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邊的火燒雲緋紅一片, 橘紅的光線落入院子裏。


    他定定地看著她, 漆黑沉靜的眼眸宛若潭底的黑曜石, 暗沉又冷清,讓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情緒。


    見成功引起他的注意力, 尤許笑了“大師, 既然你不信我為你算的姻緣, 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


    她逆著光,薄光暈染了她身子的輪廓, 發梢在晚風中輕揚著好看的弧度, 她笑得自在又鮮活。


    聞術緩緩道“賭什麽”


    他的聲音似玉珠落盤,又似流水潺潺,清潤好聽。


    “若我贏了,大師還俗做我夫君, ”尤許坐在牆上晃著腿,“若是我輸了,便悉聽大師尊便。”


    這般熱烈的直抒心意,足以打動大多數人,但聞術卻不為所動。


    “皮囊易老,血肉易腐, 去皮囊割血肉剩白骨, 白骨皆同,”聞術左手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手上的佛珠,“若你輸了, 便用你的白骨做骨珠。”


    看著他一張無悲無喜的麵孔,尤許說“前提是大師不可躲我,不可逐我,大師可能做到”


    便是為了要一張無額度的通行證。


    聞術“可。”


    “那大師明日再會啦。”得到聞術的應允,尤許便爬下圍牆,往山下走。


    此時天色已晚,若是再不趕緊下山,怕是山路不太好走。


    尤許方才麵上風輕雲淡,實則一顆心在狂跳,神經都緊繃住。


    她沒想到隔了十年,聞術還對一隻貓反應這麽大,她以為他早忘了,十年光陰足以淡化一切,若不是見他喂貓,她也不會口快說出那些話。


    快穿這事兒是簽過保密協定的,她要是提這方麵的話題,聲音會被屏蔽掉,若是暗示,不管是寫還是畫,任務對象與之相關的記憶都會被消掉,一旦這事兒透露出去,世界出現bug,任務直接算失敗,沒有迴旋的餘地。


    她不能用快穿解釋,那一隻貓過了十年變成人,還是占有他人的身子,這事要怎麽說,怎麽想怎麽詭異,古代世界極其畏懼避諱妖邪之說。


    要是聞術知曉,指不定把她當哪門子邪神給超度了,亦或是躲得遠遠的,那她該如何是好。


    不過越離奇的事,越不容易猜想到,尤許平緩了下情緒,一步步往山下走。


    當日夜裏,聞術做了個夢。


    他已經很久沒做過關於十年前的夢了。


    夢裏他又見到了那隻小野貓,灰褐色的橫紋,嘴巴四肢肚皮都是白色,它有一雙透亮的眼睛。


    而那雙透亮的眼睛出現在一個女子身上。


    當他拿起尖石,對著那女子的腦門砸去,那雙眼睛睜開了,很像它。


    他手停住良久,再也下不去分毫。


    聞術睜開眼,醒了過來,他坐起來,大口喘息著,五指蜷縮起來握緊被子。


    深夜靜謐,窗口落著銀輝。


    他閉了閉眼,血色的場景彌漫展開,溫熱的鮮血濺到他的臉上,脖子上和手上,他聽到有人痛苦的慘叫,看到那人的身體因痛苦而痙攣抽搐。


    常年壓在心底的惡意如山洪般奔湧而出,難以克製。


    再流多點血,再多點。


    他興奮得幾近顫栗,發出似曖昧似痛苦的呻吟。


    他隻殺過一次人,可那種感覺通過軀幹印入他的心底深處,好似滋生了心魔。


    妖僧曾道“聞術,人亦佛亦魔,你無錯,你隻是幫助他們擺脫了魔。”


    心魔如深淵魑魅,一步步吞噬他的內心,擴散各種陰暗,他寫下血咒,卻未曾使用,因為他心裏還剩下僅有的一束微光,來自於那隻貓。


    雖然如此,他依舊走在懸崖邊上,隨時步入萬丈深淵不得超生。


    後來出現玄淨大師,帶他潛心修習佛法,他在經書中找到一席安歇,暫時壓抑住心中的魔,可又總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少了什麽。


    直到今日,他好似找到了問題的所解。


    那位女子,她的一條命,她的血,她的骨,會落在他的手上。


    想到這,他便愉快至極,這無關喜愛。


    聞術拿起枕邊的佛珠,輕輕轉動,眼底亮起清冷冷的殺意,他無聲無息地笑了。


    尤許第二日起了個大早,裝著一籃子東西便往善元寺去,這次她沒繞到後麵,直接往正門進,見到和尚便隨手發一盒桂花糕,一直進到歸離苑也沒人攔,想必是聞術吩咐過了。


    “大師。”尤許在院子裏沒見著人,便敲了敲房門,沒得到迴應,不確定聞術是不理她,還是人不在。


    她想了想,往院子裏的竹椅上一躺,拿起桌上的一卷經文,艱難地看起來。


    實在看不懂,尤許困意上湧,打了個哈氣,剛放下經文,院子的門開了。


    聞術穿著一身僧袍,頭發用發帶隨意一紮,有種閑散平和的感覺。


    “大師去做什麽了”


    聞術“早課,聽經。”


    尤許想起來,玄淨大師每日要給聞術講經說法一個時辰,和尚穿僧袍都是光頭,聞術便不束發,便隨手一紮,墨發僧衣,給人一種不可冒犯的感覺,又讓人有種想褻瀆的衝動。


    見他終於和她有正常的社交了,尤許不好目光太過直白,便轉開了視線。


    聞術換了身衣裳,便在院子裏看起經史子集,院子裏多了個人與他而言並無影響,跟多了盆植物差不多。


    尤許還以為他挺喜歡貓的,經過幾日的發現,上迴看到的那幾隻貓不是他的,是寺廟閑養的野貓,可去可留,他隻是每日傍晚時分放上些食物給它們,它們吃得差不多了便會離開,至於它們之後如何,聞術並不關心。


    聞術下山時,尤許自然同他一道。


    一路同行都是尤許在講話,聞術偶然應上一兩個字,倒也沒有冷場,反而有種莫名的和諧融洽之感。


    遠遠看到一家比一般院子稍大些的酒館,已經過了午時飯點,依舊有挺多人,嘈雜聲有些熱鬧。


    “大師。”許多人注意到了聞術,也不敢上前過多打擾,便尊敬地喚了聲,視線還是會留在他的身上。


    聞術微微頷首,葉菱菱喜上眉梢地迎過來,待見到他身旁的尤許,表情明顯淡了些,“右座位給大師空著,我吩咐小二上菜。”


    最右邊靠窗的位置有鏤空雕花的屏風隔開,是葉菱菱給聞術設的專坐,哪怕平日客人再多,位置不夠用,她也把那個位置留著。


    聞術聲音寡淡道“不必,一盤清炒蘿卜便可。”


    尤許跟聞術剛坐定,菜便上了上來,葉菱菱當然不可能隻上一道清炒蘿卜,還上了許多素齋,擺滿整張桌子。


    葉菱菱跪坐在聞術旁邊,想給他倒茶,注意到他平淡的眉眼間有些許不耐,她便止住了動作,她知曉聞術不喜旁人貼近叨擾,尤其在用膳時。


    可尤許呢


    葉菱菱抬眼看向對麵吃得正歡的尤許,她完全沒有見外,而聞術也沒有驅趕她的意思。


    “酒館還有空位,尤姑娘不如到外邊去,當我請客了,”葉菱菱說,“可別叨擾了大師用膳。”


    尤許頭也沒抬,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含糊道“叨不叨擾還得大師說的算。”


    言下之意,人大師還沒說什麽,你在這兒強啥呢


    葉菱菱咬了咬下唇,轉過頭,拉長尾音輕喚“大師”


    聞術眼睫微垂著,表情很淡,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葉菱菱一時間僵在那裏不上不下,恰好有客人喚她,她便留下“大師慢用”的話,起身離開,餘光還睨了尤許一眼。


    尤許沒注意到,隻覺得這裏的素齋比善元寺的好吃些,菜種多,有蓮藕絲瓜茄子之類;花樣多,炒的蒸的煮的,還有調味醬,而善元寺的素齋,她跟著聞術吃過兩次,白粥饅頭,兩份青菜,兩份鹹菜,沒了,寡淡之極,也難怪聞術要跑下山來吃。


    不過作為肉食主義者,尤許把眼前素材嚐了遍,便不再吃了。


    她吃得最多的便是那盤清炒蘿卜,倒不是有多好吃,隻是奇怪一桌子菜,聞術隻吃這蘿卜,前麵點菜也說了蘿卜,葉菱菱每次送菜上山,他也隻吃蘿卜。


    怎麽著,不如老實交代他是屬兔的


    尤許“大師為何隻吃蘿卜”難道有憶苦思甜的橋段。


    聞術沒說話,見她吃得差不多,便起身往外走。


    “大師這迴用得這般快,可是飯菜不和胃口不如再上些點心”葉菱菱急急迎了上來。


    聞術掏出錢袋,結了賬,便道“三日後過午時閉門歇半日。”


    若是不接他的錢,怕是他下迴不肯來了,葉菱菱收好錢,連忙道“聽大師的,多謝大師。”聞術卜卦算得準,幫她避過兩次不利,她怎敢不聽。


    “不必。”


    尤許跟著他離開,走遠之後便問他“你可算到什麽了”


    講真的,她挺好奇這種玄學的。


    聞術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求知欲,便道“前些時日易王謀反,易王府滿門抄家,家仆流放,由北至南途經澗安城,三日後會經過此處歇腳,使役之中有好色之徒。”


    他轉了轉手裏的佛珠“而葉姑娘的卦象中有不詳。”


    這般講完,尤許更是好奇了。


    三日後她專門找人打聽了下,當真有一群使役帶著流放之人途經那條街,態度相當暴戾,拿鞭子邊抽流放者,邊問城裏人“附近哪家酒館生意好”


    城中之人見其嗓門大,又罵罵咧咧的,隻好道“往下走有家酒館,老板姓葉,酒好人美。”


    那群使役便趕著流放之人走去,想歇歇腳,沒想到那酒館沒開門,便到對麵街的酒館去了。


    尤許聽完,一陣唏噓,特別想讓聞術給她卜一卦,看他能不能超神地算出她的快穿者身份。


    七八“你別一天想這些有的沒的,有係統幹擾,他想算也算不準。”


    尤許隻好作罷,畢竟真的算出來,驚嚇的不止聞術,還有她。


    幾日後,來了一位著名的畫師,叫韻均之,他十歲畫出的雀鳥圖,被人稱為神童之作,然後他的名聲越發響亮,相傳他的畫栩栩如生,千金難求一幅,而他暢遊山水之間,尋常人根本見不到他。


    這次他突然出現於善元寺,讓所有人大為驚異。


    “小生敬仰聞術大師已久,”韻均之說道,“特此前來為大師作畫一幅,為了了卻心願,還望大師賞臉。”


    尤許看出聞術不是很想賞的樣子,但注意到全寺人恨不得摁住他,讓韻均之給他畫的目光,他便點了點頭。


    歸離苑的門一關,隔絕了其他人的聲音和視線。


    尤許遠遠坐在竹椅上,看韻均之畫聞術。


    今日天氣甚好,天空湛藍,白雲成團,日光融融,院子裏點了些許檀木香,環境安靜得讓人想要打盹。


    聞術背對著她,他的背脊挺直如竹,尤許總覺得他身上有種利竹破土般的不馴,潛修佛法讓他潤化了戾氣和不馴,剩下更多的寡冷。


    尤許垂眼見到他的左手掛著一串佛珠,而他的右邊


    曬得微微發暖的輕風吹過,枝葉簌簌作響,他右側空蕩的衣袂被吹得翻飛。


    他眼睫微垂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風停了。


    韻均之的視線在聞術身上轉了轉,他無聲笑了下,再度落下畫筆。


    夕陽西下,小苑被籠罩了一層淡淡的橙紅色,隱約間聽到林子裏的鳥啼聲。


    韻均之將墨幹的畫遞過去,隨意笑道“還望大師笑納,小生便繼續行雲山水了,有緣再會。”


    聞術也沒看畫,隨手卷起,“多謝。”


    韻均之離開,院子裏又隻剩下兩個人,聞術轉過頭,看到尤許縮在竹椅裏睡著了,她的頭發被蹭得有些亂,幾縷碎發垂下,一縷粘在她嫣紅的唇上。


    她好像夢到什麽好吃的,無意識舔了舔唇,唇瓣水潤又好看。


    晚風有些涼了,她下意識蜷縮著自己,兩手抱著膝蓋,彎起的脖子藕白修長。


    聞術移開視線,順手展開了手中的畫。


    畫裏的他眉目冷淡,一身青衣,左手握著佛珠,而他右側的衣袂下有一隻白嫩的細手。


    聞術怔了下,細看之下注意到他青衣之後的鵝黃色衣擺。


    那人躲在他的身後,想用這樣的方式,彌補他畫中的殘缺。


    好半晌,聞術合上畫,抬眼看向竹椅上,那一身鵝黃色衣裙正在熟睡的小姑娘。


    暮色迫近,夕陽的光線越來越淡,也將院子裏一坐一站二人的影子,越拉越長。


    作者有話要說  我掐指一算,你命中有我係列。


    感謝在20200206 21:08:1820200207 21:41: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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