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月影


    這時於遠處的淡淡月色下依稀現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接著腳步聲由遠及近,待到來人走近,卻是一個五短身材的男子,麵貌輪廓很是熟悉,竟然是尊王身邊的常五。


    我疑惑地瞧了眼洛神,洛神則抿了唇,輕輕揭開屋頂上一片青瓦,頓時屋內的燭光自洞口外泄了出來。我俯下身子,從那空洞處向下瞧,見那常五此時已經進了屋,昆侖背對著他,正一言不發地伏案書寫,沒有絲毫慌亂,仿佛我方才來過的痕跡,早已消失得一幹二淨。


    “前輩。”這常五以前看來陰森可怖,想不到倒是懂些禮數。他朝昆侖揖了揖,隨即從懷裏掏出一個金絲軟緞包裹的物事,瞧來極是貴重,走上前去,小心地將那軟緞擱在昆侖一旁的桌上。


    昆侖迴頭,斂眉:“這是?”


    “這是主人今日剛得的一批貨。”常五輕輕將那金絲軟緞打開,一大堆金色物事霎時跳入我的眼簾,我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那精巧鎏金的罕見物事,我再熟悉不過,竟然是一批數量可觀的金箔殘片!我下意識去看洛神,洛神也揚起臉看我,漆黑的眸子裏點起少有的亮光,似乎也有些吃驚。


    “怎麽短時間內,又多出了這許多金箔?”昆侖捏起一片金箔端詳,看似漫不經心地道。


    “主人今日接待了一位客人,這批貨是那客人帶來的見麵禮。”


    客人?


    我蹙眉,什麽客人這麽有來頭,還將這麽貴重的金箔獻給尊王,卻是何意?


    昆侖淡笑:“那客人可是開出了什麽交換條件?”她笑得頗有些輕蔑,又道:“謝子元做起生意來,倒是有些手段,以往我怎就沒看出他有這般天賦?”


    常五沉默一番,也沒有接話,隨即道:“主人吩咐下來,前輩且在這裏安心破譯金箔,至於這後續的貨,我們會慢慢添補過來。”


    “那是自然,你迴去告知他,不必過於焦心,我與他,如今可是一條船上的人,我自會好好替他打算,盡心盡力。”昆侖麵沉如水,咬字緩慢,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常五,仿佛要將他從外往裏瞧個通透。


    那常五似乎有些不自在,匆忙打個揖道:“那前輩好生休息,我這便迴去複命。”隨即轉身推門,流雲般地去了。


    常五掩好門後,等得一陣,昆侖這才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朝我這邊看了一眼,衝我搖了搖頭。


    我心領神會,咬了咬牙,待得常五走得遠了,才低低對洛神道:“走吧。”翻身跳下房屋院牆,落到外圍的花樹叢中,洛神也輕盈跟了過來。


    我一言不發,在斑駁樹影之下行走,四周除了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再無一絲嘈雜,此時月亮升得高了,銀色月華自銀盤中撒落,落在地上,顯出一片柔和之色。


    這條小路仿佛沒有盡頭,我踏著碎銀,一路緩行,而身後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始終淡淡相隨。


    四周安靜非常,我心裏卻是起伏不已,一會又是洛神的模樣,一會又是昆侖的音容,還有那常五帶過來的耀眼金箔,這些事情慢慢糅雜,卻又牽扯著纏繞,慢慢地拚合浮現出我娘親的溫柔笑靨,她素衣柏釵,正亭亭立在小路的盡頭,笑著喚我漪兒。


    我瞧著那虛幻景致,一陣心顫,腳步不由變得匆匆起來。


    我的娘親,真的能如昆侖說的那般活過來麽?


    她離去的時光太過久遠,如今想來,恍若一個太過夢幻的鏡花水月,可即便是這般的虛幻飄渺,現下因著昆侖的一句話,卻給予了我極大的期盼。我捏了捏手指,暗下決心,看來以後不管前途如何艱辛迷惘,我也是要搏上一搏了。


    我思緒飄飛,冷不防衣袖自後被人輕輕捉住,身子一滯,一時愣在了原地。


    “莫走得急了,停下可好?”


    我被身後那冷靜的女子牽住衣袖,薄衫下的手霎時一陣發燙,急忙縮了迴來,窘迫道:“洛神,可是有事和我說麽?”


    “沒什麽要事,清漪可否陪我走一會?”洛神語氣依舊淡淡如往昔,卻仿佛含著令人無法拒絕的一抹韻意。


    我半晌沒有說話,驚訝於她竟然會說出這般的邀請之言來。


    她向來冰冷,現下這是怎麽了,竟然會提出要我陪她走一會的要求?


    怔怔盯著那月下女子,她身上安靜幽冷的氣息,在這皓皓銀月下越發顯得淡漠,綽約的輪廓,亦被月光渲染上如水光輝。隻是可惜的是,她那白玉麵具下半遮半掩的麵容,隱在雲遮霧繞中,卻總也瞧不分明。


    我恍惚中覺得,那麵具勾勒出的輪廓,那雙眸下的沉水冷靜,似乎曾經在何處見過?


    想到這,腦中忽地攪得一片混沌,仿佛有一根粗大的藤蔓正在從內心深處破土而出,漸漸生枝長葉,便要將那覆蓋記憶的灰塵輕撣開去,露出原本麵貌,可是再想認真細想,終究一無所獲。


    是什麽時候,也是這般的月光,我曾經見過洛神麽?


    “好。”遲疑中,我點點頭。


    “你似乎總在想事情。”洛神唇角微勾,漾出淺弧,雖是極淡,近處瞧來,卻足以令月華失色。仿佛晶瑩曇花幽雅綻放,於暗夜中吐露冷芳,這種沁人心脾的宜人,藏在子夜的最深處,總是不被人所捕捉。


    我鮮少見她笑,此番見了她唇角那抹隱隱笑意,竟自愣了片刻,心中也仿佛由著她這淡笑,卸下了萬千負擔,驀地變得輕鬆起來。


    “你們若是將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都一一告知於我,何需要我這般日日百思琢磨,好生辛苦?”我也笑道。


    她邁開腳步,走到我旁邊,並肩而行:“你知道有些事情可說,有些事,卻不可說。”


    “可說,不可說,倒也無妨。”我挑眉道:“這些事情,日後我自會盡力擺弄清楚。現如今昆侖無恙,我也能安心去做我自個的事情了,你主人不是禁錮我不讓我離開麽?我便如了他的願,和他做筆交易。”


    我看得出,我在尊王眼中,定是還有別的用途,他禁錮昆侖,無非是想威脅我,央我答應他那尋找長生之術的要求。我不知道自個到底能起著怎樣的作用,但是《玉梭錄》,不管它是否子虛烏有,為了我娘親,為了昆侖,我定也要踏遍河川將它找尋出來。


    我也終於能體會昆侖的想法,這世上最適合與之做交易的人,不就是這握有許多線索和財力人力的王爺麽?


    “你要答應主人的要求,去尋那《玉梭錄》?”洛神仿佛有些不可置信:“這不該是你……”


    “不是我,那洛神你說,如何才是我?”


    洛神停下來,抿唇不語。


    我笑:“你不曉得,我便更不曉得自己到底是什麽了。小時候,宮人們都說我是個怪物,恨不得時時避而遠之,我那時在想,我真有那般可怕麽?後來隨著昆侖每日在軒子裏讀書練功,自己以往是個怎生模樣,卻又忘得幹淨了,上次在王妃寢陵,我殺掉那睚眥的時候,你們一個個見到惡鬼般的表情,卻又提醒了我,我定是一個不祥之人。”


    或許我本身便是個魔障,昆侖這才會從小叫我心平氣和,不準嗔,不準躁,如若不然,便會被噩夢夜夜糾纏,不得安生。


    我自嘲的話還未說完,肩膀微微一涼,竟然是被那貼近的女子給按住了。


    突如其來的接觸令我心裏微微一顫,心裏仿佛隨之裂開一個毫無實質的大洞,那洞虛無地張著,從裏麵溢出些許難以名狀的異樣之感,令我有些驚慌無措。


    “莫動。”洛神叫住我,從懷裏取出了那枚狴犴玉簪,傾身過來,淡淡幽香立時撲入我的鼻息,隨即輕柔地將我身後垂下的幾縷散發撥上,再替我將那玉簪別了上去。


    “終歸是你的東西,戴在你頭上,最是合適不過。”她眼眸微眯,靜靜地盯著我。


    “多……謝。”我支吾,摸了摸頭上安然迴歸的玉簪,麵上早已經燙得厲害,卻又聽出她的話裏,似乎有著別的一層意味。


    “時辰不早了,我該是謝你能陪我走這一段路,迴了罷。”她重新向前行去,我頂著發燙的臉急忙跟了下去。


    奇怪的是接下來這一路下來,兩人卻又忽然不再說話。我始終與她保持距離,跟在她身後不遠處。


    想起每次洛神隻要一靠近我,心裏便總是平靜不下來,卻又弄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般奇異感覺出現。我雖是疑慮,但是也不敢再往深處細想,也許我心底裏,對這種陌生感覺,有著一種潛在的畏懼也未可知。


    在洛神的陪同下,我小心避過耳目,安然迴到長豐苑客房,洛神也未在長豐苑多待,送我迴屋後,便也舉步迴了玉砌園。


    我靜靜倚在榻上,房間裏寂靜非常,隻餘下我一人的唿吸聲,盯著那冰冷桌椅,想起今日種種,心思漸漸放得遠了,最終昏沉睡去。


    或許今夜,又該是個難以安穩的夜晚,而我,深夜又會夢到怎樣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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