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華夜燈玲瓏(上)


    端著食盒推開門進去,便看見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孤單地坐在床沿。


    長生埋著頭,兩條小腿在床邊上蕩來蕩去,手上正絞著衣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瞧得心疼,上前摸摸她的頭,笑道:“長生,吃飯啦,今天有魚。”


    她這才抬起頭來,前兩次見她明明還是皎若夜空的烏黑眼眸,好似包容了所有的星光,如今卻變得有些空洞無神起來,想是還沒從被傷害的打擊中緩過神來。


    隻是她受了那麽重的傷,身體卻反常地恢複得很快,到了此時,那些原本密集的傷痕連疤都沒留下一條,叫人簡直不敢相信。


    記得第一次醒的時候這孩子隻是一直哭,口裏直喊著:“都死了,都死了,都不要我了。”問她發生什麽,她隻說好多黑色的鳥要來捉她,再問下去,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也隻得作罷。


    畢竟現下首要之事,還是要將她的身體養好。


    我坐在床頭,小勺舀了勺肉絲粥,吹了吹遞到她唇邊,她先是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眼睛裏好歹有亮光閃過,似是十分喜歡這粥的味道,接著一口便吞了下去。邊吃著,嘴裏還小聲嘟囔著:“姐姐,這裏的東西好好吃,人也好多。”


    我知她一直在那落荒原待著,也沒出來見過這俗塵世界,心下柔軟,便道:“長生以後跟著姐姐好麽?好吃的東西,姐姐給你做,給你買,可好?”


    “嗯。”她乖巧地點點頭,又間歇吃了幾口。


    我正慢慢喂長生飯食,鼻息幽香一繞,卻是洛神不知何時上得樓來,我一愣,卻見她麵容靜謐,方才餐桌上的冷意已然褪去,正徑自搬了把圓凳坐在床邊。


    我將粥碗放迴食盒,望著她,也不知她上來做什麽,卻見她朝著長生手一伸,攤開的玉掌中竟然躺著一簇五顏六色的小圓球,晶瑩剔透,極是可愛。


    “這是什麽?”我大為不解。


    洛神淡淡道:“方才掌櫃的小女兒送給我的,說是糖果,小孩子可喜歡?”


    我恍然大悟,撲哧一聲笑開來,原來她這是來拿糖果給長生。


    平常她雖然待人冰冷,但是生得皎皎若華,這些天待在樊城,免不得被人糾纏。記得那掌櫃的小女兒,約莫和長生一般年紀,好似十分喜歡她,有事沒事就喜歡在用飯時間扒在不遠處的門廊看,若是有時候能與她說上幾句話,立刻便能高興得雀躍跑開去。


    她性情最不擅長和小孩打交道,偏生孩子卻都喜歡她,便如長生。


    不過說來也真是,世上哪有人這麽個給小孩子糖果法,先是一言不發上來,再一言不發攤開手,表情這麽嚴肅,幸好長生天性爛漫,與我們親昵,若是換作別人,便是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過來拿取了。


    長生見那糖果模樣討喜,小手捏起一顆放進嘴裏,臉上立刻現出歡喜的神色來。


    而我抬眼瞥見洛神一本正經的模樣,玩心頓起,道了聲:“那我也要試試。”一邊也從她手中捏起一顆放進嘴裏,入口酸酸甜甜的,頗有些滋味。


    她有些訝異,道:“清漪你也是小孩子?還沒長大麽?”


    我笑道:“誰說隻有小孩子能吃糖?大人也一樣。”邊眼疾手快也捏了顆糖塞進她嘴裏,她霎時愣住,腮幫子微微鼓著,先是一臉錯愕地望著我,隨即低下頭默默含了糖,也不再說話了。


    長生在旁瞧得十分開懷,一掃先前陰霾,笑道:“白姐姐,你生得和天上仙女似的,比我娘還好看,可你怎麽不笑啊?”歪了歪頭,又道:“笑一笑,不是會更好看?”


    洛神麵色霎時僵住,便似那冬日凍住的白雪。


    我忙故意板起麵孔道:“她不姓白,要叫洛姐姐。”這孩子,看洛神穿白衣服就叫白姐姐,而叫雨霖婞就叫紅姐姐,也不知道她這小腦袋怎麽想的。


    “洛神,你便給長生笑個不可麽?”我輕輕捅了捅她手臂,洛神立刻臉撇到一旁,就要站起身來,似嗔非嗔的,瞧得我心裏微蕩,不知怎麽的就鬼使神差扯她衣袖,道:“要不,你,你給我笑個?”


    她迅速站起來,立在我麵前,就這樣低下頭,墨色眸子睨著我。


    我盯著她肩頭垂下的嬌俏墨發,隻感覺一股凜冽寒氣壓下來,忙擺手討饒道:“我錯啦,別生氣,別生氣,玩笑做不得真的!”


    等得許久也不見她出聲,偷偷眼風一掃,卻見她唇邊一絲淡笑勾勒而過,隻是停留片刻,立刻隨風般消逝了。


    忙心裏道,果然是笑起來更醉人。


    不過可不能叫她聽見了。


    夜色漸濃。


    收拾停當後,長生說日日待在房裏養病無聊,她小孩子心性,我便帶她下樓轉轉。


    剛好從客棧門口瞧去,街上人流不知何時多了許多,紅燈高懸,一片熱鬧之景。找掌櫃的打聽,才知道樊城最大的廟---城隍廟今夜舉辦廟會,在當地似是個很重要的節日,是以今夜城中張燈結彩,行人皆去廟中求簽遊玩,討個吉利。


    長生聽了,眼中放亮,一疊聲直嚷著要去,我對這廟會也是好奇,這些日子風裏來雨裏去,遭遇諸多險阻,又被這迷霧弄得暈頭轉向,也想尋個時機休整放鬆一下。我把這想法告訴洛神,她則是淡淡嗯了聲算作應允。


    隻是三人去叫雨霖婞的時候,阿卻卻說她很早便出去了,也不知她去做什麽。也沒辦法,便囑咐阿卻等她迴來知會一聲,叫她到城隍廟與我們會合,隨即出得門去。


    今夜長月當空,銀輝散落,為這夜色掩蓋的城中平添了幾絲動人。空中繁星點點,地上流光溢彩,宛若天上與地上兩條奪目河川橫過一般。街上則人潮流動,行人手上提了各色燈籠,人人臉上映著喜色,被四周燈盞一照,顯得精神極了。


    我們三人隨著人流慢慢晃,遠遠便瞧見了那雕龍作鳳的巍峨廟宇,這城隍廟修得極為氣勢恢弘,自人潮中望去,窺得夜空中現出那琉璃屋簷角,好似那天上懸掛的月宮一般。


    我們為了應景,買了四盞造型各異的燈籠,雨霖婞那盞鯉魚燈被我暫時拿在手裏,長生看中了蓮花燈,我自己則是一盞麒麟模樣的花燈。


    洛神此時一手提了一盞琉璃碧波燈籠,一手牽著長生,逆著人流立著。天上銀月清輝灑下,加上四周燈盞玲瓏流轉,映得她素潔秀顏灼灼耀眼,墨色眸子光華斂著,好似裏麵也含了一彎月光一般。


    我在原地看得失神,呆立著,見她轉而身形飄忽,便這樣牽了長生走入人流,而四周的人目光皆似生了根,釘在她身上,卻都下意識往外退開,為她讓開一條道路。


    以往她要麽在古墓裏遊走,要麽便待在尊王府中,極少到這人流擁擠的地方來,如今將她放到這攢動人潮中,便好似那跌入凡塵的仙子般,我眼前隻有那一人,周圍都黯淡下去了,而她白色衣袂翩飛,仿佛便要就此白影踏空,離我而去。


    心裏沒來由一陣慌亂,趕忙快走幾步,推開人潮,從後拉了她的手,她迴過頭來,有些訝異道:“清漪,怎麽了?”


    “沒什麽,怕你不等我,便要走了。”我忙道,心裏卻有些虛,剛才的想法,可不能叫她知道。


    她驀地淡笑開來,笑顏層疊,宛若枝頭梨花通透。隨即輕輕迴握了我的手,道:“怎會,隻是長生說想瞧瞧這個,便走得快些了。”言罷指了指一旁攤子上的一個物事。


    我定睛瞧去,卻見那是一個小巧的撥浪鼓。


    廟會時節,一路延綿下去都是擺放小玩意和吃食的小攤,大多數做的,還是小孩和年輕人的生意。


    “你說這撥浪鼓麽?”我取了那麵小鼓出來,拿在手上搖了搖,聲音叮叮咚咚,心裏微微有了暖意。


    我八歲以前記憶都是空白的,醒過來便看見我母親師錦念和昆侖的臉,她們說我是發燒生了場大病,將以前兒時的記憶給燒沒了。睜開眼後,我母親拿給我的便是一個撥浪鼓,一臉和煦笑意,搖著這小玩意逗著我玩。


    我笑道:“這是小孩子經常玩的玩具,洛神你玩過麽?”


    她搖了搖頭,道:“不曾玩過。”從我手中將那撥浪鼓拿了過去,也搖了幾下,眼裏斂著幾絲落寞,道:“小時候,隻玩過刀劍罷了。”


    我愣了下,當下掏出銀錢將那撥浪鼓買了下去,隨後拉著她和長生一路行去,見到什麽有意思的木雕鳥雀,玲瓏物什,一股腦都全要了,堆得老高。


    此時我和長生嘴裏咬著糖纏,各自一手懷揣著一堆東西,心裏舒展,仿佛輕盈在雲端行走。洛神則默不作聲地在旁牽著我的手,還不時照看著我右手搭著的小玩意,防著它們給跌了下來。


    隻是一路延綿的燈盞下,她唇角微勾,漾起漣漪,握著我的手,也是柔滑溫暖若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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