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洛神


    闖陵者, 殺無赦。


    這一聲幹啞的話自遠方響起來之後,偌大的冥殿裏突然安靜了下來, 好像所有人都呆掉了一般。


    四周圍空寂得厲害, 這一刻, 我甚至有種空氣都盡數凝結成冰渣的錯覺。


    視野太暗,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便是一團墨汁般漆黑,不過從方才那整齊而有力的腳步聲來推斷,現在那青銅巨門定然被一大批人給堵截住了。


    不,那……那肯定不是人, 而是些別的什麽至為可怕的東西。


    那扇巨門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我們此時儼然成了困獸,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現在對方到底來了多少個?百個,千個……還是萬個?


    我不敢想象, 渾身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發起抖來。


    端宴,花惜顏此時也都圍到我們三人身邊來,我們五個人靠近棺槨站著, 端宴嗓子都在微微地顫,結結巴巴問道:“……怎麽辦?門口那些是什麽東西?我們會不會死?”


    端宴問話之後,仍舊是一片死寂,沒有人迴答他。我的喉嚨裏好像被棉花塞得死死的, 幾乎都要窒息了,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雨霖婞突然“唰”地一聲,甩出腰間的緋劍, 啐了口,咬牙切齒道:“你一個大老爺們怕什麽死!人總是要死的,誰也逃不過!就看老天爺今天能不能將姑娘我的命拿走!”


    而雨霖婞話音剛落,又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號角聲響在巨門處。我知道這種號角聲,這是戰場上的軍號,倘若這聲軍號一響,就意味著將士們衝鋒陷陣殺敵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軍號之後,便是一場浩大的殺戮降臨。


    昏暗中,我聽到不遠處那姽稚以一種格外冰冷的聲音說道:“全體聽令,動手!”


    她的聲音威嚴,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根本令人無法抗拒。冥殿裏立刻變得騷亂起來,跟著便是層層疊疊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我感到那女人帶來的人都朝巨門那個方向迎了過去,而巨門那邊也同樣是一大群人如兇猛潮水般相對湧了過來。


    那女人果真是個厲害人物,這種狀況下還能沉著冷靜,率領手下的人衝過去硬拚,簡直比鬼神還可怕。不過轉念一想,現在除了硬拚,我實在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


    先前聽端宴道那女人帶來的隊伍大約有三百多號人,中途雖然折損了一些,剩下的人數還算頗多,不過從青銅巨門傳來的聲音來判斷,敵方的數量眾多,恐怕是她手下人的幾倍有餘。


    四周視野太暗,我隻能聽到遠處混亂成一鍋粥的聲響,不由得越發緊張起來。這時洛神將巨闕取了,提在身側,對我決然說道:“清漪,你身上傷太重,不要靠近門那邊,和端宴自去棺槨後麵躲著。”


    她說完,還沒等我拒絕,便身形一晃,似箭一般閃將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那昏暗中。隨即雨霖婞也大叫一聲:“喂,死鬼你等等我,我跟你去!”說著也提了劍追了上去。


    她們兩個人立時融進了遠處一片混亂中,再也瞧不見清了。


    我見了,心道這怎麽成,一時急火攻心,哪顧得那麽多,就想衝上去,卻被花惜顏和端宴從旁邊一把扯住。


    我被他們這一扯,牽動了之前大大小小的傷口,不由得又吐出一口血來。


    花惜顏立刻將我按了下去,溫柔著言語道:“師師,別動,我來幫你治傷。”


    端宴也瑟縮道:“師師姑娘你別去,你看你走都走不穩了,前去湊什麽熱鬧。趁著那邊那些家夥還沒過來,我們暫時在這裏躲一會。”


    我喉嚨裏堵著一口血,也說不出話來,一顆心懸在半空,勉強抬眼想去看巨門那邊的情況,奈何光線太暗,我根本瞧不見。


    隻能聽見那邊廝殺聲陣陣,正是那女人的隊伍和前來的那群東西鬥在一起,耳邊都是男人們低沉的嘶吼聲,還有金屬鎧甲僵冷生澀的摩擦聲,兵器交鋒的錚鳴聲,整個冥殿此刻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戰場。


    花惜顏跪在我麵前,封了我身上幾處穴位止血,接著手腳麻利地幫我包紮了手上的傷口,我疼得冷汗直冒,視線越過她的肩膀,就見不知何時,一個幹瘦的身影出現在了我們不遠處。


    那身影瘦得可怕,手上握著一杆長槍一般的物事,就在不遠處冷冷地瞧著我們。我瞧得頭皮一炸,居然是先前的那種木偶將士!


    “小心!”我大叫,花惜顏聽到我的叫喊,立時就跳了起來,跟著隻見她手中銀光一閃,幾根銀針激射而出,那幹瘦的木偶將士身體晃了晃,不知道是不是被花惜顏精準地拆了銜接的關節,霎時便散了架,委頓在地上。


    我看得一呆,縱然我知道醫術高超之人精通人體各處構造穴道,但也僅限於活人,按理來說不能用到這種人偶之類的死物身上,想不到花惜顏這般高深,竟然能如此準確地將這種東西給拆解掉。


    “嘖,居然這麽快就過來了。”花惜顏摸了摸腰間的皮革夾包,皺眉道:“我的銀針也快用完了。”


    端宴哭喪著臉道:“惜顏姑娘,早不用完,晚不用完,怎麽偏偏這會子用完!”


    他話音剛落,遠方幽暗中又稀稀落落地顯出幾個影子來,具體模樣根本辨不分明。


    花惜顏道了聲:“你們快到棺槨後麵躲著!”跟著腰間鈴鐺叮鈴作響,就朝那幾個影子衝了過去,居然一下子也隱入幽暗中,瞧不見了,隻能憑借她身上的鈴鐺聲來判斷她還在附近。


    這邊端宴急忙將我扶起來,往右邊棺槨那邊靠去,我腳步踉蹌走得幾步,就聽端宴突然大叫:“師師姑娘,又來了!又來了!”


    我忍著傷痛轉頭一瞧,就見昏暗中又衝過來幾條幹瘦的影子,手上提著長長的武器,這下子我終於看清楚了,那武器居然是長戟。


    隻見寒光一閃,那幾根長戟舞作長龍,霎時齊齊朝我和端宴兩人刺了過來。


    我見勢不妙,立刻便想禦起移花步退開去,不料身邊的端宴是個不省心的,他死死拉著我的手,我的手上本就沒幾塊好皮肉,當下被他捏得冷汗直冒,腳下一歪,踏錯了移花步的步法,其中一個木偶將士的長戟一下子就刺進了我的腰間,錐心刺痛之下,疼得我的背立時弓了起來。


    端宴大驚:“師姑娘你沒事吧!”


    我兩眼一黑,不是被疼的,而是被氣的。


    這長戟都刺到我肉裏了,你這浪蕩子這會子問我有沒有事……實在太晚了!


    我隻覺得身體被那長戟鋒口貫穿,連哼聲的氣力都沒了,隻得一邊心裏將身後端宴這廝的祖宗十八代逐一問候個遍,一邊咬牙握住那長戟一端,用力一扯,那長戟的鋒口立時從我腰間的肉裏脫將出來。


    隨即我握住那長戟,猛地一發力,那長戟朝前反刺迴去,頂在了那木偶將士的胸口,當下將那木偶將士頂得一個踉蹌,跟著我將長戟反手一抄,挑起戟尖,橫空一掃,頓時將那幾個木偶將士盡數掃到了地上。


    端宴看得呆了,喝彩道:“好身手!”


    我瞪他一眼,喘著氣道:“閉……嘴,還……還……沒死呢。”


    果然地上那幾個木偶將士又猛地彈了起來,他們身上裹著厚厚的金屬鎧甲,硬邦邦的,根本不似我這般血肉之軀,它們不知道疼,也不會流血,我若要取勝,唯一的辦法便是挑了它們的手腳關節,使他們喪失行動力才行。


    我現在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口,大的小的,深的淺的,算上腰間剛才那一戟,真是多它一個不算多,少它一個也不算少。


    眼下洛神她們不在我身邊,端宴這廝就是拖油瓶子,我這傷病之軀還得護著他,不知道有多絕望。我想到這,一咬牙,拎起長戟便迎了上去。


    我也不當眼前東西是木偶這種令人汗毛直豎的詭物,隻是將它們當成戰場上的敵方將士,我恍惚間以為自己披上了戰甲,正和敵軍兩廂廝殺,這樣一想,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便從心底湧了出來。


    那幾個木偶雖然周身鎧甲包被,但我定睛細瞧之下,發現它們的脖頸非常纖細,好像隻是用一根極細的木棒子銜接而成,肘部和膝蓋處也沒有甲片包裹,隻單單包了一層布帛。我不由得暗喜,心道就是這裏了,長戟刺過去,專挑他們的脖頸和手腳關節,這些東西也是魯鈍,沒有神智,我移花步與它們周旋了片刻,它們便身子散了架,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解決掉這幾個木偶將士,我的身體已然到了極限,幾乎連痛楚都感覺不到了。


    我一手拄著長戟,彎著腰大口喘息,隱隱覺得冥殿裏的氣氛突然開始改變了,血腥氣味愈來愈濃重,伴隨著一聲低低的沙啞嘶吼,慘叫聲霎時此起彼伏,好像是姽稚手下的那些麵具男人臨死前發出的痛楚掙紮聲。


    甚至,我還聽到其間夾雜著幾聲雨霖婞的聲音,她的聲音非常恐慌,好像是見了鬼,正在不停叫洛神的名字。


    我心裏一寒,抬起頭一瞧,就見前方一個圓圓的東西突然朝我飛了過來,我急忙躲開,定睛一看,發現居然是個人頭。


    我渾身汗毛倒豎,這人頭居然是青鬆子的!


    青鬆子的頭就滾在我腳邊上,臉上的表情還保持著死前的驚恐,怒目圓睜,我隱隱瞧見他眼中凝固著慣常的冷光,死不瞑目。


    而他的人頭斷口處齊整,鮮血直冒,就像被人一劍給切下來的。


    “道長。”我蹲下身,伸出手去將他的眼皮一抹,他終究是閉上了眼。


    我渾身發冷,我實在無法想象能一劍砍掉青鬆子頭的人,該有怎樣可怕的身手,又該有怎樣可怕的氣力。


    而就在我站起身來時,突然覺得前方一陣陰冷的風吹了過來,跟著便是一個格外高大的身影壓蓋過來,幾乎都將周圍的空氣撕裂了。


    那人身上的金色甲片好像鏡子一般,在黑暗中閃耀著幽冷的光澤,朝我飛快地衝了過來,仿佛快速移動的高大鐵塔,竟然是那個巨人將軍!


    我腦子一空,一下子就發懵了,在我的常識中,體型巨大的東西,速度根本快不到哪裏去,而速度快的東西,體型也大不到哪裏去,不想眼前這個巨人,速度和體型都到了極致。


    這是世上最完美最可怕的殺人惡鬼,定是他一劍斬了青鬆子的頭的!


    身體這般巨大,速度這般快,我……我該怎麽辦!


    我倒在地上,渾身僵硬,動也不能動,就見那巨人將軍手中巨劍一掃,那劍鋒帶起的寒氣貼著我的腹部擦過去,頓時一股冷到骨子的幽寒侵入了我的五髒六腑,我恍惚覺得身體都已然結冰了。


    我……我就要死了麽?


    正在我絕望之際,隻聽耳邊“叮”的一聲刺耳錚鳴,竟是那兵器與兵器相格發出的聲響。


    我感到那巨劍的寒氣霎時從我身前抽離了去,勉強撐起身子,抬眼一瞧,竟是洛神不知何時已經跑了過來,正提了巨闕和那巨人將軍纏鬥起來。


    那將軍起碼有她兩人高,兩廂對比太過懸殊,我看得一顆心幾乎都跳出了嗓子眼,就見洛神飛身一躍,宛若輕捷的雨燕,一下便踏上了那巨人的肩膀,立在他的肩甲之上。


    我心裏一急,想喚她的名字,不料喉嚨像被人扼住一般,根本說不出話來。而那巨人將軍此時已經被她激得發了狂,伸出碩大的手就要去抓她,她腳下起跳,又轉而跳到那巨人將軍的另一邊肩膀上。


    如此來迴反複,那巨人將軍見抓她不住,不由得一陣惱怒,不想這時那姽稚居然也追了上去,她手上提著一柄模樣詭異的長劍,對著那巨人將軍的腰間便是一砍,劍鋒與金色甲片甫一相接,火光四濺。


    那將軍急忙縮迴手去,不再顧及洛神,轉而手中巨劍一側,便去砍那女人,那女人好像受了傷似的,身子有些不穩,此番迎著那巨人將軍的巨劍招架,顯得格外吃力。


    不過有了那女人引開注意力,踏在巨人肩頭的洛神便得了空,她手中巨闕側翻,淩空一躍,就在踏空的那一刹那,她手下發力,對準了那巨人將軍的左邊手臂,淩空一劍削了過去。


    隻聽一聲“哢嚓”的刺耳聲音傳來,伴隨著那巨人喉嚨裏發出沙啞的嘶吼,那隻巨大的手臂被洛神砍了下來,一路滾到了我麵前。


    我一看,心裏立時“咯噔”一下,那巨手的斷口處居然沒有流血!


    斷手裏麵露出一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好像是些詭異的填充物,而斷口處赫然可見木頭的紋路,這巨人竟然也是木頭做的!


    這怎麽可能!


    明明這巨人將軍和那些僵硬的木偶將士完全不同,身體的靈活程度和那些東西不是一個階層的,而且我先前隱隱就感覺到這巨人將軍擁有靈魂一般,分明是個活物啊。


    難道,這木頭製作的巨人將軍,其精細程度……竟然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麽?


    隻是不等我驚訝多久,那巨人已經完全狂暴起來,抄起巨劍便是一陣亂砍,巨劍的寒氣肆虐開來,我隻覺得身體像是掉進了冰窟。洛神落地之後,便飛快朝我跑了過來,而那邊巨人將軍被姽稚牽製,暫時還無暇注意到我們。


    洛神抱起我便朝一邊躲去,隨即在最後麵的殿牆處將我放了下來。


    我靠她極近,這才真真切切看清她的模樣。此時她渾身浴血,昏暗中瞧來,她那身白衣已然由素白變作了暗紅,這種暗沉沉的顏色,幾乎都要和四周的昏暗溶為了一體。


    我從來沒想過,強大如她,竟然會受這般重的傷,當下瘋了似的去摸她的臉,顫抖道:“你……你……”


    她的聲音格外疲憊,喉嚨裏堵了什麽似的,啞聲道:“我沒事。待在……在這別動,我很快就迴來找你……”


    我很快就迴來找你。


    我心裏一跳,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格外異樣的感覺,仿佛在很久以前,她也跟我說過同樣的這句話。


    可是她再也沒迴來。


    奇怪,我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知怎地,我感到深深的恐懼,用盡全身氣力,咬了牙,緊緊拉住她,幾乎要哭出來了:“不要……不要走……”


    她澀聲道:“姽稚一人贏不了那東西的,它太強了……太強了……我不去,大家都會死的。”


    我眼皮很重,幾乎都睜不開了,好像神智都漸漸從我身邊抽離了去。太累了,實在太累了,經過這長時間的反複磨折,渾身上下的傷口似撒了鹽般,疼得我幾乎要暈過去。


    我閉著眼,抓著她的手,呢喃道:“你……別走……別離開我……你走了……就再也迴不來了……”


    “好好……我不走……清漪你太累了,先靠在這睡一會,你睡一覺醒來後,就會看見我。”


    她的聲音溫柔極了,仿佛催眠一般,緩緩響在我耳邊,我頭腦昏沉,意識漸漸渙散了去,最後我隻聽見我在對她說:“別走。”


    之後我便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先更新5000+字,明天還有一章4000+的更新,我還在寫。


    等明天那一章出來,第三卷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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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快樂,請吃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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