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劉秀的五世祖乃是漢景帝的兒子——長沙王劉發,也就是西漢赫赫有名的漢武帝劉徹的六哥。不過劉發的出身遠沒有劉徹那麽高貴,劉發之母名喚“唐兒”,乃是景帝寵妃程姬宮中的一名侍女。劉發其實不過是景帝的一夜醉酒雲雨後留給唐兒的紀念品,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景帝十五個皇子裏,他的地位最低,分封屬邑時,他得到的也僅是南方一塊潮濕貧瘠之地。


    到了漢武帝時,漢武帝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分化諸侯王勢力,以推恩令的形式,重新分割諸侯王的封地,遍封諸侯王的子弟。由於這一道指令,劉發的第十三子劉買非嫡非長,居然也得到了封侯,封邑就在零陵郡泠道縣的舂陵鄉。


    劉買過世後,長子劉熊渠繼享舂陵侯的爵位,子承父業,而後又傳長子劉仁。劉仁嫌南方氣候過於潮濕,遂上書當時的漢元帝,內徙南陽郡,得到恩準。這一支劉氏宗族便遷至南陽郡蔡陽縣的白水鄉,仍以“舂陵”為封國之名。


    但是劉秀卻不是劉仁那一係的,他的曾祖父劉外乃是劉買次子,沒有繼承爵位的資格,最終官至鬱林太守。劉秀的祖父劉迴官至巨鹿都尉,職位雖次於郡守,但到底也是個二千石官秩的地方長官。可到了劉秀父親劉欽卻一代不如一代,隻做了個南頓縣令,到了劉縯,更是攤上王莽篡位,取消了劉氏宗親的一切應得的待遇。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厚著臉皮拿出縑帛,當著劉秀的麵,把這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寫了下來,才總算理順了劉秀他們家和漢家劉氏的關係。其實按著這麽看,劉縯、劉秀兄弟的確算是劉邦的子孫,身上流著漢高祖的血脈,隻不過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若以一棵參天大樹為喻,劉縯他們絕對和大樹幹無緣,隻是縱橫千錯的樹杈上的某片小樹葉。


    馬車東搖西晃,我一邊在腦海裏整理劉姓族譜,一邊呲牙咧嘴的笑。劉秀安安靜靜的坐在我邊上,雖然這一路我的問題既雜且白,他倒是有問必答,絲毫沒有半分的不耐。


    舂陵侯由劉仁傳到了劉敞,按說劉敞與劉欽這對名義上得兄弟,早已隔了好幾代,可劉敞卻是個難得的厚道人,他對待宗族宗子的仁愛堪比楷模,劉秀他們家沒少得他的好處。


    劉秀的母親樊嫻都出自南陽郡湖陽縣一戶富豪之家,樊家三世兼營農商,到劉秀外祖樊重一代,已開拓良田三百餘頃,雖說比不上新野陰家,可在湖陽也算得是典型的士族莊園了。


    劉欽和樊嫻都這對夫婦感情甚篤,一共生下三子三女,可惜劉欽命不長久,在劉秀九歲的時候便撒手人寰。這一大家子全攤到一個女子身上,境況可想而知。劉秀的叔父劉良時任蕭縣縣令,於是為了減輕家中負擔,劉秀便被劉良接去蕭縣代為撫養,叔父待他極好,送他去學堂接受啟蒙,待到成年劉秀才又迴到蔡陽,侍奉母親,耕田務農,維持家業。


    手中的筆一頓,不知為何,眼角掃過劉秀沉靜俊逸的側影,心中竟是升起一縷酸楚。這樣一個風神俊秀、氣質儒雅的人物,打小的境遇卻並非是一帆風順,如果不了解他肩上到底擔負過什麽,很難相信他會是個下過農田、賣過雜物的俗人。


    “怎麽了?”似乎覺察到我在關注他,他側過頭來,微笑著看向我。


    陽光從窗隙透射過來,金燦燦的光芒映在他白皙的臉龐上,笑容溫文儒雅,寧靜致遠。


    怎麽還能笑得出來呢?怎麽能……一直這樣保持著永恆的笑容,他難道不會哭泣,不會傷心,不會失望,不會憤怒的嗎?為什麽臉上總是能掛著閑適溫柔的微笑呢?


    我不懂!一個經曆過那麽多坎坷的人,怎麽能一直這麽無欲無求的笑著?


    “劉文叔……”我喃喃的吐氣,他的眼睛清澈透亮,的眼神如若澄淨小溪,潺潺流淌進我的心裏。“不,沒什麽!”


    我狠狠的感到一陣狼狽,咬著唇倉促的壓下頭,繼續盯著縑帛發呆。


    接下來的命運到底是什麽呢?


    劉秀……他或許是不願意看到戰亂的,他心中對母親兄弟姊妹的關切度也許遠比男兒雄心來得重,可是劉縯……劉縯的壯誌注定會打破他心中的平衡。


    對不起了,劉秀!曆史如此……命裏注定的,躲也躲不掉!


    我的手指緩緩收緊,心裏有個聲音很肯定的給予自己答案:劉縯沒錯!順應時勢,造就英雄,選擇這條創世之路才是正確的!


    劉秀太過優柔,太過婦人之仁,劉縯之前說的沒錯,他這個弟弟胸無大誌,我絕對不能受他影響!


    強迫自己重新整理思緒,讓一顆躁動的心漸漸迴複平靜。


    南陽郡位於荊州北部,東鄰江淮,西依武當,南望江漢,正北直指函穀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擁有三十餘鎮,數十萬戶,人口過百萬。界內山脈有綠林山、桐柏山、衡山,水脈有沘水、淯水、沔水、湍水等,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風光怡人,可見當初劉仁頗具眼光。


    可南陽地區同時又居住了太多的劉姓宗室,對王莽新朝而言,這就是塊雷區,超級的地帶。


    居攝元年四月,也就是距今的十二年前,王莽居攝輔政初始,因不滿王莽覬覦皇位野心昭然若揭的南陽安眾侯劉崇與侯相張紹首先發難,起兵攻打宛城,最終卻寡不敵眾以失敗告終。


    經過那一次,王莽對南陽郡內的劉氏宗親分外反感,當時的舂陵侯劉敞為了保全南陽宗室,爭取朝廷大臣的支持,為其子劉祉迎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兒翟習為妻。誰知成親不到一月,翟宣之弟、東郡太守翟義立嚴鄉侯劉信為天子,再次舉起義旗號召全國百姓起來推翻王莽政權,起義隊伍一度發展到十幾萬人,然而三個月後,翟義同樣失敗告終。


    最終的結果是翟習株連被殺,劉祉亦受到牽連,被捕入獄。


    王莽稱帝後,先將劉姓宗室中的侯爵全部降為子爵,而後又全部廢為平民。


    如今,鄧晨、李通他們的策略就是仿效當年的翟義,趁立秋南陽郡在宛城舉行都試騎士時,劫持郡守甄阜和屬正梁丘賜,號令大眾造反,占據宛城。


    到時宛城李通,新野鄧晨,蔡陽劉縯,三方同時行動,造勢響應。


    計劃是不錯,隻是我心裏始終隱隱落著緊張與不安,難以消除。


    “嗯……那個,翟義反莽失敗後,下場如何?”


    劉秀身子明顯一僵,過得許久,他抬起頭來,一字一頓的迴答:“磔屍於陳縣!”


    我心裏噗通一跳。


    劉秀卻未曾停頓,一鼓作氣的說道:“王莽命人掘開翟義父祖的墳墓,焚毀棺槨,滅了翟氏三族……”


    我身子一顫,馬車恰好也是一晃,我急忙順勢扶住車壁,可是一隻手不知怎的,五指難以抑製的起來。


    西漢一度盛行厚葬之風,那是因為他們相信死後靈魂在另一個世界裏同樣有知,事死如事生。加上一貫奉行以孝為先的觀念熏陶,祖先的墳墓以及宗廟祠堂,在他們心中乃是與己身榮辱生死同等重要的東西。


    悲憫之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劉秀的聲音有些諳啞,唇角的笑意已不再輕鬆淡如:“如此王莽尤不解恨,他命人把數百具屍體棄置一個大坑中,鞭以荊棘,投以毒物……響應翟義起兵的二十三縣義士,如槐裏趙朋、霍鴻等,分別陳屍於濮陽、無鹽、槐裏等五縣的的通衡大道旁……”


    砰!車子猛地一顛,我一頭撞在車壁上,額頭疼痛鑽心。


    劉秀急忙收口,伸手虛扶:“要緊麽?”


    我搖了搖頭,牙齒狠狠的咬著嘴唇。


    想不到,失敗者的下場竟是如此淒慘,更想不到,他對失敗者的下場竟是如此清楚,難道說,這才是他眉宇間總若有若無的帶著一種悲憫之情的真正原因?


    失敗者,將不存於世!劉縯他們壓下的賭注,不僅僅是個人榮辱,而是全族人的性命!


    不成功,便成仁!


    這一點,劉秀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遠、透徹!


    呆呆的看著那張溫潤如玉的笑臉,第一次,我的心為了這樣的笑容感到莫名的揪疼。


    秋風送爽,金燦燦的穀穗隨風起伏,猶如層層海浪。


    “呀!”我驚訝的直起身,恨不能把整個腦袋都伸出窗去,“不是說南陽顆粒無收麽?這是怎麽迴事?”


    劉秀含笑不語,駕車的車夫卻忍不住誇讚一句:“那得看是誰種碉了!別處種不出穀子來,文叔君自有那本事叫田裏產糧!”


    “真美啊!”我發自內心的讚歎。從新野一路到蔡陽,一路良田蕭條,荒草萋萋,道不盡的淒涼,唯有這時方才得見一些穀熟秋收的喜氣。“劉文叔!我認得這裏了!那年你就是在這塊田裏收割……還有你大哥,就站在那田壟上譏笑你!”


    劉秀倏地迴過頭來,直直的看著我,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哂笑道:“那時不識你與劉縯,我還將你和他搞混了呢!”


    眸光閃了下,他低喃:“為何你會不識……”


    他的話沒講完,就聽一陣犬吠之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車夫驚喜的叫道:“文叔君,是伯升君他們!”說罷,勒住韁繩,將馬車緩緩停下。


    “麗華——麗華——”劉縯的大嗓門毫無遮攔的嚷嚷著,劉秀將車前的竹簾子卷起,才卷到一半,一隻大手已等不及的掀了簾子探進頭來。“麗華!你果然來了!”


    劉縯驚喜無限的望著我,目光爍爍,熱情如火。


    我被他盯得渾身發燙,他眼中傳遞的情意未免也太直接了,竟連一點避諱收斂都沒有。


    “大哥!這迴你瞧見真人,可不會再說我扯謊哄你了吧?”清麗的嗓音掩在劉縯之後。是劉伯姬,她比我提早幾日被劉秀遣送迴家。


    劉秀方作勢欲扶我下車,那頭劉縯突然探身進來,雙手抓住我的腰肢,竟一把將我抱出車外,大笑道:“伯姬誠不欺我!麗華,你能與我同患難、共進退,伯升至死不忘你這份厚愛之情!”


    “快放我下來!”我驚慌失措。


    天哪,那麽多人在看,想不到車外除了劉伯姬,居然還圍了一大幫人。老少男女,加起來不下十數人。


    “大哥!”劉秀跳下馬車,恭敬有禮的和劉縯打招唿。


    劉縯這才將我放下,走過去拍了拍劉秀的肩膀,麵帶讚許之色的說道:“文叔,你小子總算開竅了,這迴幹的不錯!好樣的,是我劉縯的弟弟!”


    劉秀靦腆一笑。


    劉伯姬挽起我的胳膊,親昵的拉著我介紹起那群人來,都是劉家的族輩親戚,我聽了不免眩暈。說笑間,忽聞馬嘶,卻原來是跟在我們後麵的另一輛馬車到了。


    劉縯立時停止嬉戲,肅容整裝,與車上下來的李軼正正經經的寒暄招唿。


    少時劉伯姬挽著我在一堆親戚的簇擁下,來到了劉家。


    劉家宅院很普通,占地不過陰家宅院的三間主宅那般大小,屋簷蓋得也矮了許多,采光更是大有不及。有道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劉家麵積不大,幾處房間倒也分隔得有模有樣,劉伯姬先是把我帶到她的房間,命小丫鬟打水給我洗臉。


    我瞧那丫鬟有幾分眼熟,後來一想,可不就是那日跟去鄧府的那個婢女麽?


    劉伯姬見我發愣,不由笑道:“我家粗陋,隻怕要請你多多包涵了,你來這為何也不帶個使喚丫鬟呀?我上次去新野二姐那裏,我娘還非讓我帶上凝翠。”


    我訥訥的接過凝翠遞來的濕帕子:“車裏擠不下那麽多人……”劉家的那輛馬車真不能裝三個人跑長途,不然我非憋死在裏頭不可。後頭那輛車是李軼的,我總不能把胭脂塞他車裏去吧?這年頭,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屑與奴婢同席,更何況是同車了,又非是他家的奴婢。


    “凝翠不是我的丫鬟!”劉伯姬突然說道,“我家生活拮據,買不起奴婢,打小我和姐姐們都是自己動手,沒人服侍。”


    我琢磨著她的話,她說這些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在暗示我,一旦我嫁給劉縯,必然得拋棄大小姐的身份,過這種艱苦的日子?


    我不禁暗自好笑,且不說我到底要不要嫁給劉縯,隻說這亂世將起,劉、鄧、陰這三家都將卷入戰亂,國無寧日,何況家乎?


    隻怕到時所有家眷都將疲於奔命,哪裏還能再安逸享福!


    我不在意的笑了笑,對著房中的青銅鏡取了梳篦一點點的抿攏亂發。


    劉伯姬怪異的盯著我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鍾,欲言又止。一時凝翠出去,門上輕叩兩聲,有個溫和的女音在門外說道:“小姑,娘說想見見陰姑娘。”


    劉伯姬麵色大變,竟然比我還緊張,那門外之人見半天沒迴答,又敲了敲門,輕聲詢問:“小姑可在?”


    “在……”劉伯姬慌張的打開了門,門外站了位年紀比劉伯姬大出少許的女子,低眉順目,圓臉盤,五官長得還算齊整。


    凝翠就躬身站在那女子身後,眉心卻是攢得緊緊的,劉海下的一雙眼睛一會偷覷我兩眼,一會又落到那女子身上,神情複雜而古怪。


    我從房裏走出來,那女子衣著雖不見華麗,可是樸素中透著落落大方,氣質倒也清麗,我不由留上了心。


    “小姑快帶了陰姑娘去大屋吧,莫讓娘久等。”她低聲說著,臉上隨掛著笑容,那可笑意卻沒傳達到她眼中去,勉強壓低的聲音中竟帶著一絲微顫。


    劉伯姬愣了愣,在那女子的催促下慌裏慌張的拉住我:“是!不能讓娘久等。”


    她抓得如此急切,指甲竟在我手腕上抓出幾道刮痕,疼得我幾欲縮手。


    劉伯姬匆匆忙忙的拖著我走,我疾走兩步,忍不住又迴頭觀望兩眼。


    “她是誰?是你大姐麽?”轉念一想又不對,劉伯姬的大姐劉黃乃是家中長女,年紀應該在劉縯之上,可那女子怎麽看也都不滿三十。


    劉伯姬一個踉蹌,驚愕的迴過頭來:“你當真不知她是誰?”


    我搖了搖頭。


    “大哥沒跟你提過?”


    “他跟我提過什麽?”


    劉伯姬“呀”地一聲低唿,鬆開我的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個渾人……”


    “怎麽了?”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到了大屋門口,劉伯姬伸手欲敲門,試了幾次終是把手縮了迴來,迴頭看了我兩眼,咬牙道:“這事也不能瞞一輩子,大哥犯渾,我卻不能欺你。方才那人不是我大姐,實乃我大嫂!”


    我一時沒聽明白,過了片刻,忽地像是兜頭被人澆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什麽?”


    “她是我大嫂,其實她出身不差,和你也是同鄉,她爹爹是新野縣令潘臨,凝翠便是她的陪嫁婢女……”


    我冷冷一笑,一種被辱的憤怒猶然升起:“她出身好不好關我何事?”


    她錯愕的看著我:“難道……你真想我大哥廢她為妾,扶你為正?不……不能啊,大嫂嫁到劉家後勤勤懇懇,操持家務,並無錯失,她還替我大哥生了三個兒子,她……”


    “夠了!”我忍不住喝叱,氣得身子微微發顫,“什麽正妻媵妾,我陰麗華在你們眼中就是如此膚淺之人麽?我……”


    “伯姬!是你在外邊麽?”驀地,門裏響起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


    劉伯姬臉上閃過一絲慌張:“是,娘!”


    “還有誰在啊?”


    “迴娘的話,是……是陰姑娘。”


    “哦……”門裏的聲音一頓,而後道,“那快請進來吧。”


    劉伯姬隨即推開了門,隨著那扇烏沉沉的大門吱嘎推開,我的心咯噔一下墜落了。


    房間不是很大,無法和我在陰家的房間相比,屋裏光線不夠明亮,散著一股淡淡的中藥味,雖然不刺鼻,卻也叫人一時難以適應。


    劉伯姬領我進去,隻見床榻上歪躺著一位年約六旬、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床頭和床尾分別跪坐著兩名垂髫小兒,床榻下的軟席上跪坐著一年輕女子,正細心的從藥罐裏倒出藥汁。見我進來,那倆孩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我看。


    小一些的才三四歲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撲閃兩下,忽然聲氣的說道:“,這位姐姐長得真是好看,比娘好看……”


    “胡說!”對麵大一些的男孩立馬打斷他的話,怒叱道,“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誰都比不上娘!”說著,恨恨的斜眼剜我。


    “章兒!小孩子別亂插嘴,沒規矩……咳咳。”老太太用帕子捂住了嘴,一陣悶咳,“帶弟弟出去玩兒,別來搗蛋。”


    “哼。”章兒從榻上爬了起來,伸手去拖弟弟。


    那小小孩兒四肢並用的搖晃爬起,走過我身邊時,忽然停下拉了拉我的袖子:“姐姐,你真的要當興兒的娘麽?可是興兒已經有娘了……”


    劉伯姬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重新丟給章兒:“還不快些出去!”


    我兀自傻站在那裏,手足冰冷,背脊僵硬,連行禮都忘了。


    樊嫻都雖然老了,可是那張臉依稀仍保留著幾分當年婉約的模樣,應該說劉秀很像她,眼神顧盼間尤其相似。


    “女子……”樊嫻都溫和的喊了聲,“委屈你啦,縯兒莽撞,你今後……”


    “不!”我退後半步,直覺地抗拒她底下要交代的話語。


    “娘!”門口有個身影一晃,耳熟的聲音在我聽來如若天籟之音。


    頎長的身影立在門口,穩穩當當的行禮:“不知娘的身體近來可好些?兒子不孝,一走便是經月,勞娘掛心了!”


    樊嫻都激動得從榻上坐了起來,顫巍巍的伸出手來:“是秀兒麽?快……快些進來,讓娘瞧瞧……”


    劉伯姬讓出道來,劉秀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母親跟前,跪下拜道:“娘!”


    “我的兒!”粗糙的雙手撫上劉秀的麵頰,“瘦了……也曬黑了!”


    “娘,兒子沒瘦。這些時日住在二姐夫家,有二姐照應著,吃的飽睡的好,非但沒瘦,還長肉了。娘再摸摸……”


    “好,好……沒瘦就好。”樊嫻都笑了,眼角沁著淚光。


    我倔強地咬著唇,一雙眼死死的盯住了劉秀。


    “啊,瞧我,一見到秀兒就忘形了。”


    “娘!”劉伯姬故作輕鬆的笑言,“陰姑娘又非外人,無妨……”


    “是,是,都是自己人。”樊嫻都開心的笑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中早有千百個聲音在叫囂,在怒吼,恨不能立馬衝出這個房間,把劉縯抓過來大卸八塊,以消我心頭之恨。


    可是……我不能。麵對病懨懨的樊嫻都,不知為何我竟然想起新野陰家的鄧氏、陰麗華的母親來。


    什麽都能假裝,這份關愛之情不能假裝,她待我是真心的,真心的為我要成為劉家的一份子而感到高興不已。


    我現在就算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也不能在她麵前衝她撒氣!


    即使衝出這個房門又如何?我今天丟的臉還不夠嗎?從這裏出去以後,他們又會拿什麽樣的眼光看我?


    那個興兒會怎麽看我?章兒又會怎麽看我?還有……那個潘氏……


    深深的低垂下頭,我雙手緊緊握拳,指甲掐進掌心。我怕樊嫻都再繞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以我的性子,忍到無可忍之時,會做出難以挽迴的衝動之舉。


    “秀兒啊,眼看著你大哥又要娶親,你也老大不小了,為何仍是執意不肯說門親事,叫娘放心呢?你剛及冠那會兒一門心思想要外出遊學,說是不想娶妻誤人,可你從長安迴來後,娘托人給你說親你又是拒絕。如此一拖就是四、五年,你的終身大事啊,究竟還要再拖多久?沒見你成親一日,娘也無法安心閉眼,沒臉去見你爹爹……”


    “娘。”劉秀抬起頭來,微笑著問,“大哥又要娶親了嗎?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樊嫻都詫異的愣了下:“不就是……”


    “娘!兒子這四年遲遲不肯娶親,娘可知兒子心中早有鴻願?”


    “什麽?”


    “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此言一出,不禁我愣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劉伯姬第一個反應過來,焦急的喊了聲:“三哥……”


    樊嫻都迷糊道:“這個陰……陰麗華不是那個……”


    “娘!”劉秀起身,走到我麵前,牽起我的手。


    溫暖的五指纏繞,我心中一顫,木訥的說不出話來。他衝著我微微一笑,清潤如水的眼眸流淌著難以描述的款款深情:“劉秀此生非陰麗華不娶!”


    震驚得我都不知該做些什麽了,隻是傻傻的看著他。劉伯姬吸氣聲猶自迴響在耳邊,樊嫻都卻慢慢恢複了平靜,一雙眼微微的眯了起來。說實話,就她現在的表情,十成十的和劉秀一般模樣,我卻覺得心裏冰涼冰涼的,說不出的滋味。


    過了半晌,原以為樊嫻都定會發怒,卻沒想她眯眼笑了:“這女子我喜歡,模樣生得極好,老二媳婦,你說是不是?”


    那邊端著藥碗仍處在發呆中的女子迴過神來,連連點頭:“是,是,娘說的極是。”


    劉秀拉著我跪下給老太太磕頭,我渾身僵硬,木頭似的任他牽引擺弄。過後,他又拉起我的手,神態自若的帶我出了房間,劉伯姬原想跟來,卻被樊嫻都叫住了。


    劉家院子裏種了棵銀杏樹,扇形落葉從樹梢上飄下,在地上鋪了一層金燦燦的地毯。腳踩在這些落葉上,軟軟的踩出一片細微的沙沙聲。


    “謝謝你替我解圍。”我把手抽了迴來。


    劉秀隻是微笑,什麽話都沒說。


    我心中不由一痛,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麽。抬頭仰望那株高聳如塔的銀杏樹頂,視線有些模糊起來。


    突然很想聽他說些什麽,聽他辯白些什麽……


    一片樹葉嫋嫋飄落,最後粘到了他的巾幘上,望著那張始終如一的溫柔笑臉,我的心一陣陣抽搐,忍不住伸手替他把頭頂的樹葉拍落,憋氣道:“真看不出,老實人撒起謊來居然也能麵不改色!”


    劉秀的唇角微微了下,臉上仍是一成不變的保持著那個親切的笑容。


    一時無話,兩人靜靜的站在樹底,滿天杏葉飛舞。


    劉縯和李軼從偏廂走出來時,劉秀首先覺察,劉縯見我倆站在一起,先是一愣,而後咧嘴一笑。


    我隨即迎了上去,劉縯大喜,展開雙臂作出擁抱之態。


    靠近之時,我突然錯身從他邊上滑過,右手一拳搗中他的胃部。他“噢”地低唿,捂著肚子彎下腰,我厲喝一聲,右臂彎曲,借著彈跳之力,手肘狠狠的砸在他背心。


    劉縯站立不穩,喀地聲單膝磕在地上,痛苦地低吟:“麗……”


    大門口章兒剛帶著弟弟玩耍迴來,目瞪口呆的牽著弟弟的手,兄弟倆皆是一模一樣的表情,既驚且懼的瞧著我。過了片刻,興兒哇的聲嚎啕大哭,撲進哥哥懷裏。


    李軼驚愕不已,他就站在劉縯身邊,這個變故卻是他始料未及,直到我從劉縯身側昂首跨過,他才恍然大悟的連忙攙起劉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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