矮山頭,後來被人挖空了一部分,而那祠堂,便依靠著那挖空部分的後壁而建。


    祠堂修建得極是威嚴肅穆,氣派非常,琉璃飛簷,白玉台階,兩旁則排了好幾列青針樹,由於那晶壁原本就剔透,加之四周雪光白亮,光芒反照在那祠堂,上頭那琉璃屋簷竟又放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線來,格外灼人眼眸。


    我看得呆了,這時先前那小弟子對我介紹道:“我來墨銀穀較晚,聽那些哥哥們說,這地方是先穀主發現的,當年先穀主說這裏風水極好,藏有半邊龍氣,便在這晶壁裏頭開鑿設墓,修了一個很大的墓室,並在前麵修築雨家祠堂,想以這處好風水來庇佑墨銀穀興盛。先夫人去世得早,先穀主便將她葬入這晶壁的墓室之內,後來……大少爺和二少爺自小體弱多病,也相繼去世了,遺體也被先穀主安放在這祠堂後的墓室內,再之後……”


    那小弟子歎口氣:“再之後,在穀主十五歲時,先穀主也去了,就剩下穀主一人,穀主當時哭得和什麽似的,最後隻得依照遺囑,將他葬入晶壁墓室,以後年年祭拜,從來不曾中斷。”


    雨霖婞父母早逝,一個女孩子家這般年輕,便要挑起墨銀穀這根大梁,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怪不得她平日裏明豔昳麗,有時背影卻甚是蕭索,我想到這,心裏不由得略略有些難過,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忽地我抬起頭,以為自個聽錯了,又道:“等等,大少爺,二少爺?你們穀主還有兩個哥哥?”


    “咦,姑娘不是穀主的好友麽,穀主不曾告訴過你?”


    我搖搖頭,洛神深深看我一眼,輕聲道:“霖婞原是有兩個哥哥的,他們兄妹小時候三人感情極好,以前她隨意和我提過一些,隻是她兩位哥哥去世得早,她也許不想多言。”


    洛神臉上神色怪怪的,竟有幾分悲憫,我心裏也似缺了什麽似的,並不好受,隻得隨著那幾名弟子走進祠堂去查看。


    祠堂裏光線有些暗,地上鋪著壓暗紋的石板,倒不似他們所說那般狼藉,早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四個角落立著四個古獸模樣的燈盞,口中銜著昏黃燭火,看模樣來頭不小,應當是墨銀穀從哪個古墓裏順出來的寶貝,剛好物盡其用。


    正中央放著一張雕紋青石方桌,應當是用來擺放貢品香燭的,靠裏頭則擺著一方白玉案台,上麵安放著三塊靈牌,我依次看去,分別為先穀主夫人,雨霖婞的大哥,雨霖婞的二哥所屬,雨幕聲的牌位並不在,果真是遭了不明歹人的破壞。


    那些墨銀穀弟子為了準備明日祭墓一事,都忙開了來,那提燈弟子則將那盞蚩龍琉璃燈放到中央青石方桌上,據他說是因著雨幕聲愛寶成癡,雨霖婞每一年都會從墓裏帶出一些珍奇的寶物來,用來祭奠雨幕聲,而今次的祭祀之物,便是這盞周穆王的蚩龍琉璃燈。


    我環顧四周,連祠堂上方天頂都順帶著瞧了瞧,也沒發現什麽,主要是因著先前痕跡都已經被抹去了,我們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漸漸的,我感到有些不對勁,舔了舔嘴唇,有些口幹舌燥,壓低聲音對洛神道:“這裏怎麽這麽幹,我覺得我的水分都像被吸沒了似的,總想喝水。”


    洛神道:“我也覺得……這地方有點奇怪。”


    那小弟子注意到我們異樣,走過來道:“兩位姑娘既是瞧過了,便早些迴去罷。這裏比較幹燥,現在擺的都是些幹果茶點,水果要等明日再上,過不了一個時辰便要蔫了的。你們姑娘家待不住,可以先行迴去喝點水。”


    洛神頷首道:“多謝,那我們這便迴了。”言罷朝我示意,我也覺得待在這不大舒服,渴得厲害,便答應了,臨到出門時,那小弟子還不忘再次叮囑我們千萬莫把這件事告知雨霖婞,我連連答應,他這才安心下來。


    如此一路無話,迴去休息了一陣子,便見到雨霖婞領著長生有說有笑地走進我們屋內來。我和洛神對今日下午之事並未提及半分,而我看雨霖婞言笑宴宴,臉上粲然,想到她孤身一人,親人都已故去,心裏有幾分觸動,是以連她同我開玩笑,我都不似往常那般迴嘴,隻是尷尬笑笑,任由她欺負了去。


    隻是傍晚時分,我在席間喝了幾分薄酒,微微有些醉意,早早洗漱之後,便上床睡了,睡到迷迷糊糊,聽到耳邊有悉悉索索的響動,微微睜開眼,就見洛神掀開被衾,已然坐起身,欲要下得榻去。


    我翻個身,伸手攬住了她柔軟的腰肢,眼前朦朧道:“洛神,你……你要去哪裏?”


    我聽見她低低笑了笑,身子動了動,想將我的手拉開,我緊緊箍住她,晃了晃腦袋,眼前才清明起來,揉了揉眼問道:“半夜三更的,你怎麽不睡?”


    她順了順我的頭發,低聲道:“我有事,要不你先睡會?”


    我搖了搖頭,也坐了起來,睡意已然去了大半,說道:“我頭有些疼,再不要睡了。都這麽晚了,你要去做什麽?”


    她站起身,扶好薄衫衣襟,微微一笑:“我今夜要捉賊去,你也要去麽?”


    作者有話要說: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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