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井泉嘴裏說的要休息,還真是身體力行了。


    魯西華正坐在席子上,斜靠著通向陽台的障子(用木框糊紙製作的拉門),手裏端著一杯餐後茶,目光投向不遠處池塘裏的錦鯉,客房外卻響起了一陣不緊不慢的敲門聲。


    “請進,門沒有鎖。”


    房門被打開,進來一位年輕人,很瘦,身材修長,在普遍矮小的日本人之中算是一個高個子。但是重點並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的打扮。


    這位年輕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美國黑人嘻哈文化的影響,穿著明顯與身材不符的寬大衛衣,頭上頂著一堆髒辮,就是胡亂的抓一抓,梳成一把的那種。上麵還有些五顏六色的發飾,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多次染燙的原因,發質顯得很毛燥,分叉的居多。


    魯西華初次見到這種打扮的黃種人,不由得把目光投了過去,怎麽寺院負責接待的人員裏還有這樣的角色?


    年親人說明了來意,原來是進來為客人鋪床的。


    日式的床鋪說鋪起來倒也容易,不過是給床墊罩上床單,再把被子像紮浴帽一樣,給四個角套上被單,最後再附上一層毛毯鋪好。


    此人得到魯西華的允許之後,立刻自顧自地在房間裏忙碌起來,手腳竟然出乎意料的非常麻利。普通人大概要很努力地盯著,才能跟上他手裏的操作。


    魯西華手裏的餐後茶才剛喝一口,他那邊已經完成了一切,然後人就站在了門外,彎腰道了一聲“打擾了”,人便離開房門,隨手關上。


    魯西華不由得莞爾一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蓮華定院之中還有這樣的趣人。


    小憩了一會兒,準備去寺裏各處逛逛打發一下時間,結果魯西華出門又在走廊不遠處的廊下再次遇見那位嘻哈年輕人。


    不過這次他是直接坐在走廊的木板上,兩隻腳光著懸空落在走廊外麵,手裏捧著一部經典,麵對著庭院和遠方的杉林,正讀得津津有味。


    聽到不遠處拉門的聲音,這才迴頭張望,發現是魯西華之後微笑著點頭,開口問道,“客人覺得高野山怎麽樣?”


    “今天中午剛到,還沒來得及看,不過現在想在寺裏參觀一番。”


    “客人有煩惱嗎?”


    “有,還不少~”


    “其實,來高野山參拜的人大多數都有各自的煩惱,但是並不想真的說出來。隻不過,人們來到這裏,拜見弘法大師,為的是尋求心裏的一種安慰和寧靜。生活中會有很多的事,想要想清楚,所以,來這裏,最好是一個人獨行,憑著心去走,不要有所顧忌。”


    魯西華微微一愣,這位嘻哈同仁外表看起來有些張狂,如同吃酒食肉的花和尚一般乃是俗物,剛才口中所說的話卻是有些禪理在裏麵。緊接著又笑了笑,自己和這幫禿驢打交道不下百年,這種模淩兩可、糊弄人心的話,他們最是拿手不過了,要不然怎麽聚起一大幫善男信女捐錢捐物。


    因為他們修的就是一顆心,其餘都是外物,心證菩提,便可立下成佛,當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牌。


    “你忙吧,我走了。”魯西華也不管此人是真佛還是假佛。


    那佛界與仙界早已破碎數十億年,此刻大世得開,人人都在爭這成聖之機,妄圖在天道重組之前創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來,可謂是機遇重重又荊棘密布,要不自己又何必費心來尋這傳說之中的道門大聖殘魂,意圖重塑道綱。


    所以也不管那人的目光飄身遠去,那人微微一愣,微微搖了搖頭,重新低下頭來,看起手中的經書。


    蓮華定院之中有抄經堂,魯西華打算去那裏看看。


    按著路上的標識,魯西華找到了抄經堂的位置。


    說是抄經堂,其實在普通人的眼裏,這就是一個外表樸素、裏麵卻又五髒俱全的活動中心,除了抄經之外,也提供茶道、花道等多種興趣愛好的交流場所。


    大廳寬敞,也沒有什麽佛像之內的東西,燈光柔和,沁入人耳的隻有風聲和樹葉聲,讓人心生親近。


    一位三十多歲成熟的日本女性安靜地坐在入口的接待處,她的穿著打扮,讓魯西華想起了五年之後日本上映的一部青春愛情電影《情書》裏飾演渡邊博子的中山美惠。


    一樣的居家齊耳短發,一樣的精細眉毛眼眸,一樣的女人溫柔風情,讓人不由得心生親近。


    魯西華不由得微笑起來,向她問好。


    日本服務業的精髓,就是無所不在的細致,魯西華入住時提交了資料,上麵自然標明了自己是華夏人,所以寺院所有的服務人員想必都得到了此類的關照。


    她也不例外,一開口就用很柔和的英語向魯西華問好,雖然中間難免帶著一點兒日語的腔調,不過很好懂,在這個年齡段的日本人裏實在是太少見了,不禁讓人暗暗稱讚。


    也許是下午沒有什麽來訪者,也或許是她對來自大洋對岸華夏的客人心生好奇。


    她放下了接待處的工作,在前麵引路,帶著魯西華前往抄經堂的諮詢處,替他和諮詢處的工作人員交流,取了一份抄經紙,引著魯西華去抄經室。


    抄經室是被隔成一個個的小間,每間裏麵有四張桌子,牆上放滿了一部一部的佛經。


    拉開的這間抄經室裏已經有一個人了,她小心翼翼地退出來,向魯西華道了聲抱歉,然後在抄經室外輕聲解釋該如何完成整個抄經過程。


    之後,領著魯西華進了和室,她細心地教他如何用香粉淨手,如何向抄經室前端的空海大師像致禮,然後又非常細心地在筆盒裏麵挑選一支出水流暢的水筆,交到魯西華的手上。


    整個過程,優雅、和藹,她本人透著一股奇妙的親和力,讓人不自覺地就安心下來,這是一種來自母性的氣息,讓人的心靈如同嬰兒一般得到了慰藉。


    這個時候,抄經室裏另外一名陌生的客人已經離開了,隻剩下兩人,魯西華笑了笑,小聲說自己想要使用毛筆來抄寫,引來了這位女性的驚訝,同時也有好奇,小聲道歉之後,立刻取來了相應的事物。


    在這一點上,魯西華不得不佩服日本的聰明,在繼承華夏文明之上,他們走在了前麵,每五個日本人中就有一名練習毛筆書法,所以他們發明了可以使用工業墨汁的隨身毛筆。


    很多日本企業高級人員的簽名都是使用這種攜帶方便的軟毛筆,而不是鋼筆,在他們看來,這才是正式的落名。


    軟毛筆不要錢,但是書寫毛筆的抄經紙就不行了,需要用到專門的經帖,這個是需要收錢的。


    女性小聲地說明了空白經帖的價格,在取得魯西華的同意之後,接過鈔票,重返諮詢處拿來一本手掌大小、蒙著牛黃色外皮的空白經帖。


    經帖是傳統華夏古代的折子狀,封皮上有留白,裏麵也是空白一片,一共三疊,完全可以按照書寫者的意願書寫長短不同的經文。


    女性好奇地提出想要留在魯西華身邊看他寫字,魯西華笑著點頭答應了。


    將經帖完全攤開,裏麵的空白處不過一尺長,旋開軟毛筆的筆帽,微一凝思,就落了筆。


    女性本來以為魯西華會醞釀一些時候,甚至會事先在草紙上練習幾筆,試試軟毛筆的適手度,這才落筆寫經。卻哪裏知道,這位來自華夏的年輕人微微遲凝,就落了筆,頓時心生好奇,探著頭,露出頸後白皙的脖子向著紙麵張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經帖折子一共三疊,當有六頁空白。魯西華每頁從上至下隻寫了五個字,占據了四頁的帖麵,其餘兩頁卻是空白,留白了一頭一尾。


    “寫的是金剛經~”照理來說經帖應該有題有跋,女性心中悄悄讚道這字寫得極為鋒利,上麵的每一撇一捺都好似活動起來,要鑽入人心,一眼望去,好似天空之中的雷霆降落,化在紙麵上留下痕跡,實在是讓人過目難忘,一時陷入其中。


    女性等著魯西華題跋落款,哪知迴過神來卻看到年輕人已經蓋上筆帽,放到一邊了,立刻出言提醒。


    “客人的字寫得真好。但是為何不落上名款,交由我寺奉納?隻需500元即可。如果需要送到奧之院供奉,則是需要2000元。”


    魯西華搖搖頭,“這字,他們供奉不起。今日的事情,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算是與你有緣,你要喜歡,就拿去看吧,如果不喜歡,把它丟掉就可以了。”說完這話,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


    “很高興認識你!”女性忽然在魯西華背後喊出一句吃力的中文。


    魯西華的身影微微一頓,接著又走,抬起手擺了擺,“多謝你的款待,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啊!”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女性望著遠去的魯西華,心裏想著,嘴裏卻沒有任何的埋怨。她在這裏工作許久,看過來來往往成千上萬的客人抄經,卻無一人的字有這般深刻的印象。


    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寫題跋?女性思索再三,終於還是舍不得將這本無名經帖扔掉,既然客人說不要了,那就自己拿著吧,拿迴家,讓上小學的孩子多看看,照著臨摹,說不定以後也能寫出這麽漂亮的字來。


    女性小心翼翼地將經帖揣入懷中,重新把書桌收拾幹淨,這才離開。


    魯西華在寺裏逛了一圈,想要出寺外,卻見到街上已經有一對對僧兵的身影出現,來往穿梭於各處,迴身詢問本坊處的知客僧,這才知曉,高野山發生了一些事情,有些區域被封禁了,不能前往參觀,晚課的時候,會有寺中大師向客人講解。


    於是,魯西華迴到自己房中,靜靜等待著傍晚的來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真摘星拿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魯西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魯西華並收藏真摘星拿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