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卿之顏


    廊道裏不時有些醉酒的男子摟著姑娘經過,醉眼迷迷糊糊地朝我這邊望來,熏人的酒氣彌漫開來,嗆著我的口鼻。


    我暗暗皺著眉頭,盡量避得遠些,偶爾一兩個閣子裏俏麗的姑娘從廊道那頭盈盈走來,又皆掩著嘴嘻嘻從我身邊擦過,僅餘下幾抹旖旎入骨的香。


    每間廂房前都挑著曖昧的紅燈籠,淡淡紅影碎了一地,一路向前鋪陳過去,望不到盡頭。所謂風月之地,全然是那蝕骨的□□,那些鶯歌燕語,層層疊疊地自廂房中傳出,惹得我腳步更為匆匆。


    方才被雨霖婞這麽一鬧,心還是亂的,恨不得內裏空空,不再思量,也可不再叫那些陌生的藤蔓從身體裏伸出,兀自纏了我,惹得我連唿吸竟都有些困難。


    男子與女子之事,這風月閣,莫若最好的見證。


    可這女子與女子……


    正心煩意亂之中,迎麵搖搖擺擺地走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身形壯碩,醉得有些狠了,連腳步都有些虛浮,正是先前那粗莽漢子何老烏。而另一個麵色陰鬱的男子扶了何老烏,慢慢行走,抬頭之際,能瞧見他目光有如鷹隼,正銳利地朝我掃將過來。


    那何老烏見了我,恍恍惚惚甩開旁邊男子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嘴裏咕噥道:“喲,是小白臉你啊,怎麽不去……尋……尋個姑娘,一個……一個人在這逛,就不……不怕嘴裏淡出鳥來?”


    我尷尬道:“房裏憋得慌,出來吹吹風。”


    何老烏眼珠子一轉,忽然伸出粗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肩,哈哈大笑:“房裏……房裏憋得慌?好小子,有意思,也不知道哪家倒黴……姑娘在你房裏,可憐……得緊啊!”


    我暗自歎氣,這漢子說話,怎這般不檢點?


    原先在廳堂裏離得遠了,我倒還未察覺,此番湊近一接觸,驚覺這何老烏身上纏著隱隱一股陰瑟,仿佛是那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古舊氣息。身旁那如鷹的男子身上寒氣更甚,且腰間係著一枚暗黑色的牙齒般物事,居然是浸過黑狗血的野獸利齒,頓時心下了然,原來這兩人,竟也是幹那倒鬥行當的主。


    那男子扯過何老烏,在他耳邊低低道:“三哥,閑事莫扯,我們得趕急走了。”


    何老烏不滿地皺眉,甩手道:“急個什麽……勁?老四你婆婆媽媽怎和個娘們似的?我和這小白臉倒是投緣,說上幾句又怎地,再說那地方又不會長腿跑了!”


    那男子似是很敬他,閉了嘴不再言語,臨了,卻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似是怪我擾了他的行程。


    我不去理會那名陰寒男子,而是向何老烏做個揖,道:“這位哥哥豪氣,小弟佩服,這便向哥哥打探下,不知這素淵姑娘的溯玉居處在何處,我怎麽尋也尋不見。”


    何老烏大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說房裏憋悶,原來是想著那絕頂姿色的美人!”他臉色忽然沉了下,又嘀咕道:“不過你那戴麵具的朋友不是先一親芳澤去了麽?感情你還要跑去橫刀奪愛?他們在盡頭第二間,嘖,還是第一間?奶奶的,記不得了!自己去尋!”


    言罷揮揮手,由那男子攙扶著,一步三晃地走了,我立在原地,瞧著二人遠去的背影暗自擦汗,這漢子,嘴裏也太過胡說八道。


    有了何老烏的提點,我沿著廊道一路走下,等到了盡頭,抬頭見第一間廂房外圍雅致,匾額上果然嵌了“溯玉居”三個玉字,心念微動,盤桓一二後,便欲要上前叩門。


    我的手甫一抬起,卻又僵在了空中,門上繁複的花紋似織錦般蕩開,仿佛燃燒的火焰,正在燒灼著我輕舉的手腕。


    怔了片刻,縮迴手來,暗暗垂下眼。


    我是瘋了,還是傻了,這是在做什麽蠢事?


    原本之前被雨霖婞鬥鬧,心中尷尬,本意是想到外邊來透透氣,怎地鬼使神差地便到了此處。現下洛神正在裏麵,應該正在為了那柳歸葬之事與素淵詳詢,我這般貿貿然進去,當真好不識時務。


    歎口氣,正欲離去,卻聽耳邊“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窈窕人兒從內走了出來。那人比我高出些許,我躲閃不及,前額被冰冷的硬物略微擦過,那是美玉特有的滑膩冰涼,一碰,涼意似是蔓延至心口。


    “清漪在此何事?”上方淡淡語聲裹挾著冷香傳來,我急忙後退幾步,卻撞進洛神那幽邃深深的雙眸。


    我腦中轉得幾個彎,佯裝鎮定道:“妖女……雨霖婞叫我來問問,現下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起身迴去,隻是不曉得你消息打探得如何了?”話雖這麽說,臉卻莫名地發起燙來。


    洛神沒有迴答,一雙眸勾著我許久,良久才道:“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我下意識探探臉頰,急忙擺手,尷尬道:“方才被雨霖婞拉著多喝了幾分薄酒,有些醉了。”


    “可你身上,並無酒味。”


    我暗道要糟,這冰塊今日怎麽話有些多,居然盤根問底起來,無奈道:“其實酒力也不是很過,估摸著來的路上又叫這附近的酒香給熏了。”


    洛神聞言,就這樣立在那邊,嘴邊波瀾不驚地噙了一絲弧度,瞧起來卻又似笑非笑。


    我被她瞧得不自在,冰塊笑起來,一般都沒好事,正要另外尋個話題搪塞過去,卻聽身後媚生生一個聲音笑道:“什麽酒那麽香啊,光是靠聞便將師師你的臉都熏紅了,哪天也叫我嚐嚐!”


    妖女!我轉身,怒瞪迴去,卻見雨霖婞不知何時到了我身後,笑得直不起腰,老半天才緩過勁來,一雙水色桃花眼盯著我,裏麵滿是難忍的波瀾。


    笑罷,笑罷,當心笑死你這廝。


    我嘴角抽動一下,對著洛神咳了聲,佯裝正色道:“別鬧了,我們來說正事,那素淵姑娘可怎麽說?”


    洛神斂了淡笑,換上一貫清冷,接道:“她道那《山魈夜遊圖》是她前些日子從一個外族的漢子手上收來的,她向來好畫成癡,見了這奇畫心下歡喜,便將那畫買迴來好生收藏。隻是山魈這種東西邪得緊,從此她便纏上了一些不幹淨的東西。”


    我沉吟半晌,才道:“起先我還說不出那是什麽,隻是瞧了那畫心裏不舒服,後麵才想起曾經閱讀過關於山魈夜遊的卷宗描述,這山魈傳言能通人言,性殘忍,夜晚出遊,若是尋常人不慎遇上,將是要魂飛魄散的。”


    洛神點點頭:“清漪說得對極,隨後我耽擱這許久,便是教她如何克製此畫兇煞。”


    雨霖婞聽了蹙起纖眉,擺手道:“說了這麽多,怎不說到點子上,尊王那信物你有沒有交給人家姑娘?柳歸葬那廝後來到底去了哪裏?”


    洛神道:“自然,柳歸葬,他去了北方的奴馬草原。”


    我和雨霖婞同時色變。


    原來董少輕那裏得來的藏寶布帛,對奴馬草原著重批注還是有緣由的,兩位倒鬥界的大家,竟然都對北方的這方廣袤碧土情有獨鍾,那一方綠得流油的水土,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眼見天色漸漸暗了,三人拜別素淵,整裝迴去。


    我們在顛簸的馬車上對奴馬草原之事作了個簡單的探討,並計劃了接下來的行程。說話間,我撩起車內簾子,遠目而去,隻見暮色四合,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街邊房屋屋簷下挑起燈籠,朦朧的光與暮色融合,安靜之極。


    夜晚,就要來了。


    迴到尊王府上,雨霖婞與我們分開,以王府貴客身份去尊王那裏赴宴詳談今日之事,她帶來的墨銀穀弟子如今都駐紮在城外,隻待她談判達成便可聽侯調遣。


    洛神和雨霖婞追逐這些物事許久,且都是做事果斷之人,擬定計劃是明日便動身前往奴馬草原,我如今也被卷了進來,且不說如今與這兩人熟稔,舍不得離開,單單是為了昆侖和娘親,我都要去那奴馬草原走上一遭。


    隨意用過晚飯,我在長豐苑裏散步消食,走到門口,便見紹景手中捧著一個食盒自我苑前經過,一邊走,一邊還不住歎氣。


    我上前叫住她,紹景轉過身來,臉上斂著淡淡愁容,道了聲:“師姑娘。”


    我打量著她手中食盒,道:“這是?”


    紹景迴道:“這是洛大人的晚膳。今日我按時送將過去,待到晚些時候去收空食盒的時候,卻發現食盒擱在台子上,動也不曾動,隻得又將它提迴來了。”


    我眉頭微斂,卻聽紹景解釋道,原來洛神孤身慣了,不喜與他人共餐,也不願其他人進到她的玉砌園裏,下人們便將準備的飯菜拿食盒裝了,趁熱端過去,擱在洛神院子裏的石台上,洛神自會取了去。


    隻是今日食盒反常地原封不動,紹景不敢進去打擾洛神,隻得取了食盒,原路取迴。


    我心中暗忖,莫非洛神是今日累了,早早地便歇下了麽?


    想想卻又不是這個理,隻得朝紹景道:“紹景姑娘,這食盒便交與我罷,我替洛神送去。”


    紹景道:“這怎好煩勞姑娘,再說,洛大人以前明言過,不準他人進到她屋子裏去的。”


    我笑道:“無妨,她的玉砌園,我原是去過幾次,不曾有礙。”隨即從紹景手中接過食盒,打開一瞧,發現果然已冷了有些時辰。


    紹景微露訝色,道:“洛大人以往可沒有這般,她待師姑娘,可真好。”


    我衝她笑了笑,隨即提了食盒朝玉砌園方向行去。走到半途,料到這冷掉的飯菜無甚滋味,折返又跑到廚房,向廚房的師傅借了爐灶食材,重新做了幾道熱騰騰的拿手小菜裝入食盒,以往昆侖的飲食全由我來侍候,如今材料現成,不多時飯菜便好。


    今夜銀月被浮雲遮了大半,隻餘下零零散散幾顆星子散在空中,寂寞得很,洛神的玉砌園也似以往般沉寂,十幾棵杏花樹遮遮掩掩躲在陰影中,晶瑩花瓣鋪了一地,倒是比那細碎的月光要來得明亮幾分。


    來到洛神住處外圍的台階上,抬眼看去,見她廳堂大門虛掩,內裏則一團漆黑。


    大門未關,想來應是沒睡罷。


    我走進廳堂,在黑暗中輕喚了幾聲,也不見洛神出來,隻得摸到內屋,走到洛神的房門口,試探性地推了推,那房門吱呀一聲,居然被推開了小半邊。


    我莫名地有點緊張,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發現屋裏不曾掌燈,窗子開了半扇,有清冷的月光傾瀉而入。


    屋裏則寂靜非常,隻餘我的唿吸和腳步聲響。


    “洛神?”我低喚,卻不曾有人應答,走得幾步,腳下忽然撞上了一個硬物,借著月色望去,竟然是一把坍塌的椅子。


    我心中一驚,放下食盒,幾步摸到一張完好的桌子旁,點燃了上頭燭燈,搖曳的昏黃燈色頓時蔓延了整間屋子,變得透亮起來,隨即我便瞧見四麵桌椅片散,一片狼藉,好似曾經有股可怕的力量,將它們生生給碾成了碎片。


    屋裏景象越看越是心驚,目光移過去,見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正靠在床頭,動也不動。


    我快作幾步走過去,見洛神閉著眼,原先束發的白玉帶不知去往何處,墨發盡散,自床沿一直流瀉而下。她的唇更是蒼白得可怕,幾縷發絲被汗水濡濕,貼在細瓷般的脖頸處,脆弱得好似暗夜裏隨時凋謝的花。


    這副模樣我再熟悉不過,原來洛神她竟是犯病了。


    她定是孤零零一個人在這間房裏,犯了寒疾,難忍的痛楚令她痛不欲生,而這屋子裏的狼藉,便是她難耐苦痛的見證。在楚王妃陵墓,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徹骨的寒意,宛若掉入無盡的冰冷深淵,隻盼來日再無此等遭遇,卻不想這平素清冷的女子,隔些時日便要經曆一次,又該是怎樣可憐。


    我歎口氣,將那因精疲力盡而沉沉睡去的女子扶下躺平,替她掩好被衾,掌了燈側坐在她身邊。


    昏黃燭光下,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端詳她,那平日裏靜如深潭的眸如今閉得緊緊的,我發現她的睫毛原是極長,此時燈下瞧來,為她平添了幾分嬌柔,忽然無端地湧起一股憐惜之情,下意識地伸手在那冰涼的麵具上描摹,指尖流轉下,帶起陣陣酥麻。


    流連間,心裏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來,不知現下,我能否看看她的臉。


    我為心中這個想法感到顫抖不已,舉著燭燈湊近,伸手輕輕摸到了她麵具旁的結扣,我知道,隻這般輕輕一撥,便能窺得她的容顏。


    此時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心裏到底是有多渴望看見她的麵容,她就像一個謎,我心癢難耐地想知道她的謎底。


    恍惚中想起西域原是有個美麗的女子,久居深閨,她的丈夫隻在晚上過來陪她,卻從不願她掌燈,是以女子從未見過她丈夫的容顏。一日晚上那女子再也忍不住,舉著燭湊近去瞧她丈夫的麵貌,她丈夫被燭淚滴醒,驚訝地望著她美麗的妻子,隨即在破碎的約定中,化作青煙而去。


    我歎惋,不知道我瞧了她的容顏,這美好女子會不會同那個傳說一般,化作青煙,叫我抓也再難抓住。


    我猶豫著,最終還是縮迴了手。


    不由得想起前些時日子她在墓裏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人生得是美是醜,好歹不過是個皮囊,死了化作白骨累累,還有什麽可言?”


    化作累累白骨麽?我喃喃道:“什麽白骨,都作他想,我……隻是……隻是想瞧你一眼罷了。”


    低喃中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安靜的眼眸。


    洛神的眸隱在火光中,定定地鎖了我。


    “我……我可什麽都沒做!”我見她忽然之間睜開眼,目光瞬也不瞬地將我望著,連忙挪開身子,離她遠些,卻又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我這開脫之詞,明顯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洛神輕聲道:“做些什麽?”聲音隱隱透著一絲疲憊,雙手撐床便要起身,我連忙伸手托住她的腰間,將她扶在床頭靠好。


    “你現在好些了麽?”我不敢瞧她的眼睛,接著道:“我做了些飯食,你權且吃點,還熱著呢,吃了身子會暖和些。”


    “我沒氣力。”洛神瞥我一眼,懶懶道。


    “那,那我喂你吧。”我躊躇半晌,從旁打開食盒,端出了一盞青花瓷湯盅,道:“先喝點薑片雞絲粥好了,味道也清淡些,薑片和雞絲都是性暖的食物,對你很有好處。”


    隔著瓷盅,溫熱之感透過掌心傳來,我舀了一小勺粥遞過去,洛神微微欠身,小口噙了粥,不著痕跡地咽了下去。


    接下來,我喂一口,洛神便吃一口,如此往來,粥已去了小半碗,可我隻覺得時間過得極慢,盯著那靠近的唇,握著銀勺的手有些發顫,背上早已汗津津的,燒灼得厲害。


    “我好了,多謝清漪。”洛神微微側頭,表示不想再吃,我見狀將湯盅放迴食盒,道:“那不要吃些別的什麽?芙蓉魚羹怎樣,昆侖她很喜歡吃我做的這道。”


    洛神搖搖頭,沉默良久,忽道:“你方才,是想揭我的麵具?”


    我臉登時通紅,狡辯道:“不曾有的事,天色……天色不早了,我得迴了,飯菜我先放在這裏,明日再過來收拾……你可記得吃啊。”邊說著邊起身,欲要逃離這種窘迫,隻是甫一站起,手卻被身後一抹柔滑冰涼給穩穩捉住。


    我迴過頭,看向她。


    “既然想看,便看罷,也無不可。”


    隨即洛神微微欠身,捉了我的手,在我驚訝的目光中,將我的手引到她耳邊,牽引著我,撥散了她麵具後的禁錮。


    結扣一鬆,那冰涼的白玉麵具,跌落在床上,接著又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四周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我緊張得無法唿吸,緊接著,在那聲響間,見到了人世間最難忘的容顏。


    我曾經多少次在心中,在夢裏描繪過她的模樣,都是極美,可如今我才發現,不管何如,那想象的容顏都比不過眼前真實的觸動,我再熟悉不過的眼,隱在燭光中,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沉靜,煙眉淡淡,鼻梁高挺精致,冰雪之姿,皓玉之容,所有人世間的榮華,都匯集在她身上,增一分則過,減一分則嗟。


    她晶瑩的眉心之間一點朱紅,宛若美玉中央一點藏血,又好似雪地裏一瓣紅梅。


    白得潔淨,紅得妖嬈。


    我發現我無法去描摹她的臉,隻覺得什麽樣的華美語言都造就不了她,能造就得了的,卻又都不是她。


    滿室的柔光似乎都圍繞在她身上,那燭火散作點點星辰,都環繞著她,她陷在那昏黃的光中,宛若鏡花水月般不可摩捉,一觸,便要散了。


    我僵立在那,身子仿佛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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