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夫人給這個孩子起名叫幸次郎。


    假如按照字麵意思來看的話,就是幸運的次子。


    以“幸運”為名的幸次郎說到底,真的是一個不幸的孩子啊。他生來就是雙生子之一,在母體中和自己的親生兄弟爭奪營養的戰鬥裏又是失敗的那一個,於是因為身體比較虛弱而被自己的親人們無情地舍棄。


    但是幸次郎卻又有一種神跡一樣的幸運——盡管生來就是被厭棄的存在,盡管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拒絕他,但是卻在秋生偶然借宿的那一夜出生,於是保下了自己的性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還是孩童的第六感讓他抓住了這一線生機呢?


    或許這個名字正適合他,久見秋生抱著這樣的想法把阿菊夫人遞過來的匣子輕輕打開,端詳著裏麵款式已經老舊到了一個地步的破舊珠花。它們並不算是珍貴,上麵貼著薄薄的金箔,或者鑲嵌著細碎的銀粒,但是打理打理還能當做嫁女兒時拿的出手的嫁妝。


    “壞子結婚的時候,要用到這些首飾吧?”久見秋生如是問道。


    阿菊夫人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這句話讓她在一個留在家中的女兒與一個再也不能相見的兒子中間忽然陷入了兩難。


    “壞子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哦,再過幾年穿上白無垢時如果發間沒有一些漂亮的飾品的話,也太過於可惜了。”久見秋生看出了她的為難,並不以為意,善意地幫阿菊夫人做出了選擇。


    他把匣子推迴去,毫不猶豫地鬆開了手,即使是那隻匣子掉了下去也毫不痛惜:“晨露濃重,阿菊夫人,就此告別。”


    “不過也要多謝夫人告訴了我有關於速川氏的消息,我會去妻女山那邊尋找速川婆婆的。”


    走出了幾步,他忽然迴頭追加了一句,而後語氣相當輕快地笑起來:“這一次是真的告別啦,夫人!”


    瘦弱又憔悴的女人蹲在那裏,她拾起那隻匣子抱在懷裏,並沒有迴答他的話。


    她的雙肩在微微顫抖,或許是由於寒冷,也或許是在哭,誰也不知道。


    “母親……”


    吉四郎在屋子裏坐在蒲團上,他幾次捏住了拳頭,然而又無力地放下來。但是他終究還是問出來了:“為什麽……為什麽要問那個路過的客人要錢呢?”


    “因為隻有用錢買來的東西才是珍貴的。”


    眼睛已經渾濁了的老太太坐在榻上,用竹筷子緩緩地攪動著麵前如同清水一樣的粥。她的眼神裏有很多年輕的吉四郎看不懂的東西,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說,有些太過於早了一些——他隻聽得自己的母親近乎於歎息一般說道:“送給別人的東西往往不被珍視,但是賣給別人的東西在被拋棄之前,主人多少會想起自己為了得到它而付出了眾多的代價,於是會略微寬容一些。”


    “佛祖保佑,希望這個留下來的孩子不要夭折。假如有災難和惡業,便往他的兄弟身上去吧……”


    她在最後念了一句佛號,蜷縮著身子把久見秋生留下的那些錢幣放在了佛龕的夾層裏:“這筆錢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以動用。”


    這些事情久見秋生自然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了。便是知道,大概也一笑而過。


    根據阿菊夫人所說,前麵那座有一高一矮兩個峰頂,宛如抱著女兒的妻子眺望著遠行的丈夫的山叫做妻女山。妻女山的那一邊,迎接太陽升起的一麵,便是速川氏的地界。


    久見秋生的選擇當然不是硬生生翻過這座山——就算是他能,帶著兩個小拖油瓶,他也做不到。沿著山腳下的路繞往對麵的路上,他又遇到了瘋老頭和他的女兒。這一次他們在路邊的水田裏辛勤地勞作。


    假如不是實在不知道現在身處何方,久見秋生絕不會選擇上前搭話——畢竟這個女孩子就在兩天前對他兇神惡煞地警告過“不要再問”,但是他現在的確處於知道自己在路上,但是不知道自己到了那個地方的情況之下,而路邊並沒有其他可以詢問的人。


    “那個老女人在山裏。”


    迴答了這個問題的女孩子詭異地停頓了一下,她看著久見秋生多出來的兩個孩子,想了想便忽然問道:“要我帶你去嗎?”


    “我沒有錢。”


    久見秋生已經習慣了這個時代動不動就要談錢傷感情的情況,但是這個自稱為花子的女孩子卻說——“反正太陽升起來之後就沒辦法幹活了。”


    “是主家死掉卻沒有跟著切腹自盡的破落戶武士,地位超低的浪人啦,那一家子。”


    花子用鄙夷的語氣形容道:“那個瞎子女人的長子當了盜賊,上一年被官府抓走殺掉了,次子是一個廢物懦弱鬼。”


    “……”久見秋生點了點頭。他想到了什麽,輕聲問道:“你的母親似乎是叫做花子吧?”


    “我也叫花子。”


    女孩子說:“母親早就死在武士的‘辻斬’裏了,隻是父親一直不相信,所以忘記了我的名字,整天花子來花子去的,於是久而久之我也被大家叫做花子了。”


    說起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眉毛都沒有皺一下,隻是撇了撇嘴,抱怨似地說道:“怎麽那一天偏偏就是她第一個走過十字路口呢。”


    秋生“嗯”了一聲。他有些別扭的用自己粗劣的語言試圖安慰一下這個女孩子:“花子這個名字也很好聽。”


    花子挑起纖細的眼角噗嗤一笑。


    “你真是一點也不會安慰女孩子。”她搖了搖頭:“這兩個孩子是你買的嗎?你是販賣人口的商人嗎?”


    “不是。”久見秋生感到頭禿,他艱難地解釋了一下:“大概就是無家可歸的孩子什麽的,正好我也無家可歸……總之就是這個樣子,也沒有辦法,就勉強一起生活……”


    看上去已經語無倫次了——男默女淚,對於一個身為微度社恐阿宅的秋生而言,“和女孩子閑聊”這件事的致命程度大概僅次於“被女孩子約出去吃飯”。


    “還以為你是做這種營生的人呢。”


    花子毫不客氣地說:“頭發是新長出來的嗎?之前是和尚嗎?難不成是喜歡上哪個女人所以決定不做和尚了?說不準是超級漂亮的女人,櫻花變成的妖怪之類的。不過和尚也是可以結婚的,完全說不通啊。”


    久見秋生感覺這個話題很危險。


    哪裏危險?


    就是……下意識地感覺有什麽不對的樣子……


    但是他是一個老實人(阿菊夫人:???),所以迴答得誠誠懇懇:“不是和尚,是其他的原因……也沒有什麽櫻花之女。”


    “那你到最後一定會迴到你的國家吧?”花子點了點頭,忽然道:“我家裏就那一個要死不死的老東西,吃的不多,很快就會死掉。而我呢,無論是打理莊稼還是飼養牲畜都是好手。”


    久見秋生:“???”


    “之前有在當戰場附近的遊女,做一些不幹不淨地皮肉生意。不過假如你願意娶我的話,以後絕對不會再做了。”(遊女,即是遊蕩的女子,在日本古代用來稱唿賣身的妓子)


    “雖然我不是什麽好女人,但是身為異邦人的你看上去並不擅長於農事,而且帶著兩個拖油瓶——這樣子的話,就算是想要娶一個好女人也不可能的吧?”


    花子的神色似乎完全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們倆扯平了。怎麽樣?要不要和我結婚?我對於‘我相當會照顧人’這句話可是毫不心虛。不過先說好,假如你要迴到你的國家的話,要把我也帶走。”


    久見·突然被求婚·秋生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猝不及防。


    “……”他口齒不清地混亂吐出了一些不明含義的破碎音節,終於艱難地組織好了語言,但是剛想說話,花子就望著他毫不留情地笑了出來:“異邦人都是這樣天真的嗎?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久見秋生:你怎麽知道我想問為什麽你會突然說出這些令人震驚的話來?!


    “剛才不是說了嘛,我的母親死在武士的‘辻斬’裏……你不會不知道所謂‘辻斬’的意思吧?就是武士大人們為了試驗自己的武力,會在夜裏守在十字路口處,隨意地殺死自己碰到的第一個路人用作試刀。七歲那年,我的母親不巧碰上了‘辻斬’,那一天她沒有迴家,我第二天清晨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不著寸縷的身體斷成兩截在橋邊……披散著的黑色長發浸泡在肮髒的河水裏……”


    花子一邊輕快地帶著久見秋生往山裏走,一邊簡直是大笑著說:“殺死她的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少年的父親,那位婆婆的丈夫啊!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但是我一個弱女子怎麽能和高貴的武士大人對抗呢?直到他效忠的主家敗亡了……”


    “上一次你問我,我沒有迴答你,因為我害怕你是那個軟蛋的朋友。不過我現在大概知道了……他死在戰爭裏了吧?那個家夥!膽小怕事,什麽都聽她母親的,像狗一樣的糟糕男人……死掉了啊……”


    她的眼中忽然有淚水了,但是她還是在大笑:“你是來告知死訊的烏鴉,我真是太喜歡你了,我越來越喜歡你了……隻要是可以傷害我的仇人的事情,我都喜歡!”


    花子母親死去的時候,花子七歲。


    也或許是其他的年紀,花子自己已經記不得了。


    她隻記得母親死去的樣子——後來她見過了更多更多的死人,但是從來沒有死去的母親給她留下的印象那樣深。


    母親睜著眼睛看著她。


    橋那頭,兩個人在說話。


    “死的是賣糖丸的人的老婆啊?她可是很漂亮的,在殺掉之前有沒有試過滋味啊?是不是就連那裏都是糖的味道?”


    “我才不和你一起說葷話。”年輕的武士打扮得光鮮亮麗:“老女人就像是駑馬,騎著一點也不舒服——但是裏麵其實很柔軟哦!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我的新刀說的。”


    “你可真是的,到處炫耀你的新刀!不過也是啊,畢竟你得到了領主的賞識,從此就要飛黃騰達,前途無量了!”


    “承你吉言!”


    青年在一場戰役中得到了領主的賞識,於是被提拔為武士。他用領主賜下來的刀隨意地殺死了花子的母親,甚至侮辱了她,然而花子卻知道,很快,他就要進城裏去了。


    她就那樣忽然明白了,什麽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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