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夜未眠


    天黑得很快,當我們在街上找尋落腳之地的空當時,這傍晚殘留的微弱薄光便隨著我們匆忙的腳步漸漸溜走了。四周仿佛是掛上了一幅濕漉漉的黑色幕布,潮濕的水汽隨著冷風卷過來,輕輕擦過我們的臉頰。


    此時街上靜悄悄的,幾乎處處是門窗緊閉,我們尋了這麽久,別說是客店,就是個亮著光的普通人家都沒有。


    哪裏都是閉門羹。


    雨下得比先前大了許多,我們全身被冷雨淋得透濕,寒氣便毫不客氣地直接透進了骨子裏。


    我被凍得直哆嗦,睫毛被雨水打濕,水珠不斷地滴將下來,以至於那一片昏暗的姑蘇城,落到我的眼裏,仿佛披上了一層迷離的霧氣。這白日裏瞧著風流無匹的美麗城池,到了晚上,儼然成了鬼魅。


    方才一直不停在抱怨尋不到住處的雨霖婞哆嗦著身子,也變得悶聲不吭起來。洛神倒是不畏冷,淡然無聲地走在前頭,衣擺滴著水,在寂靜的長街上,衣衫隨著她的行動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響。


    就在我快要絕望之際,突然瞥見不遠處挑出一點橘紅燈光,在四周昏暗陰冷環境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惹眼。


    我一陣欣喜,三人快步疾走,終於到了這燈光匯聚之地。


    這是個稍大的客棧,門口收拾得體麵整潔,門頂上高懸著的兩盞橘紅燈籠正默默地散落一地紅影,此時一個發須斑白的老者剛好探出半個身子,左右小心望了望,便要作勢將大門關上。


    “慢!”


    雨霖婞大叫一聲,急忙上前一步阻止,轉瞬一條腿便伸進那了尚未閉合的門縫,氣喘籲籲道:“住……住店的!”


    她邊說著,一錠明晃晃的大銀子也同時晃到了那老者眼前,生怕那人瞧不見將門給關了,我也上前將那半掩的木門死死扣住,一臉期盼地望著他。


    這年頭,住店談何容易。


    能看到個亮著燭火的客店,當下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老者抬起頭來,望著舉著銀錠子的雨霖婞,還有緊緊捉住門扉的我,以及身後隨著的一言不發的洛神,眼睛瞪得老大,張著嘴,下巴險些掉在了地上。


    那老者是這間客店的掌櫃,姓張,人極是和藹。他的這間客店共有三層,此時卻安靜得厲害,一樓廳堂點著幾支大紅燭,其餘都是掩在一片黑暗中,好像沒有人住一般。


    張掌櫃看出我們的疑慮,笑道:“我這地偏得很,來住店的客人很少,有幾個投宿的現下都躺下了。而且最近城裏……”


    他說到這忽然頓住,臉上劃過一絲不自在的神色,轉而跳開話題,溫言朝旁邊囑咐道:“小陽子,看看熱水得了沒,你去取了給三位客官清洗,天冷,莫給客官們凍出病來。”


    我有些在意他方才不自然的臉色,不過還是衝他感激點了點頭,邊伸手去擰衣擺滲下的水。


    隻是那喚作小陽子的店小二仍舊在那愣著,一張滿是稚氣的娃娃臉紅撲撲的,隻顧著盯著洛神那邊看,半晌都不曾動。


    我眼風滑向洛神,卻見她正安靜立在燭火旁邊,因著她穿的是白衣,雨水透濕之下白衣變得通透起來,薄薄的衣料緊緊貼著肌膚,將她修長的身形勾勒得若隱若現,方才在外麵一片漆黑瞧不分明,這下到了亮處霎時唿之欲出,叫人無法挪眼。


    洛神此時一臉淡然神色,不緊不慢地低頭擰著衣衫上的水,對周圍卻渾然不覺,我登時急了,快步走到她前麵將她擋個嚴實,衝那店小二嚴肅道:“小二哥,熱水!”


    “哦,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去。”


    店小二匆忙迴身,臉紅得更厲害了,縮縮脖子就往後堂跑去。


    雨霖婞這廝斜斜靠著櫃台,看著這一幕,掩著嘴笑得格外賊,我自然不留情麵地狠狠剜了她一眼。


    洛神自我身後走出,頗有意味地瞥了我一眼,唇邊若有若無一絲淡笑,道了聲:“我上樓去換身衣衫。”說話間,已經走出老遠,雨霖婞抖了抖衣擺,衝我擺擺手,也嘻嘻哈哈地跟在她後麵。


    我登時滿臉通紅,奈何身上冷颼颼的,不去洗個熱水澡的話估計會撂下病根子,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隻是經過櫃台時,卻有一股淡淡的氣息湧到了我鼻息間,極其怪異的味道。我下意識一瞥,見櫃台上擺放著一個香爐,裏麵沒有插香燭,而是放著小半爐的細粉,晶瑩剔透,細膩非常。


    我對這氣味極其敏感,便問那張掌櫃:“老人家,這是什麽?”


    張掌櫃道:“這是聽雨樓的公子那裏求來的辟邪沙,這些天城裏……城裏不是很太平,我們求來保平安的。”他說到公子時,儼然一臉的崇敬虔誠。


    聽雨樓?


    公子?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趁著張掌櫃轉身之際飛速挑了些許所謂的辟邪沙放在手心,邊走邊細細地湊到鼻端嗅了嗅,待得分辨其中一二,心裏頓時一縮。


    此時洛神和雨霖婞已然上得樓去,我不動聲色地將手上的辟邪沙拍了拍,也轉身上樓,那張掌櫃卻忽然從後麵叫住我道:“看三位姑娘是外地人,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為了客官們好,城裏這些日子可切莫去那白河邊遊玩,尤其是紫菱橋,是萬萬去不得的。”


    他神色極其凝重,我心念微動,將那白河與紫菱橋在心裏做了個標注。


    看來這姑蘇城,可不是外表瞧來那麽風流旖旎的,也不知角落裏,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接下來,我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再換了身幹淨衣衫,因著我們的行囊是皮料的,並不透水,包裹裏的物事僥幸逃過了大劫。


    此時我邊擦著頭發,邊與洛神,雨霖婞二人談論著方才那奇怪的辟邪沙,她們二人也剛剛沐浴過,身上散發著水汽的清新,隱隱透著幽香。


    我抖了抖手上的毛巾,正色道:“我敢肯定,這辟邪沙的配方,除了明黃,冰片、樟腦等提神醒腦的偏料外,還多添了一味極不尋常的藥。”


    “什麽?”


    雨霖婞正忙著修她的指甲,大晚上的,她竟然收拾得整整齊齊,還細細描了淡妝,抬起頭來時笑得一臉嫵媚。


    洛神是從來不做任何裝扮的,清水芙蓉素麵朝天,我也隻是平日出門前簡單勾勒幾處,而雨霖婞卻實在是太會琢磨了。她曆來愛美,包囊裏除了衣衫之外,胭脂水粉金扇銀針等等女兒家必備一應俱全,且都是極上好的品質。


    我完全可以設想她在倒鬥的時候還可以十分細致地去描著她那兩彎柳葉眉,順便對張牙舞爪靠近的粽子笑眯眯地說:“這位粽子爺爺稍待片刻,姑娘我妝容很快便好,待會與你打。”


    然後所謂的粽子爺爺,肯定要羞憤得跳河自殺。


    我白了她一眼,道:“是瑾蘇子。”


    洛神聞言,臉色微變,低聲呢喃道:“瑾蘇子?”


    我點頭道:“嗯。說起這瑾蘇子,昆侖那本百草堂會集裏記載過,那時她采了一株叫我瞧,這是一味極其陰邪的藥,藥草本體非墳墓不長,靠吸取屍氣為養,散發的氣味很是特別。聽說年頭若是久了還能成精,這成了精的瑾蘇子是可以攝人魂魄的。而研磨成藥粉後,人若是吸多了,也會神智昏沉,自我意識逐漸消磨。”


    “這麽狠?”雨霖婞一臉訝異。


    洛神深深望了雨霖婞一眼,斂眉道:“這瑾蘇子攝人魂魄一說確有其事。以前曾有一個江湖術士靠著瑾蘇子提煉的藥逼人喝下,再控製其心魂,被控製之人喪失自我認知,一味地聽命於施術者,漸漸淪為為其賣命的行屍走肉。”


    雨霖婞冷哼一聲,道:“那這個勞什子辟邪沙,豈不是個害人的東西?那掌櫃的還把它當寶貝供著,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我道:“這辟邪沙裏參雜的瑾蘇子數量極少,但總之不是善物,隻是這掌櫃的好似對這聽雨樓分外推崇,我們初來乍到,也摸不清這聽雨樓以及這公子的底細。我們此行目的雖然隻是來尋昆侖當年到過的那座古陵,但對這事放任不管的話,總覺得不妥。”


    雨霖婞掩了個哈欠,站起身抖了抖衣擺,道:“罷了罷了,明日到城裏打探一番便可,這姑蘇城古裏古怪的,不久前才見了一副漏水的棺材,真真是晦氣死了。”


    我挑眉道:“見個棺材就說晦氣,你以前摸過的棺材不說一千也有八百吧?怎麽沒見著你叫晦氣?”


    雨霖婞桃花眼殤了我一下,道:“嘖嘖嘖,師師你倒是編排起我來了?我困了,可要迴房睡了。”她說完抬腳欲走,轉而迴頭滑了洛神一眼,笑得一臉曖昧:“喲,我說死鬼,你的房間可不在這裏,你怎的還不走,莫非是要留下來給師師暖床?”


    我臉一紅,立刻抄起一個茶盞朝她砸了過去,她一個轉身,手下利落地將茶盞截住了。


    “嘖,當心,可要賠錢的。”她笑嘻嘻道。


    哼,我心裏冷哼,明明這妖女家財萬貫,墨銀穀裏金銀珠寶堆作高山,如今倒是心疼起一盞普通茶盞,真想從頭到腳鄙視死她。


    雨霖婞將茶盞轉手朝洛神這邊一拋,洛神看也不看,淡然伸手將茶盞接了,輕輕放到桌上,卻微微闔起墨色眸子瞧著我。


    我被她壓下的眸子盯著,心裏宛若有羽毛嗬著癢一般,我與她的關係,在雨霖婞前麵不好挑明,就這樣掩掩藏藏到現在,原本先前兩人趕路的時候,都是同榻而眠的,今日與她分開,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雨霖婞討個沒趣,迴頭道:“走了走了,去睡覺了,死鬼你也快著點,莫要賴在這裏。”腳一抬,便推門而出。


    洛神靜默半晌,也輕盈站起身來,我心裏緊緊一縮,卻見她走到門口停下,身後淡淡的紅色燭光灑了她一身,透著淡淡溫柔。


    轉而她薄唇翕動,對我說:“晚安。”


    我匆忙上前捉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薄涼細膩,我低下頭去,盯著她皓白的手腕,捏著她的手在我掌心裏緊了緊。


    她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淡淡一笑,隨即輕輕將門掩了,那關門的間隙間,我隻看見她額頭點染的一抹殷紅朱砂,在這暗夜裏一瞬,隨著緊閉的房門消逝了。


    心立刻沉了下去。


    舍不得讓她走。


    很想她留下來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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