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和洛神趕到姑蘇城門口時, 侯在那多時的雨霖婞眉毛已然擰成一個“川”字,一邊揉著發酸的腿, 一邊抱怨道我們兩買個路上吃的幹糧居然比采辦年貨還慢。我自知在城裏耽擱得過久, 訕訕地對她笑了笑, 也沒多說話。


    接下來三人隻是白日裏趕路,天色暗了便找尋較近的城鎮住店歇息。傲月和九尾生得太過招搖,常人見了便要以為它們是妖怪,我怕驚嚇到他人,還是照老規矩要它們沿著隱蔽的山野林子一路跟隨。


    雖然傲月和九尾在一起便要鬧別扭, 有時鬧得狠了,還會相互撕咬打起來, 但是有這兩隻家夥在身邊,好處倒也頗多。就比方說,有時候天黑了也尋不到落腳之地, 我們三個便縮在傲月身邊,就著它身上柔軟溫暖的皮毛,湊活著過上一宿。而九尾身形敏捷, 嗅覺奇佳,總是能為我們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果腹之物迴來,這些東西,比起包裹裏幹巴巴的幹糧來, 當真是美味許多。


    我們腳程比較趕,就這般約摸過了十日有餘,我們便趕到了膺城。膺城是尊王謝子元的封地, 我想起以往種種,臨到進城時,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隻是進得城去後,我們才從城中百姓口中得知,尊王早已不在膺城,而是帶著葉紫絮等一行人返迴帝京去了。那個男人駕崩多日,此時帝京已然另立新君,暗潮洶湧,明爭暗鬥,尊王的那些心思計量自是不言而喻。不過這朝廷之事,已不是我們這些人所能管的事情,我隻是將這則消息當做尋常閑談來聽,心裏也終究是鬆了一口氣。


    迴到當初在膺城安頓昆侖和長生的那個租賃宅院一看,居然人去院空,這一下可將我給嚇壞了,當下以為她們遇到了什麽不測。所幸洛神非常冷靜,在宅院裏四處尋了尋,最後找到了先前那個宅院主人留下來照看院落的一個家仆,問過才知道,昆侖走之前,原是給我留下了口信的。


    昆侖的口信上說她不耐膺城這邊的生活,早已和長生,風駿等人先行迴到“舊地”去了。


    那個家仆隻是傳達了這“舊地”二字,我卻是知道這“舊地”指的無非是我和她先前隱居十年的蜀地,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穩穩地安放了迴去。


    隻是此時天色已暗,我們三人便在這宅院裏過了一宿,跟著第二日一大早又緊著腳程朝蜀地趕去。蜀地離膺城較近,臨近晌午的時候,我們便趕到了昆侖的萱華軒門前。


    在萱華軒門前的小徑下了馬,遠遠我便看到軒子前麵由香青木樹幹削成的褐色圍欄。圍欄四周圍則開滿了大片大片白色的秋菊,散發出陣陣清幽的香氣。萱華軒附近樹木生得高大,枝繁葉茂,加上蜀地曆來少陽多陰,此番慘白黯淡的日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下來,襯得這些花瓣越發潔白雅致起來。


    軒子前麵的這些秋菊都是昆侖種下的,因著那時洛神奉尊王之命突然到來,帶走昆侖,我也迫不得已第一次離開萱華軒。而當初我離開這裏的時候,這些菊花的新葉都還沒長出,不想現下我再度歸來,花竟已經開得這般好了。


    眼前的一切都縈繞著一股熟悉而靜謐的氣息。我在這裏住了十年,都不曾出去過,如今在外麵繞了一大圈,和洛神,雨霖婞三人一起探墓曆險,經曆了太多生死和匪夷所思之事,心境早已大不如昨,此番居然有幾分悵然起來。


    我扶著軒子前麵的圍欄,想起往昔種種,不由對洛神笑著感歎道:“你看,那時你第一次到這來,將昆侖接走。而如今過了這許久,我又將你給帶迴來了,緣分和時間,當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


    洛神抿唇淡淡一笑,並不說話。三人走進萱華軒前院,就見一個黑衣男子靠在青石台階上,一手搭在膝蓋處,正閉著眼睛休憩。這黑衣男子麵容清秀,正是雨霖婞啟程去姑蘇找我和洛神之前,特意安排留下來照顧昆侖和長生的風駿。


    雨霖婞在地上拾起一顆小石子,朝風駿丟了過去,剛好落到風駿的腳邊上。風駿眼睛陡然睜開,隨即宛若獵豹般猛地彈起身來,腰間的鋼劍業早已經出鋒,捏在他手裏,劍尖則直直指向我們三人。


    雨霖婞雙手背在後麵,笑盈盈地看他:“哎喲,阿駿,你好大膽,竟然敢對我拔劍相向。”


    風駿看清楚是我們三人,先是一愣,轉而麵露欣喜,幾步奔到雨霖婞麵前,單膝跪倒在地,澀聲道:“穀主!”


    隻是喚了一聲穀主之後,他一時啞然,竟說不出半個字來。


    雨霖婞立刻皺眉:“阿駿,你怎麽還是這般迂腐酸氣,總也改不了,我早就告訴過你私下裏不要拘泥這種小節。現下這又不是在穀裏,隻有我們幾個,做什麽又對我行這般大禮。”


    風駿站起身來,諾諾點了點頭,垂首說道:“穀主……穀主教訓得是,風駿下次定當注意。”說話間,耳根卻早已紅透,一個大男人,在雨霖婞麵前居然頗為扭捏。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雨霖婞,又道:“穀主這次去得太久,而穀裏事物需要人手料理,阿卻他一人忙不過來,我便叫我手下的那批弟兄都隨他先行迴穀裏,這裏就剩下我一人了。”


    雨霖婞彎著眉眼笑:“不錯嘛,有長進,你終於知道自個做決定了。以往大大小小的事物總要過來問我和阿卻,阿卻老好人不介意,我可是煩得死了。”


    風駿微微紅了臉,怔了半響,似是又想起了什麽,神色微黯,道:“前幾天阿卻才傳信過來說,先穀主那邊的事情,他和弟兄們都已經張羅得差不多了,眼下年關將近,他又問穀主這次要什麽時候迴去。”


    聽到“先穀主”三個字,雨霖婞也麵色一暗,良久才輕聲道:“在這休息幾天我們就迴。這趟我還要帶幾個朋友迴去,你給阿卻傳個口信,叫他早早做些準備。”


    風駿連連點頭,而等雨霖婞說完,我這才問風駿:“風駿,昆侖和長生呢?在屋裏麽?”


    風駿看向我,搖頭道:“師姑娘,她們現下正在屋後竹林。”他說著,走過來將我們的馬匹牽去拴好,再將我們的包裹行囊一並提了,帶進屋內安放。


    雨霖婞還有些墨銀穀裏的事宜要緊著和風駿說,我和洛神也不便叨擾,便留雨霖婞和風駿在屋內詳談,隨即兩人穿過後院,推開後院柵欄的木門,一路朝竹林走去。


    一路上景致隨著腳步變換,處處透著熟悉的氣息。人總會慢慢長大,人心也會漸漸變換,但是這個地方的景色,還是停駐在老樣子,等著我歸來。


    變遷的時光在這個地方,沒有留下半點足跡。


    走得一陣,遠遠便瞧見一片蒼翠連綿的竹林,兩旁則是大麵積生得雜亂茂盛,幾乎齊人腰際的扶蒿,由於正值深秋,這些扶蒿已然枯萎,顯出一片蕭條的枯黃色來。此時雖是晌午,蜀地的日頭卻並不烈,甚至有些泛涼。


    兩旁扶蒿中間夾有一大片空地,此時一個青衣女子正背對著我們,靜坐在輪椅上,輪椅麵前擺著一方小桌,桌上放著一副棋盤。青衣女子對麵則坐著一個嬌俏可人的粉衣小女孩,一大一小兩人手捏棋子,正在下象棋。


    隻聽那青衣女子忽地低低輕笑了一聲,柔聲道:“這個……我可要吃了。”‘


    對麵那小女孩一愣,道:“吃什麽?”


    “咦,吃你的馬呀。你的馬哪裏不走,偏生要卡在這處,不是等著我的這隻車來截住你麽?”


    那小女孩聞言,瞥眼瞅了瞅棋盤,忽地臉色大變,急道:“我……我先前沒注意到,這個可不算!”


    “長生,你又賴皮了。”青衣女子手指敲了敲輪椅邊沿,故作著惱。


    “昆侖阿姨……你別吃我,可不可以?”


    “不可,自我這一個月教你棋藝以來,每次你都悔棋。這一次你已經悔了好些步棋了,這次須得吃你一個。”


    “不要……不要吃我,我保證就這最後一次啦,你讓我退一步吧,求求你了。”小女孩撲閃著一雙晶瑩的眸子,絞著衣擺,一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對麵的青衣女子。


    我看到這,忍俊不禁,身邊的洛神也看得微微輕笑。我不由得又想起小時候昆侖教授我棋藝,不論圍棋象棋,每當我和她對弈的時候,她對我總是十分嚴格,卻是從來不許我悔半步棋的。我那時敬畏她,更不敢似眼前長生這般,同她耍賴悔棋。


    我搖了搖頭,在她們後麵輕笑道:“長生,下棋不悔真君子也。”


    對麵長生想也沒想,隨口便道:“我可不是君子,我隻是一個孩子!”隻是話音剛落,她手中的棋子驀地定在半空,隨即扭過臉來,一雙水澤晃蕩的漂亮眼睛瞬間睜大,她手上的棋子也順勢滾在了地上。


    那邊昆侖的青色背影似是一僵,跟著,緩緩地轉過頭來,目光定定地望向我和洛神這邊。她嘴唇翕動了一下,似是呢喃了一句什麽,卻又聽不分明。


    而長生已然跳下凳子,邁開小腿便朝我們這邊跑了過來,跟著撲進了我的懷裏。我蹲下身,輕輕圈住她小小的身子,隻見她仰著小臉,眼中含了一包眼淚,將掉未掉,道:“姐姐!白姐姐!你們可算迴來了!長生等你們迴來,等得好辛苦!”


    我見她眉眼晶瑩,清透可愛,不由得在她小臉上吻了下,柔聲道:“我們迴得晚了,這些日子裏,長生你有沒有很乖?”


    長生立時使勁點頭,道:“我很乖,很聽昆侖阿姨的話的。昆侖阿姨這些日子教我讀書寫字,還說故事給我聽,最近還教我下棋呢。”她說完,又扭過臉去,眼巴巴地望著洛神,一雙眼睛晃著水光,撲閃撲閃地。


    洛神身子僵著,被長生熱切的目光瞧得略略有些窘,低聲問道:“怎麽了?”


    長生對她道:“姐姐剛親了我,我也想要白姐姐你親親我,好不好?”


    洛神聞言,先是一愣,跟著,她白皙的俏臉居然微微一紅。


    我知道洛神素來不擅長和小孩子打交道,以往見到小孩便覺尷尬,根本沒得幾句話說,因著長生


    天性爛漫可愛,她才能稍微和長生處得融洽。


    此番長生的要求對不善和小孩相處的洛神而言,著實是有些過。洛神在原地怔了半響,見長生隻是殷切地看著她,過得一會子,她實在無法,隻得蹲下身來,輕輕地在長生臉頰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親過之後,她這才有些僵硬地扭過臉去,瞥向一旁。


    “白姐姐,你的嘴唇好涼好軟啊。”長生摸著小臉,嘻嘻對她道。


    長生此話一出,洛神麵色僵硬,臉上半分表情也無,淡漠得很,可她烏黑長發遮掩下的晶瑩耳垂,卻幾乎都快紅透了。


    我愣愣看著她,終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洛神眉頭微蹙,頗有些嗔怒地橫了我一眼,這時我便又聽到昆侖在對麵喚我:“漪兒。”


    我連忙站起身來,見昆侖坐在輪椅上,正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我心中感慨萬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最終才低聲道:“昆侖,我平安從姑蘇迴來了,你看,我好好的。”


    我朝她走過去,她拉住我的手,輕聲道:“我的漪兒,如今終於長大了呢。”


    我眼睛有些泛起酸來,看了她半晌,見她烏黑鬢發之間,居然略略隱有幾根白發,不覺大為驚奇。


    這十年來,她的容貌並未如何染上歲月的滄桑,加上她內力精純渾厚,遠勝常人,怎會生出這些白發來的?莫非是她最近憂心操勞過度了麽?


    隻是有什麽事值得她這般傷神的?


    作者有話要說:甜蜜過後,是時候開始展開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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