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居士白樂天有詩雲:“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上一世蕭子玄曾經研究過這兩句詩,隱約感覺比後麵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更為神妙。


    初窺一眼,早鶯、暖樹、新燕、春泥,這四個意象著實稀鬆平常,可細細想來,似乎又覺得天底下不再有更加清麗的事物。


    濃點則為早鶯新燕,輕烘則為暖樹春泥。濃淡相宜間,季節更換時乍見的喜悅撲麵而來。


    對於蕭子玄這等穿越人士來講,眼前的景象更多了一種別樣的意味。


    在後世,森羅棋布的城市高樓間,很難再見到自然的美好了;而許多人精心構建的仿自然生態圈,又終究丟不掉現代生活的繁忙與倉促。


    蕭子玄已經久違這樣的風光了,故而當春鳥的啼鳴鑽入他的耳朵後,他很快就迷失在這片溫暖的天地。


    柳家作為雍州、乃至整個涿日行省的巨閥,自然不會在住宅條件上落於人後。攏共接近一百五十畝的莊園,早就超出大衍王朝律例不知多少倍。


    不過這些都無妨,雍州已經是整個中原最偏僻的地方了,而再偏僻一點,就成了蕭家的西北。


    所謂天高皇帝遠,大衍的君主可以把他的旨意遍灑整個京畿,進而蔓延到北直隸、中原三省。可再遠呢?一千裏、一千五百裏、兩千裏,乃至五千裏上萬裏呢?


    大衍王朝東西橫跨六千裏、南北綿延九千裏,有的時候,皇帝的聖旨真的傳不到遙遠的天涯海角。


    是故,在最靠近西北的涿日行省,在涿日行省最靠近西北的雍州,皇帝的威嚴,甚至還比不過柳家的柳維鈞。當然了,沒有人敢正麵對抗皇權,即便柳維鈞也不敢,他們最多隻能陽奉陰違、兩麵三刀。


    此時此刻,蕭子玄雙腳就踩在整個雍州城內最大的馬場裏,這是他的領地,這是他的管轄區。


    他目光輕輕一掃,除了遠處的花鳥草木之外,更憾人心扉的,是一排整齊宏大的馬廄。


    幾十上百匹神駿的千裏馬,盡皆是“一食盡粟一石”的良姿。輕輕一聲喑啞,便會卷起地上滾滾的沙塵;微微打個響鼻,猶能震撼樹枝上的驚鳥。蕭子玄現在有點理解自己為什麽受寵了,手中掌握著如此強悍的一批駿馬,又有誰敢肆意挑釁他的威嚴?


    他轉過頭,輕聲問道:“禦馬監,現在有多少匹馬?”他的聲音很柔和,但迴蕩在空曠的馬場上,卻有一股難言的威懾。


    跟在蕭子玄身後的一名中年人低垂著頭顱,恭敬地說道:“柳府禦馬監內共蓄馬一百二十六匹,皆為價值百兩銀子的千裏寶馬。”


    中年人名為宋高粱,是禦馬監的下執事,也是柳府掌管養馬事務的二號頭目。他平日裏統領整個禦馬監,數十名馬倌都要遵循他的指令,禦馬監的大事小事瑣事雜事事無巨細,也都要經由他的批準方可督辦。


    名義上他隻是蕭子玄的副手,但誰都知道,宋高粱才是禦馬監真正管事的人。至於蕭子玄?不過是個吃喝嫖賭的紈絝罷了,麻雀攀上高枝變成鳳凰,可永遠也吐不出高貴的火焰。


    蕭子玄聽到宋高粱的迴答,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卻不知不覺間冰冷起來:“一百二十六匹,你確定?”


    宋高粱拱手而立,卑躬屈膝卻不見任何媚顏奴色。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平靜的臉上古井無波:“小人確定。”


    蕭子玄輕輕擰了擰脖頸,哈哈一笑:“隻要你確定就好,我不過隨便問一問。你要是說不出禦馬監馬匹的具體數量,那我還真得考慮換個副手了……”


    宋高粱也樂了,滿臉的皺紋笑開了花:“公子又戲弄在下,老朽別的本事沒有,就會伺候幾匹馬兒,公子要是把我攆走,那我可真的老無所依了……”


    蕭子玄一笑,輕輕拍了拍宋高粱的肩膀:“別這麽說啊,你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呢。所謂老驥伏櫪,誌在千裏,你還有很多機會啊……”


    他把嘴巴湊到宋高粱的耳畔:“老宋啊,我勸你好好練練算數,畢竟每匹馬至少也價值一百兩銀子呢,啥時候丟一匹卻沒數出來,可就得你掏錢賠償了。”


    宋高粱神情一滯,眼中閃過一道驚訝,旋即便笑著說:“公子啊,有些馬不值一百兩銀子,老朽有的時候眼花,就把它們漏過去了,還望公子見諒。”


    蕭子玄撇了撇嘴,聳肩道:“可是我剛剛數了一遍,明明隻有一百二十一匹馬啊,莫非是我不會算數?還是有些馬,本身就多餘了呢?”


    宋高粱眉宇頓時變得陰沉,他咬了咬牙,抱拳道:“蕭執事,屬下現在就重新清點一遍,一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複。”


    蕭子玄輕輕擺手:“不用了,你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複就行。我平日裏事務繁重,難免操心不到禦馬監,所以終究還得靠你多多關照啊!”


    宋高粱悚然一驚,今天的蕭子玄和以往截然不同,叫他不禁戒備起來。


    他躬下身子應了一聲:“屬下一定不負執事大人重托。”


    蕭子玄搖了搖頭,把宋高粱打發到了一邊,他的嘴角勾起一道冷笑:“小老頭兒,有些伎倆玩過火了,畢竟不太好。我好歹是禦馬監的上執事,又是二老爺的義子,前來探訪的時候居然隻有你一個人接見,未免也太寒酸了。


    想把權力抓在自己的手裏?想要糊弄我這個頂頭上司?可你好歹也得首先學會數數啊。


    等我熟悉上一段時日,再看你的表現如何。我無意壓榨你,可你也別想騎到我的頭上啊……”


    ————


    另一邊,一處簡陋的小茅屋裏,五位赤著膊的精壯男子正端著酒碗,桌上還擺置著幾斤牛肉。


    一個漢子撕起來一條牛筋,塞到嘴裏”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蕭子玄那貨從傾月坊裏迴來了,你們知道不?”


    對麵的馬倌喝了一大口酒,鼻子裏“蹭蹭蹭”地竄著酒氣,他說道:“知道啊,那又怎麽了。他在柳府裏頭,咱們的工錢也得被克扣;他不在柳府,咱們的薪水也多不了,迴不迴來又能怎麽著?”


    “嗨……”最為年長的一人擺了擺手:“別提這些心煩的事了。我聽說過幾日三小姐就要出嫁,逢著大喜事,咱們這些馬倌估計也能拿到少說五百文的賞錢嗎、,到時又能奢侈幾頓了……”


    “你聽甚麽人說的?”啃著牛筋的漢子雙眼一亮,大喜道:“你要是不誆騙老子,老子就要拿著這些錢去逛窯子,奶奶的,老子早就我家婆娘的脾氣了。”


    “隨你,隨你!”老馬夫搖了搖頭,輕輕地把桌上的花生豆聚成一堆無奈,地說道:“吃東西能不能講究點,別人都是食不語寢不言,你們倒好,一到吃飯的時候就胡撇亂侃,每次都搞得一片狼藉……”


    幾名漢子訕訕地一笑,他們都是一群粗人,哪懂得文雅,倒是那名老馬夫,年輕的時候讀過幾年書,也認識幾個字,再加上年紀最大輩分最高,所以平日裏也算是他們的主心骨。


    他們剛想開口解釋幾句,就聽“嘭”的一聲,房門突然被推開,衝進了一個怒氣衝衝的中年人。


    中年人錦衣華服,滿是皺紋的臉頰緊緊縮在一起,小眼睛點綴在眉毛底下都快要看不見,隻見他揪起啃牛筋的漢子,一巴掌就甩到了他的臉上:


    “老子問你,禦馬監一共有多少匹馬?!”


    一身柴衣的年輕漢子嚇得渾身哆嗦,也顧不上生疼的臉頰,顫顫巍巍地說道:“宋大人,應該是一百、一百二十六匹啊……不,不對,是一百二十一!”


    “放你娘的屁!”宋高粱舉起桌上的酒碗,憤怒地砸到地上:“就知道喝酒,媽的,老子給你工錢就是叫你拿來喝酒的?!”


    他一腳踹在漢字的臉上,鮮血頓時嘩啦啦流下來:“老子今天早上剛問過你,你跟老子說是一百二十六,為甚現在變成一百二十又一了?!”


    年輕漢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淒苦之色,他吞了口唾沫,失魂落魄地說道:“宋大人啊,小的罪該萬死,忘記今天上午大老爺剛牽走了五匹大宛馬,說是要送給知州衙門……”


    宋高粱冷哼一聲,把漢子踢到一邊,罵道:“都是一群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子提醒你們,蕭子玄那王八蛋最近不知道吃了什麽藥,竟然想插手禦馬監的事情,你們要是有誰敢跟他通風報信,老子把你們的狗腿打斷!”


    幾名馬倌嚇得不敢吭聲,隻好一個勁的點頭,眉宇間滿是驚懼。


    宋高粱皺了皺眉,從桌上抓起一塊牛肉塞到嘴裏,又隨手提起一碗酒,咕嚕嚕喝了下去。


    “我告訴你們,要是蕭子玄把老子幹下去了,你們這些人沒一個能有好下場的……”


    “蕭子玄,你別以為仗著二老爺為你撐腰,就能在老子麵前耍威風。你的那點底細老子知道得一清二楚,別把我逼急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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