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腹中物


    兩人浮在冰冷的河水中,隻抱了一瞬便分開了。


    我的臉此時格外的燙。


    洛神也不說話,單單將她濕淋淋的白色外衫脫了,披在我身上,將我這衣衫不整的狼狽模樣遮掩了起來。隨即就勢伸手將我腰身攬過,帶著我飛快上得船去。


    因著方才經曆一番苦鬥,我身子甫一鬆懈下來,兩條腿就軟得幾乎要站不住,若不是洛神攬著我,恐怕就直直地跌到那船板上了。


    此時木青正蜷在船頭一角,早已被那陡然出現的龍鯉嚇破了膽,抱著頭瑟縮著身體,而那沈鬱索性將鬥笠扣在了臉上,也是篩糠般抖個不住,口中連連討饒道:“龍王爺……龍王爺饒……龍王爺饒命啊!”


    他們卻並不知道,那兇巴巴的龍王爺,不,當是那龍三公主,此時已然歸天了。


    這時雨霖婞剛好也摸上了船,瞧見這一幕,便走過去拍了拍木青的肩頭,彎腰嘻嘻笑道:“青小哥,你這龍三媳婦忒壞,迴娘家去了,你還是莫惦記了,早些醒過來罷。”


    聽了雨霖婞一番胡扯,木青這才將將抬起頭,縮著脖子來迴瞧了我們一眼,囁嚅道:“三位姑娘……龍王爺……當真走了麽?”


    我衝他點點頭,不想肩頭突兀一陣劇痛襲來,耐不住身子抖了一下。


    洛神忙道:“木青,船上可備有傷藥麽?”我們這趟出門隻是為了探探虛實,料不到竟會受傷,是以並沒有準備傷藥之類的包紮物事。


    木青盯著我的肩頭,臉色一變,緊張道:“有,有,你們隨我來。”邊說著邊一骨碌跳起來,急急領著我們進了船艙。他在船艙角落裏一個藤條編織的籮筐中摸索半晌,這才摸出一個黑色小瓶子來,迴頭道:“這是娘親給我備的傷藥,落在這裏許久不曾用過,隻是這藥粗製得很,師姑娘權且先用著應急。”


    洛神道聲謝,接過木青手中的藥瓶,扶著我坐在了矮腳木桌一側,再將那紅泥火爐移過來擺在我跟前,便欲著手上藥。隻是她手指剛攀上我罩著的外衫,忽然停下手中動作,迴過頭,煞有其事地瞥了眼呆立的木青。


    木青臉通紅,道了聲:“我……我先去外麵盯著點。”說完,趕忙識趣地走出了船艙。


    而木青雖是走了,眼前卻還剩下一個十分不知趣的。


    雨霖婞尋個甚舒服的姿勢坐在木桌對麵,扶著下巴,微眯著眼打量著我和洛神,嘴裏催促道:“你兩別幹瞪著眼了,趕緊著換藥啊,若是再磨蹭就要落下疤痕了。師師你別擔心,我在這守著,外麵沒人敢進來瞧你脫衣服換藥的,你且放寬心,可千萬不要害羞呀。”


    這廝“千萬”兩字咬得極為清晰,桃花眼盈盈的仿佛要晃出水來,早就忘記了方才是哪位高人射了我一箭,叫我落到如斯地步。


    我靠著船艙木板,疼得直吸冷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得心裏將她這挨千刀的從前到後,自裏朝外都問候了個遍:害羞你個鬼,還不趕緊給我出去!


    而洛神“啪”的一聲,將藥瓶擱在了矮腳木桌上,隨即站起身來,一把將雨霖婞衣領子一拎,幾乎將雨霖婞提了起來,推著她就往外走。


    雨霖婞腳步踉蹌,邊被推搡著邊大喊:“喂,喂,死鬼你做什麽啊,大家都是女人,就許你看得,我看不得?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我聽她那委屈的叫喊,氣得一張臉漲紅,無奈之下隻得心裏翻個白眼遞將過去。現今我才明白這個道理,在妖女身上,這“天理”二字委實是做不得真的。


    那邊洛神扣著她的肩膀,不動聲色地冷道:“還是由我來換藥比較妥當點。現下交與你一項十分重要的事宜,方才我用錦瑟刺進去時,發現那龍鯉肚子裏麵有東西,這龍鯉出現得十分蹊蹺,裏麵藏著的東西定是十分不尋常,你且下河去將它肚子裏的東西取了吧。”


    洛神說完,睜著一雙無辜的眸子,甚期待地望著她。


    雨霖婞挑眉道:“為什麽偏生是叫我去殺魚取物,你不是還想著叫我順帶燉一鍋魚湯給師師補補身子,恢複元氣吧?”她說話間掄起袖子,倒是一副躍躍欲試要去燉湯的派頭。


    我一想起那龍鯉的磕磣模樣,心裏霎時一陣翻滾,拿它來燉魚湯?不如叫我死了吧。


    當下忍了痛,好歹撐著病懨懨地吐出一句話:“我……我不愛……吃魚!”


    洛神橫了雨霖婞一眼,道:“我自然也不愛吃魚,你若是好心煮了,便自個留著喝罷。”說完,利索地一掀簾子,將她推了出去。


    雨霖婞在簾子外麵氣哼哼地大叫,我側耳一聽,等得一會子倒是沒甚聲響了,估摸著是真的下河去剖魚取物了。


    我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隻是這吐氣之下,卻又不小心牽動了傷口,不由得仰靠著船艙板壁,低低“嗯”了一聲。


    洛神連忙緊走幾步過來,側坐在我身邊,伸手將貼在我身上的白色外衫小心掀開半邊,現出我內裏血跡斑斑的殘破衫子,當下肩頭現出一大片,胸口亦是露了出來。


    我的傷口主要是雨霖婞留下的箭傷,與這深深的血洞一比,那些被龍鯉抓傷的傷口倒是算不得什麽了。那利箭留下的傷口在水裏泡過之後,邊緣顯出慘白的顏色,鮮血依舊不間斷地滲出來。


    洛神盯著我肩頭,眉頭微微蹙起,我卻十分羞窘,不由得將臉偏到了一旁。


    隻聽耳邊她輕聲道:“會有點疼,你忍一下。”我忙抿緊了嘴唇,點點頭,與此同時肩頭一陣劇痛瞬間襲卷而來,那劇痛裹挾在金瘡藥的陣陣冰涼中,宛若一寸寸地刮骨抽絲,疼得我嘴唇都差點咬破了。


    我攥緊了身下的毛墊子,努力撐著不叫自己呻.吟出聲,身上則濕淋淋的,即使靠著爐火,還是感到徹骨的寒意。


    而洛神將我肩上的傷口細細處理完後,將她自己內衫衣擺處的布料撕扯掉一片,扯成條狀,在火爐上慢慢烘烤,等到大抵幹了,再牽過來替我包紮肩頭傷口。


    她的手一貫的冰涼,包紮時指尖不時擦過我的肌膚,帶起幾分冰涼,幾分酥麻。我忍不住轉過頭去,忍了疼安靜地瞧著她手下忙活。她此時眉眼壓得低低的,臉上也沒甚波瀾,隻隱隱窺得她長長睫毛撲閃,遮掩而下的墨色眸子裏卻斂著幾絲不快。


    我知道她是因著我受傷一事才這般不快,心中微微一動,當下低低開口喚她:“洛神。”


    “嗯?”她聽我出聲,抬起頭來,眸子裏漾著細細碎碎的柔光,道:“怎麽了,很疼麽?”


    我搖搖頭,伸出尚能活動的右手,拂上她微微蹙起的眉頭,將那斂著的波瀾一一撫平了,這才道:“沒有,我不怕疼。倒是你,莫要一總蹙著眉,你在我麵前時,我總想叫你歡喜些,不需要那麽累的。”


    她定定地望著我,一時愣住,手下動作亦是僵住了,等得半晌,才又細致地將那用來包紮的布條纏了纏,最終打了個結,當做終了。


    待得處理完畢,她才捉了我的手握在手心,微微一笑,道:“我與你在一起,自是十分歡喜的。”


    我被她灼灼目光瞧得臉一陣發燙,不知怎的,就生出一個想親親她的念頭來。我正這般想著,不想簾子“唰”的一下竟被掀起,轉而一個頎長的紅色身影風一般閃了進來。


    我被這突兀闖進來的人一時嚇得懵了,當下手忙腳亂地抄起洛神那件白色外衫,堪堪遮在了胸前。


    洛神也一早眼疾手快將我擋了,對著眼前的紅衣女子蹙眉道:“不是叫你去殺魚,這麽快便辦妥了麽?”


    雨霖婞走上前來,一雙桃花眼笑得賊:“哦,殺魚麽?小事情嘛,一早就妥帖了。”轉而摸著下巴嘻嘻道:“哎喲師師你別擋了,我可都瞧見了,嘖嘖,你這小身材線條倒是不錯,不過比起姑娘我嘛,卻還是差上那麽一點的。”


    我聽她這般說,氣得發抖,暗忖若是我有氣力,定要將這木桌子掀了,朝這廝不留情麵地砸過去。我而眼風瞥去,見洛神瘦削的肩頭都微微地顫抖起來。


    想來這下可不大妙了。


    我隻得自洛神身後探出頭,換個話題打圓場道:“你手上拿著這是什麽?那龍鯉肚子裏東西麽?”


    此時雨霖婞手上拎著一長串物事,竟然是一條粗粗的鎖鏈,那鎖鏈十分奇怪,幾乎通體透明,在爐火的映襯下,閃耀著莫名柔和的光華。


    雨霖婞這迴臉色也變得嚴肅了,將那透明的長鎖鏈放到木桌上,盤腿坐下來,道:“這就是自那龍三公主肚子取出來的。真是見了鬼了,這麽粗這麽長的鏈子,是怎麽跑到它肚子裏去的?我生這麽大,這般透明的鏈子倒是頭一次,這是用來做什麽的?”


    洛神傾身過去,取了那一長串粗鏈子放在手中掂了掂,那鎖鏈一大截落在地上,隨著她的動作與船板摩擦,發出莫名詭異的沙沙聲。


    她沉默半晌,才道:“這鏈子好像是一種叫做透晶的礦石做的,這種透晶礦石極為難尋,比黃金寶石還要珍貴許多。書上最早記載透晶是在周朝,當年周天子穆曾經接見過一名民間男子,那男子進獻給他的大禮便是一小塊透晶,周天子見了這透晶十分歡喜,而那男子也因著這透晶關係,得了天子諸多禮遇。”


    說到這,她眸子中微光瀲灩,話鋒一轉道:“而且,我方才下到水下,見那所謂的水晶宮不過是一方坍塌的山頭罷了,裏麵黑漆漆一個山洞,而我見那山洞裏麵也是冒出兩條這般模樣的鎖鏈來,卻不知道那兩條鎖鏈是通向何處。”


    我聽到這,心裏不由一陣發涼,當下接過那透晶鎖鏈細細端詳起來。


    這透晶果然名副其實,握在手上是徹骨的寒意,透過它依舊能細細分辨我掌心的掌紋。隻是我定睛細瞧下,發現那鎖鏈裏麵好像有些奇怪符號在晃蕩,我忙運起炫瞳術來迴琢磨,當下瞧得十分真切,便見那鎖鏈裏麵竟刻著許多細細小小的文字,好似遊蕩的蝌蚪般,有著極為怪異的形狀。


    我望著那些文字,心念一晃,不由皺眉道:“這鎖鏈裏麵是刻了字的,而且刻的還是那種殄文。”


    洛神聽我這一說,迴頭瞧了我一眼,臉色幽冷,雨霖婞的臉色亦是頗為難看。


    而所謂的殄文,便是人間用來與陰間鬼魂幽靈交流的文字。殄文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是親友去世,活著的人為了吊念亡者,便寫下這種文字用以祭奠,內容無非是寄托哀思或者囑咐死者一些事宜。而另一種則是十分兇險的詛咒文字,目的是用來鎖住惡鬼的魂靈,不讓其投胎。


    這種文字當今世上能掌握透徹的人幾乎尋不見,我也隻是認得幾分字形,並不能確切地將其轉換成平常使用的文字符號。


    若是這種透明鎖鏈裏刻著的是祭祀亡靈的殄文,我倒也不怕,怕就怕它是用來鎮壓惡鬼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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