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話定定的望著慕別, 片刻後, 他再度抽出被慕別緊攥在掌心裏的手掌,拉下門把手開了門。


    悠長的小提琴聲在劇院之中迴蕩, 容話在昏暗裏前進, 徑直走向末排的位置。


    卻空空如也。


    “寶貝。”慕別從後方跟了上來,“我們迴”


    “先生,打擾了。”容話低聲詢問空位旁坐著的男人,指著空位道“請問這個位置上剛才坐的人去哪兒了。”


    觀賞演出陡然被打擾, 男人表情不太好的轉頭看過來, 見問他的是剛剛舞台上的演奏者, 臉色這才有所緩和,“這個位置坐的是我女朋友,她去衛生間了, 你找她有事嗎”


    話音剛落, 一名身穿知性裙裝的女士從容話身後繞過,在空位上款款落座。看見容話一直站在她椅後,微笑示意後又重新把目光轉到了舞台上的演出。


    容話喉結滑動,背過身腳步匆忙的走出劇院,一路往外。慕別亦步亦趨的跟著, “你去哪兒”


    “辛夷穀”容話穿過長廊, 跑出劇院到了主車道旁。


    來往出租車乘客滿載,他握緊了拳站在街頭, 汽車鳴笛, 紅綠燈交錯, 眼神中充滿慌亂與茫然。


    一輛快速行駛的車擦著人行道的邊緣開過,車身與容話隻有毫厘之差,慕別一把將容話拉到了後方,“你在幹什麽”


    容話迴過神,“你開車了嗎你的車在哪兒”


    “今天太晚了。”慕別說“我沒有開車,我們改天再去辛夷穀。”


    “不行”容話看著慕別,急切道“玉宇出事了,他肯定出事了”


    他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麽,從慕別的衣服裏取出手機,點出撥號界麵。明明是他腦海中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數字,他卻指尖發抖,一連輸錯了好幾次,才把電話撥了出去。


    辛夷穀地處偏僻,信號微弱,容話經常打過去都是不在服務區的狀態。他心砰砰的跳著,手掌中握著的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響起了有節奏的間隔嘟聲,打通了。


    容話緊張的等待著手機另一頭的人將電話接起,直到一通電話被自動掛斷。他還要再打,慕別卻將手機奪了迴去,“別打了。”


    “那你帶我去”容話有些語無倫次,“就像上次上次你帶我去霖山一樣,幾秒鍾就能到達。”他抓著慕別的手臂,眼含懇求,“你可以的,你現在就能帶我去辛夷穀的對不對”


    慕別把手機重新放迴衣服裏,任由容話扯著自己的手臂,沒有動作。


    “你說話啊”容話提高了聲量,“你迴答我,我要去找玉宇你幫幫我”


    慕別竟移開眼,不敢再和容話繼續對視下去。容話拉扯他臂間的力量卻收的更緊,“你幫我,你幫幫我”


    慕別默了半晌,反手牽過容話,往路邊一旁偏僻的小道上走去。容話明白他這是又要施展術法,拽著慕別的力氣鬆了幾分。


    兩人到達小巷的暗處,慕別把容話抱在懷裏,頭埋進容話頭頂的發間,輕聲說“別傷心,好不好”


    容話隻覺有什麽東西開始發生變化,就像心口四周堆砌成了一堵堅實的高牆,地基邊緣卻產生了破碎的細紋,隻待一記重擊,便能將整麵牆徹底瓦解。


    他迴抱住慕別,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


    血蝶在僻靜的小巷裏長出,成群結隊簇擁著環抱著相擁在一起的兩人,那形狀好似一個蠶蛹,本該是晶瑩的透白,卻無端成了嗜血的紅。


    穀中的雨仍舊未停,山中幹涸的地麵變得稀軟,雨珠落下,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迴響在周遭,像是緬懷故去之人的鍾吟。


    容話額發濕透,身上單薄的西裝被雨澆透。他在濕滑的山路中來迴的找尋,山間崎嶇,一個不慎失足跌入泥潭裏,慕別想來扶他,他卻很快從淤泥中站起來,神情狀似平靜。


    “玉宇。”容話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朝著空蕩的深穀裏唿喊,“玉宇,玉宇”


    慕別派出的血蝶飛迴了幾隻,停在慕別的肩膀上。慕別蹙了蹙眉,收了血蝶,似乎正想說些什麽,前方的草叢中發出微弱的響動。


    容話朝那個位置跑了過去,他跪在地上扒開草叢,一隻渾身髒汙的兔子顫顫巍巍的站在那裏。


    “玉宇”容話小心翼翼的把這隻兔子從草堆裏抱起來,唇角剛有一點弧度便僵住了。


    雨水衝刷淨兔子身上的汙穢,血液和黑泥沿著容話的掌心滾落進下方的草裏,露出兔子雪白的毛皮。


    他的玉宇,是小小的黑兔。


    白兔的意識還在,豆大的雨珠落盡他血紅的眼裏,瞳孔中印出容話的麵容。他動了動三瓣嘴,聲若遊絲“你去,救他。”


    “他最喜歡你了你去救,救他。”兔爪緊緊包裹住容話的手指,語氣幹啞“容話,求你。”


    雨落得越來越大,澆在人的身上,仿佛能透過衣料皮膚和血肉,直入胸口,冷的人手腳發寒發顫。


    淩亂的屋舍,坍塌的地板,有一隻小小的黑兔躺在那裏。


    他此時此刻本應該坐在完好無損的屋簷下,捧著嬌憨可愛的臉龐,等著他世上最好的朋友來尋他。在見到他的朋友之後,露出世上最燦爛的笑。


    可他卻靜靜的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容話連滾帶爬的到了門口,他低著頭望著這隻小小的黑兔,想要伸出手掌碰一碰他,可手伸到一半又僵在了半空。


    小黑兔那樣小,身形不足一隻腳掌大,嬌小又可愛。是誰忍心,在他的肚子上開了一條口呢


    那條口長長的,黑黑的,流幹了他的小黑兔體內所有的鮮血。


    “玉宇。”容話停在半空的手不住的顫抖,他一字一頓說“起來了,我來接你迴家了。”


    容話繃著唇線,極力想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可那笑容剛起,便潰不成軍的坍塌下去。如同他心房中高高築成的牆,一瞬間,塌的粉碎。


    他顫抖著手指把小黑兔從地上抱起,一隻手機露了出來,屏幕上染著幹透的暗紅。


    容話抱著他的小黑兔,看似平靜的撿起那隻手機,按亮屏幕,一條編輯完成卻沒能發送出去的消息頁麵露了出來。


    接收人的名稱是“盛玉宇最好的朋友”。


    容話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到消息編輯欄上,那上麵寫著短短的兩句話。


    對不起,別討厭我。


    對不起什麽不要討厭你什麽


    對不起,我不能看著你畢業,不能看著你結婚,不能看著你組成自己的家庭,不能看著你成為最好的鋼琴家,不能看著你慢慢變老,不能看著你幸福的過完一生。


    我做不了你最好的朋友了,我不能在你下一次輪迴投胎的時候找到你,再和你做下一輩子的好朋友,下輩子,下下輩子


    我不能再做你永遠的好朋友了,我說謊了,對不起。


    但是,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最後一格電耗盡,手機黑了屏。


    容話抱緊懷裏的小黑兔,聲嘶力竭,“盛玉宇,我沒收到你的對不起,我也不接受你的對不起你要想我不討厭你,你就睜開眼自己和我說”


    “我很小氣,你如果不開口向我道歉,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理你。”有淚從容話的臉龐上滴落,砸進黯淡無光的黑色絨毛裏,侵濕了兔子的脖子,“所以,你跟我說好不好”


    容話哽咽道“盛玉宇,玉宇玉宇”


    可他等不到迴音,也聽不到迴答。


    容話痛哭失聲。


    雨那樣大,少年哭的那樣疼,他丟失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哭著想把他找迴來。


    可他再也找不迴來了。


    小王子嶄新的禮服上滿是淤泥,他居住的高塔被夷為平地,他的小黑兔被壓在破碎的泥石下,無聲的長眠。


    半夜的風雨哭嚎,天一亮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前夜的滔滔嘶吼從未出現。


    慕別立在屋舍門前,隔著院子,看清院內用一夜搭好的墳塚,神情難辨。他緩了片刻,抬腳走了過去,悄聲的,不願意露出過多的聲響,打攪他心尖的人。


    容話坐在墳塚前,一言不發。那雙永遠皙白的手,此刻已被汙泥染得看不清原貌,額頭上的傷口被一夜雨水的衝洗淋的有些發脹,皮肉模糊,觸目驚心。


    盛瓊樓歪在容話的腳下,跟著容話一起修建墳塚,早已體力透支,眼神卻直直的盯著那牌位上的字,一轉不轉。


    慕別在一旁停下,手一揮,墓前便多出了祭奠的白燭香紙。他半蹲下身,拿出打火機將這些東西依次點燃,微弱的火苗在空氣中來迴搖晃,青煙繞著墓碑徐徐飄上天空。


    他心疼的撫摸容話額前的傷口,正想說話,容話卻側過了頭看著他,平靜的說“我們先暫時分開。”


    慕別撫摸著那塊額間皮膚的手指一頓,像是沒聽清,“你說什麽”


    容話按下他的手放迴原位,重複一遍剛剛的話,“我們先暫時分開。”


    慕別放下的那隻手五指收緊握成拳,他目光炯炯的望著容話,“為什麽”


    “你早就知道了。”容話眼睫翕動,“你一早就知道玉宇出事了,是不是”


    從和千麵接觸到劇院演奏的這一段時間,容話的記憶全是模糊混沌的,而那段時間守在他身邊的隻有慕別。他在昏迷之前,囑咐了慕別要聯係盛玉宇,可等來的卻是現在這樣的結局。


    始料未及。


    慕別不置可否,伸出手牽過容話冰涼的指腹放進手裏,“我和戒刀曾經認識,父母之仇一直是他的心頭大患。他這十幾年一直在找瓊樓的下落,直到遇見盛玉宇。”


    “我剛開始並不知道盛玉宇和瓊樓的關係,但有一次,盛玉宇在我麵前露了餡。”慕別沒有具體說那次的事情,隻是道“讓我碰巧知道了他一體雙魂,察覺到他體內多的一個魂魄,是瓊樓。”


    他垂著眸,輕緩的用手指擦去容話掌心裏的汙泥,“戒刀和盛玉宇相識,察覺到盛瓊樓的存在隻是時間問題。他們三個人之間,是因果輪迴,冤債命數,我和你,誰也插不了手。”


    “我不知道什麽因果輪迴,也不明白什麽冤債命數,我隻知道我的朋友他死了”被蒙蔽的憤怒和失去摯友的悲痛一時湧上心頭,容話雙眼通紅,“你明明有能力阻止,你卻選擇袖手旁觀你明明可以提前告訴我,卻選擇沉默不言”他驀地抽迴自己的手,視野有一瞬的模糊,“你的心真狠。”


    慕別的掌心裏落了空,仍保持著緊握的手勢,五指微蜷。很快,他像是無事發生一般放下了手,放柔了語氣對容話道“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沒關係,我不會生氣的。”


    容話伸出手把地上的盛瓊樓抱起,隨後從地上站起來,“別讓我看到你。”


    慕別緊跟著站起身,聞言神情一滯,“容話,你在說什麽。”


    容話默然的和慕別擦肩而過,才踏出半步,便被慕別摁住了肩膀。慕別問容話“你還記不記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說了些什麽。”


    容話隻說“鬆手。”


    慕別不鬆,力氣反而收的更緊,“你想和我分手”他說完,將人重新轉到他身前麵對著麵,瞳孔中有暗火湧動。


    容話聞言,眸中變得冷然一片,“你還有我值得和你在一起的理由嗎和你在一起,從一開始就是我在犯蠢。”


    慕別失笑,可那笑容卻未達眼底。


    容話此刻看著他這幅笑意,隻覺心口被密麻的針紮的滿目瘡痍,“你沒有對我說過一句真話。你的身份,你的工作,你長大的地方,你的族人太多了,多到我根本數不清。”


    一言一行,破綻太多。盡管說謊的人有盡心去圓滿這個謊,可容話不是傻子。


    他發自真心的喜歡慕別,他總覺得對方是有什麽難言之隱,等到他們再相愛一點,對方總會告訴他實情。所以他開始麻痹自己不去想這些東西,接受著對方每日的濃情蜜意,沉浸其中,不聞不問。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錯的徹底。


    他怎麽能夠相信一個騙子的話,附和著騙子去圓謊那隻會讓他被對方耍得團團轉,終有一天,迷失自我。


    他的玉宇,用他的長眠,在他耳邊給他敲了一記警鍾。


    他清醒了,可這代價太大。


    慕別唇角的笑慢慢僵硬,好半晌,才說“你這是遷怒,這兩件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你就真的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容話眼角溢出淚,“那你說啊說我剛剛說的話都是遷怒,你從來沒有騙過我,你就是一隻住在狐狸洞的狐狸,名字叫慕別玉宇的事情你不是故意瞞著我,你有一千個一萬個言不由衷”


    “你講啊”


    慕別怔愣的望著他,欲言又止“我”


    容話胸膛起伏,緩緩閉上眼睛,不去看慕別,“你講不出來吧。”


    慕別無言以對。


    容話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角的淚痕幹了,雙眼裏隻有冷意,“慕別,我們就到這裏吧。”


    肩上的手容話輕而易舉的掙脫開,他轉身離開,手臂裏環抱著的盛瓊樓早已陷入了昏睡。容話抱著頭貼在他胸膛上的兔子,腦海中有一刹那產生出錯覺。


    玉宇還在,窩在他的臂膀裏,打著小唿,睡的香甜。


    但身後的墳塚卻在時時刻刻提醒他,這是盛瓊樓,隻是他的弟弟。


    容話跨過院門,一道陰寒的風從後方刮來,慕別聽不出語氣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你累了,該歇一歇。”


    話音一落,容話便感覺眼前一陣紅光閃過,天旋地轉,紅光覆沒時,眼前的景象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雕花牆布鋪滿四麵牆,六腳水晶燈高懸掛於上方,地麵上鋪著厚軟的羊毛地毯,掛著床幃的歐式鏤花床被打理的幹幹淨淨。屋內擺設精致齊全,絲絨的落地窗幔兩側係著帶,露出窗外的浩瀚星河。


    一間充滿著西歐貴族氛圍的臥室,配上天外的景致,浪漫又夢幻。


    慕別站在門邊,凝視站在一副油畫下蹙著眉的容話,說道“你好好休息,冷靜幾天。”


    說完拉開身後的門把,走出去,關門落鎖。


    容話快步跑到門前,試著拉開房門,兩扇門卻紋絲不動。容話從裏敲打著房門,“慕別,你要幹什麽”


    慕別似乎還沒有走遠,聽見聲音後,隔著一扇木門說“寶貝,我不想你傷心。你也不要讓我難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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