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子緊閉, 薄唇微抿,沉靜得同水一般。


    “你瞧, 你不說話, 我便當是你默認了。你既然承認了, 便要遵守諾言,永遠也忘不了我。”


    我又自顧自道:“等你身體好起來之後,我們就迴去接昆侖和長生。你曾經答應過我,等事情了結之後,便要隨我迴蜀地生活的, 今生我們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我說完, 轉念又一想,這些事情又該如何才能了結呢?一路走來,這許多的事糅雜在一起, 抽絲又剝繭,總像是沒有盡頭似的。


    縱然我累極了,可以不再追究下去, 可是洛神她當真能放得下麽?


    我知道她一直以來都在苦苦尋找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麽,但是我能感覺到那東西對她來說極為重要。


    這般重要的東西,她能因著我, 就此放棄麽?


    還有便是她的過去。雖然從姽稚那裏聽到了關於她過去的零星半點,但對我來說,仍舊是一片空白。她本身就是一個謎, 永遠也解不開。


    “洛神,我心裏有好些問題想要問你,隻盼著你能早些醒來,親口告訴我。” 我輕輕摩挲著她的臉,指尖流連,勾勒出她令人心動不已的輪廓。


    我越是細細瞧她,心裏越是心顫,忍不住對她說了說好些話,絮絮叨叨,都是些無甚趣味的內容,最後,我還將我夢見她的事詳細地告訴了她。我想著,她眼睛雖然睜不開,但是應當還能聽得見我的聲音。


    她一人躺在這裏,有我的聲音陪著她,也不至於孤單寂寞。


    隻是兀自說著說著,我的眼睛便熱辣辣的,酸脹得厲害,一會想起她淡淡的笑容,一會又想起她唯一一次在我麵前流淚的模樣。


    我心裏越發酸澀難忍,不由低下頭,吻了吻她冰涼的唇瓣,低聲道:“我以往雖然日日同你在一起,但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似的。先前在古墓裏,既要防著這個,又要顧著那個,連一個好好和你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現如今我們出來了,終於能歇上一口氣,兩個人能在一起了,想不到竟是這般的光景……隻有我一個人說,你竟不能答我……”


    “師師。”我正哽咽著,不想一個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我立時伸手抹了抹臉,迴頭一看,正是雨霖婞推開門,走了進來。


    雨霖婞走到我身邊,皺眉道:“我走之前說過,叫你不許哭鼻子的,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麽,怎地又哭了?”


    我搖搖頭,心底好似決了堤一般,洪水便要洶湧而出,道:“我……我隻是瞧著她總不醒,心裏難過得快要死掉。”


    雨霖婞立在我麵前,默默地瞧了我許久,眸子裏沉澱著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也難過,但斷不會似你這般,我知道你……”


    “師師,你和她之間的關係……”她忽地歎了口氣,目光灼灼,卻不再往下說。


    我聞言,身子一時僵住了。我怎會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麽。


    以往我礙於世俗,總怕別人知道我和洛神的關係,如今想來,卻又有些什麽呢。我就是喜歡洛神,既沒有觸犯王法條例,沒有害人性命,也沒有妨礙她人。愛便是愛,縱然別個如何看我,又有些什麽幹係。


    我想到這,心中驀地釋然,笑了笑,輕聲道:“對,我愛她。”


    雨霖婞安靜地望著我,表情沒有如何變化,聽我這般說,仿佛並不吃驚似的。


    我接著道:“我們三人同行,別人瞧來,隻當我們三個是好友。但是她對我而言又怎是好友那般簡單……她是我這世上最喜歡的人,隻是……隻是我不敢告訴你罷了。怎麽,你會覺得我們……我們很奇怪麽?我們都是女人,可是我們卻要在一起,你會覺得我們可笑麽?”


    “怎會。”我說完,雨霖婞忽然笑了,桃花眼裏水光瀲灩,目光極是柔軟。“我知道,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


    “對,早知道了。從你看她的眼神,我便瞧出來了。”雨霖婞道:“以往我曾打趣你說你瞧她的眼神,像個小媳婦似的,那原不是個玩笑話。有時候你仿佛隻能瞧見她,別個都瞧不見似的。”


    我沉默不語。


    “為什麽要笑話你們?”良久,她才又道:“她是個極好的女人。在這世上,我沒有打心底服過什麽人,她卻是少數幾個。她值得別人去愛。”


    最後,她低低呢喃一聲:“當然,你也是個好姑娘。”


    我料不到她會這般說,一時竟不知道怎麽接她的話頭。


    突然又聽她輕聲道:“你們兩個,是我這世上最好的朋友。我和你們經曆這許多詭譎奇異之事,縱然有著萬般艱難困苦,現如今還惹得傷痕累累,但卻是快活的,我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我望著她,不由一愣。許是她素來不正經慣了,這會突然說出這般誠摯的話來,我有些不適應,但是心底著實感動非常。


    “你也是我這世上最好的朋友。“我站起身來,道:“不過話說迴來,你先前不是說我說話酸麽,如今怎地也輪到你了。”


    她幹幹地笑了笑,麵色故作陰沉起來:“因著你慣常酸慣了,也想讓你嚐嚐這種滋味。”


    我不由也跟著笑了。


    她看了看床榻上安睡的洛神,道:“你已經在這裏待很久了,我將藥擱在你房裏,你該迴去喝藥了。”


    她見我不動,又道:“她若是醒了,瞧見你不肯喝藥,拖垮了身體,落得這般憔悴模樣,心裏想必也會難過得很。你難道想看她難過麽?”


    我連忙搖頭,之後戀戀地瞧了洛神一眼,才道:“我這就迴房去。”


    待到雨霖婞扶著我迴到房間,我便坐在床頭,端起白瓷藥碗喝藥。不想這藥苦澀異常,我皺眉喝了一口,差點都要將胃裏的酸水吐出來,好歹不肯喝第二口。


    “太苦了。”我皺眉。


    “怎麽和個小孩子一般,還怕藥苦?”雨霖婞抱怨著,跟著湊過來聞了聞,立時也皺起眉,手撫著胸口道:“那姓花的到底放了些什麽藥材在裏麵,這……這是人喝的東西麽?”旋即又道:“我去瞧瞧廚房有沒有糖。”


    我連忙拉住她:“別去了,太麻煩。” 說完端著瓷碗,硬下頭皮,皺了眉頭一口氣將藥喝完,頓時嘴巴裏滿是又澀又腥的味道,急忙又接過雨霖婞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大口,卻壓根沒有效用。


    雨霖婞看我窘態,哈哈笑了起來,我見她笑得燦爛,仿佛日光裏盛開的花,想到她方才提起花惜顏,忍不住道:“有件事我想問你,但是又怕你生我氣,所以我一直不敢問。”


    雨霖婞搬了條凳子過來,問道:“什麽事?”


    “花惜顏……你和花惜顏之間是怎麽迴事,她明明說她不認得你,但是你卻一直想要殺她。”


    果然,她的笑容一時凝固了,跟著麵色僵硬起來,眼神裏透著一絲恨,又藏著一絲苦。


    “你瞧,你果然生氣了。”


    “才沒有生氣。”她悶悶道:“我現在不會再想殺她了。說到底是她救了你們兩個,且又悉心照料,我心懷感念,不會恩將仇報。”


    “真的麽?”


    “自然是真的,而且……”她頓了頓,目光又森冷起來:“而且我知道,她並不是那個人。”


    我心念微動,問她:“哪個人?”


    “這世上有一個人,我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年幼的時候曾經見過她一麵,識得她身上的鈴鐺,而如今這鈴鐺,卻落到了那姓花的身上。”她頓了頓,神色淒苦:“我那時年幼,隱約瞧見那人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現如今我長大了,那人也該老了,總不至於是那姓花的,但是姓花的與那人決計脫不了幹係。這鈴鐺的模樣,這鈴鐺的聲音,我死也忘不了。我看著那姓花的身上的鈴鐺,就想起那人,不由恨得要死。”


    她說話間,渾身被仇恨的陰鬱氣息籠罩,隻聽她又道:“師師,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恨不得他立刻死掉,死在你麵前,隻要他死了,你便會快活。”


    她語氣陰狠,但是我卻覺得,即便她當真有朝一日手刃了那仇人,斷也不會快活的。


    我低低歎了口氣,道“沒有……我以前恨過殺我娘親的人,還有我的養父……那時我也希望他們死掉,可是如今他們當真死掉了,我卻並不覺得快活,反而覺得難受。就像我們在公主陵墓裏遇到的那姽稚,我當真恨她,我也不知道為何這般恨她,恨到想殺了她。但是洛神那時對我說,不要殺人,我便當真絕了這個念頭了。這輩子,我們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不能單單叫仇恨迷了眼。”


    我頓了頓,又道:“我在這世上,曾經殺過一個人,便是害死我娘親的那個女人。我那時認為那女人該死,當時我若是不殺她,她便要將我生生毒死了。可是當我殺了她之後,我卻一點也不開心,日日夜夜做惡夢,自己反倒因此差點死掉。”


    我說了這許多話之後,就見雨霖婞忽地慘然笑了起來:“我若是能像你這般想,我也就不會苦受這些折磨了。”


    她垂下頭,把玩著她肩頭垂下的黑色長發,道:“而且你說得對,我即便殺了那人,我……我也不會快活,人的命運冥冥之中自由天定,一旦注定了,事情發生了,便永遠也無法改變。我怎麽做,也改變不了。”


    我愣愣地瞧著她,不明白她這話裏的意思,不想她纖眉一蹙,怨怪道:“都怨你,今日我心裏許多平常不該說的話,竟都被你知道了,你當真討厭。”


    我臉一紅,道:“我方才在那邊房裏,有些不該說的,不也是說了麽?說出來,反倒覺得暢快地多了,藏著掖著得多難受。”


    雨霖婞這才笑了起來:“放心,我不會笑話你們兩個,你也別害羞了。”她轉過頭去看了看窗外,道:“天色暗了,該做晚飯了……這姓花的去城裏買藥材,怎麽還沒迴來?”


    我道:“你不會自己做麽?做什麽等著惜顏姑娘。”驀地我想到了什麽,笑了起來,“我倒是忘了,堂堂墨銀穀的穀主,是不用自個下廚的。“


    雨霖婞挑眉道:“那是,做飯這種事,我才不要做。”


    我“嘖”了一聲,道:“你果然養尊處優慣了,瞧不起做飯這緊要事。你這般,日後又有誰敢要你?“


    雨霖婞嘻嘻笑道:“我聽說你廚藝很好,可是死鬼她也是個不會做飯的主,如今她得了你,不也挺好麽,根本不用自個下廚。所以我呢,肯定也得找個心甘情願為我做飯的人。”


    我聽她提到洛神,臉燙的厲害,啐她一口,道:“做你的白日夢去,你到哪裏尋個會做飯的?”


    跟著又道:“我肚子餓死了,睡久了也沒吃什麽東西,等不得了,我去廚房瞧瞧。”


    雨霖婞一把攔住我,道:“你現下是病人,哪有病人下廚的的理。乖乖給我迴去躺著。”她話音剛落,我就見不遠處鵝黃色身影一晃,卻是花惜顏站在門口,柔聲道:“誰要去廚房?師師你麽?那可不行。”


    雨霖婞見了花惜顏,有些不自在,臉色變了變,也沒說話,卻聽花惜顏又道:“藥廬上午有個病人送了條鮮活的魚過來,我養在水缸裏,今晚上我們便燒魚吃。”


    我走過去道:“那我去幫你忙吧,我現在傷口沒什麽大礙了,我自小體質好,傷口好得比常人要快許多。”


    花惜顏眸子裏光芒閃了閃,道:“師師你的體質的確很少見呢,不過表麵上口雖然愈合了,內裏的氣血還是很虛,不可過度操勞。你先在房裏休息一會,若是覺得悶,盡頭那間屋子便我的書房,你可以去找幾本書出來解解悶。”


    我剛要說話,不想雨霖婞突然悶悶道:“我跟你去幫忙。”


    我一愣,以為我聽錯了,而花惜顏望著雨霖婞,麵色也有些錯愕,因著她平常沒少受雨霖婞的冷眼,這會子竟有些不適應起來。


    頓了一會,花惜顏才微微笑了笑,輕柔道:“你願意幫忙,自然是很好。”說完轉過身去出門,雨霖婞自然也快步跟了上去。


    而不知怎的,瞧著她們二人遠去的背影,暗忖雨霖婞現在雖然有些別扭,但對花惜顏送總算沒多少敵意了,心裏不覺有些輕鬆起來。


    隻是在房裏待了會,我果然生出些煩悶的情緒來,便自去花惜顏的書房架子上取了本古舊的話本,拿到洛神的房裏,一麵看著話本,一麵在洛神床邊等著。


    等了許久,才見雨霖婞進來喊我吃飯。她一身的紅衣此時變得灰撲撲的,格外狼狽,臉上還沾了些許煙灰,我看得直搖頭。


    不消說,她定是幫了倒忙。問過之後,我才知道她是在幫忙切菜和燒火,不過臉上還有些紅,估計是被那火光給熏得狠了。


    用過晚飯,我沐浴完畢,本想給洛神擦擦身子,花惜顏卻阻止我說道,洛神的傷口正在愈合中,上了藥,沾不得水,我這才作罷。


    我隻得又抄起那未看完的話本坐在洛神身邊陪著她,這話本子裏的故事很是無味,我耐著性子看完後,頭腦已經混混沉沉,格外渴睡,倦意襲來之下,我這才迴自己房裏睡覺。


    隻是這個晚上,我竟又做了夢。


    依舊晦暗的天空,滿目燃燒的曼珠沙華,以及漆黑蒼涼的忘川河水。


    自然,還有洛神。


    不過這次她沒說要去渡河,隻是站在灼灼的花叢中,笑著對我道:“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為什麽這麽晚才來。”


    我心裏歡喜得緊,奔過去同她說了許多的話,直到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還是笑著的。我想著睡夢中她是鮮活的,不由得愛上這做夢的滋味來。


    如此這般,我在洛神房裏又陪了她一天,不過晚上睡得較昨天早了些。而入夢之後,洛神果然著一襲白衣,在那彼岸花叢裏等著我。


    我走過去,對她道:“我今日特意來得很早。”


    她笑得很開心,惹得旁邊緋色的花朵都黯然失色。而她再也不說她什麽要丟下我,渡河走了之類的話了。


    兩個人在花叢中相擁坐下,我低低和她說了許多話,白日裏做不到的事,到了夢裏,終究圓滿了。


    而其間,我一直牢牢握住她的手,叫她再也不離開我。


    作者有話要說:考完了。現在熬夜發文血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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