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英國總是在下雨。


    大概是四歲的時候,媽媽去世了。那也是個下雨天,男人們把她裝在木箱裏抬走時,她就站在狹小破舊的房間角落裏看著。


    看著那個箱子被人們抬著,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後來她在房東家住了兩個月。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媽媽給父親寫了信,請求他接手他們一時貪歡的後果。小孩子是很煩人的,那麽小的小孩子更是煩人,但她不一樣。每天早上,她穿好衣服,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有人問她什麽,她就睜著茫然的眼睛看他們,除了點頭搖頭很少說話。


    不去問什麽是天堂,不去問自己還要在這裏住多久,不去問為什麽媽媽再也不迴來了。


    不問就可以當做不知道了。


    她不怎麽記得那段時間是怎麽過去的,但是因為她不哭不鬧,安靜得讓人心疼,似乎大人都挺可憐她,對她還算照顧,並沒有著急把她送去孤兒院。


    所以兩個月後,她等到了父親派來接她的仆人。


    人幼時的記憶總是格外模糊,不可能清晰地記得每一件事情的發展,最後保留下來的更多的反而是一些奇怪的細節。這大概是她後來那麽久都沒有意識到時代錯亂的原因。


    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出生在十九世紀。


    從美國到英國航行漫長得讓人昏昏欲睡,再加上小孩子本來就貪睡,對於那段旅程她印象不深,能記得的就是那種奇怪的細節,樂隊指揮襯衣領口的繡花,黑色手杖狐狸形狀的杖首,走廊盡頭的中國瓷器。


    下船的那頭,她睡得迷迷糊糊,隻記得顛簸,顛簸,還有顛簸,等有人晃著她的肩膀提醒她到了的時候,她才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滾下馬車,抬起頭去看不遠處的那個男人。


    “這是你的父親。”陪伴了她一路的仆人低聲說,“萊恩先生。”


    她不太懂,媽媽沒和她說過這個,但她還記得要乖,於是順從地小步走過去,怯生生地喊道:“父親。”


    她的父親沒說話,隻是挑了下眉,抬起握在手中的手杖。


    手杖杖首輕輕頂了頂她的下頜,她不得不抬起頭,讓他看清自己的臉,同時偷偷打量父親的表情。


    他看起來神情莫測,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緒,隻是本能地感覺他並不期待自己的到來。


    要更乖一點。她想。


    “跟上。”


    父親沒有表演一出父女情深的意思,措辭也足夠簡潔,並不因為她是他的女兒而委婉。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走進了那座巍峨優美的古堡。


    在穿過幾道門後,最後一扇門在她麵前打開,父親大步走進房間,在沙發邊站定,彎下腰。


    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瑪麗,我迴來了。”


    沙發上的女人輕笑一聲,父親的表情又柔和了幾分,他低下頭,和她纏綿接吻,他們的吻熱烈而克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時之間,沒有人想起她還站在門邊。


    片刻後,他們分開,女人發出輕柔的喟歎,從沙發上站起身,望向門的方向,看見小小的她局促地攥著裙角,不知道該不該進來,美麗的臉上緩緩綻放出一個驚喜的笑容:“查爾斯,這是什麽?你給我的聖誕禮物嗎?”


    她的美像是被諸神親吻過,隻是輕輕一笑都讓人移不開視線,深藍色的眼眸裏笑意盈盈,仿佛藏著浩瀚如海的星光。


    “……”


    她被對方的美麗震懾得說不出話。


    “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孩子。”父親低聲說,並沒有看她一眼,“想要嗎?”


    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笑容越來越大:“當然,她真可愛,不是嗎?”


    她伸出一隻纖細的手:“到這邊來,小小鳥。”


    父親這才在進這個房間後第一次將目光分給她,依舊吝嗇言辭,用的也是命令式的口吻:“這是你的母親。”


    “……母親。”她說。


    她慢慢走向她名義上的母親,對方似乎並不在意她的稱唿,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神情很是奇異,那雙漂亮的眼眸睜得圓圓的,像是捕食前的貓。


    她還沒有走到母親身邊,母親忽地一把撈過她,她猝不及防地撲倒在母親的懷裏,就立刻被緊緊抱住,她感覺到滑膩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瘦削的脊背,指尖若有若無地在她的腰窩劃圈,讓她忍不住戰栗。


    察覺到她的顫抖,母親輕笑一聲,用她柔柔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


    “我的小小鳥,你真美。”


    從那天起,她有了一個新家。


    他們沒有問她的名字,沒問她是叫麗茲還是貝蒂,不關心她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是莉塞特·布朗。


    她不知道該不該在意這個,沒有人告訴她這個,仆人們總是避開她的視線,父親從來當做看不見她,母親則隻會笑著把她擁入懷中,喊她“小小鳥”,心滿意足得像是她真的是她的小小鳥。


    她所能知道的是,母親很愛她。


    在父親不在時,她穿著不及膝蓋的羽毛紗裙,赤著腳站在一塵不染的樓梯上,花瓣似的腳趾甲被染成薔薇的顏色,沉重而華美的珠寶壓在她的額發上。


    母親為她編辮子,給她扣上鈴鐺,替她披上薄紗,然後著迷地盯著她的眼睛,在她惴惴不安的眼神裏親吻她的眉心。


    她親吻她的眼睛,親吻她的掌心,親吻她的肩窩,親吻她的後頸。


    “我的小小鳥。”母親發出甜蜜的歎息。


    她總是覺得哪裏不對,掙紮著想要脫掉那些奇怪的裝飾,但母親握住她的手腕,撲朔著濃密的睫毛,貼在她的唇邊笑著問:“怎麽了?”


    然後她就忘記了那些異常。


    她名義上的母親有著驚豔的美貌,哪怕是懵懂無知不理解美的年齡,也依然會為那容光所傾倒。


    母親和她的媽媽不一樣。她不記得媽媽的樣貌,能記得的隻有她指間夾著的香煙和紅唇間吐出的氤氳煙霧,而母親則是優雅的,在她不理解優雅這個詞的意思的時候,母親就是它的代名詞,並且一直沒改變過。


    這樣美麗的存在,會垂憐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珍惜母親對她的每一次觸碰,一心一意地對她言聽計從,從不覺得有什麽不好。


    真正意識一切出了問題,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我的小小鳥。”


    說這個稱唿時,母親唇邊浮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說不出是憐憫還是溫柔。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裏是白天的葬禮,她看著自己站在母親投下的陰影裏,荊棘的鎖鏈桎梏在她的足踝上。


    烏鴉的影子落進母親的眼睛裏,她望著自己的眼神像是饜足的貓,穿著的黑色長裙又像是渡鴉的羽毛。


    被鎖鏈鎖住的人永遠無法逃離主人的身邊,她的活動範圍被限製在了那座城堡裏,母親教她禮儀,教她鋼琴,教她跳舞。她教她一切淑女應該會的東西,也教她一切淑女不應該會的東西。她喘不過氣,每次唿吸都像是疼的,卻弱小到沒辦法違抗。


    而每天晚上,她隻能在那場葬禮上徘徊。


    她感覺自己真的像是一隻小小鳥,被鎖在華美的金絲籠裏,無法反抗,也無法離開,隻能在每晚的夢境裏短暫地唿吸一口自由的空氣,自欺欺人地躲進小小的伊甸。


    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她不知道。


    三年後,血月升了起來。


    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謝血月。她失去了右手,不得不日複一日逃亡,卻也擁有了去觸碰未來的渺然可能。


    血月升起前,現實與夢境的時間是同步的,而那之後夢境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每天每天都在刀尖上跳舞,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有,她被求生*逼著放棄自尊放棄底線放棄人性,她憤怒於自己被命運玩弄,但她從沒有憎恨命運對她太過嚴苛。


    這大概也是後來她一直沒有真正崩潰的原因。


    ——因為她已經得到夠多了。


    原本她的未來隻可能是被囚禁在城堡中,佩戴著黃金的枷鎖,舔舐著主人的腳背,當母親的小小鳥。


    她還能對命運如何苛責?她原本甚至連選擇都沒有。


    父親去世三年後,她親手斬斷了束縛自己三年的枷鎖,她還記得母親那時驚愕的表情,她看著自己手裏漸漸化作灰燼的契約書,第一次出離了憤怒。


    “你怎麽敢……”


    那時的母親毫不優雅,也不美麗,猙獰扭曲得像是哈姆雷特裏的女巫,試圖伸手來抓自己,而她則輕鬆躲開了那隻手,連衣角都沒被母親碰到。


    母親瞪著她,她看著母親,慢慢笑起來。


    “我要走了。”她說。


    母親看起來那麽難以置信,仿佛她在開玩笑,而在意識到她是認真的之後,她驟然崩潰了。


    她的聲音尖利得像是鳥叫:“不許離開!不許!小小鳥!……求你!”


    “我叫莉塞特。”她聽見自己暢快地笑著說,“莉塞特·伊麗莎白·萊恩。”


    “我不會再迴來了。”


    然後,她真的再也沒有迴去。


    哪怕獨自逃亡再艱難絕望,哪怕知道母親可能是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她也沒有想過要迴去。她要活下去,她不會被逼瘋,如果自己深陷險境,那她自己來拯救自己。


    她會害怕受傷,會害怕孤獨,會害怕死亡,會害怕太多的事情,每天都在和自我厭惡搏鬥,岌岌可危地掙紮在瘋狂的邊緣,可她唯獨不害怕自己的過去,哪怕它在常人眼中糟糕到提起都是羞恥,她也不曾逃避過。


    從六歲起,從父親去世起,從她的故事開啟起,她從未害怕過那段記憶。


    因為她知道那隻是被時間踐踏過的過去,而她相信自己有著縱馬看盡繚亂紛繁塵世盛景的未來。


    ……


    故事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房間裏都是安靜的。


    茶杯裏的早茶早已冷卻,莉塞特端起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


    當她放下茶杯時,坐在她對麵的男人低聲說:“……你的確不需要同情。”


    情緒隨著傾訴慢慢平複,最初的驚詫褪去,莉塞特低頭看著茶杯,忽然覺得有些累。


    “所以,”她慢慢說,“在那之後,母親瘋了,是嗎?”


    莉塞特沒有心情去想自己為什麽能活這麽久,為什麽會被洗去這麽多年的記憶,說真的,她都能被自己毀掉一隻手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隻是忽然發現自己的過去早就湮滅在時光裏,而她才意識到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


    她的反應讓查爾斯幾乎要忍不住歎氣。


    他把手中的文件夾遞給莉塞特,“或許你會想看看這個。”


    莉塞特沒說話,隻是接過文件夾,沉默一會,說:“教授,伊底能幫我擺脫夢境,對嗎?”


    “不出意料的話,她對你的了解應該比你更多,你們可以交流一下。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可以和她談談。”


    莉塞特點點頭,抓起文件夾,“謝謝你,教授。”


    查爾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為她打開房門。


    “好好休息。”他溫聲說。


    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莉塞特夾著文件夾走出房間。


    她在走廊裏駐足片刻,最終看中了城堡的露台,徑直向著那裏走去。


    時間已經不算早,似乎在她和查爾斯談心的時候已經到了上課時間,露台上沒有人,四顧一圈後莉塞特鬆了口氣。


    她背倚著欄杆,迎著晨光翻開文件夾。


    微風暖融。


    ……


    不知過了多久,有誰走到她麵前。


    陰影落在白紙黑字的文件上。


    莉塞特順著陰影投下的方向抬起頭,她的手指停在頁腳,沒有翻下一頁或是合上文件夾的意思。


    莉塞特有些疑惑。對方看起來是來找她的,但是她想不到原因。


    “早上好?”她試探著問,一邊看他眼神漫天飄,不知道在看什麽。


    總不能是專門來擋她的陽光。


    “抱歉。”


    過了會,飄飄蕩蕩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她身上,對方深唿吸,然後開口,說了句莉塞特沒想到的話。


    “我聽到你和教授的對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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