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墨道:“但說無妨。”


    “為免牽連無辜,先生還是另尋他法進京為好。”


    宇文墨略一沉吟,點了點頭。


    此去廣寧城山高路遠,航行尚需月餘。他身上帶著咒,勢必會惹來薩滿緊追不休。昨夜他們護得了這些人一時,卻沒法保證下次他們依然能人人安全。


    聽取了灼華的建議,幾日後在綏州停靠的時候,宇文墨一行人拜別了船家下了船,決定走陸路進京。


    綏州城是翠河與西涼河的交匯口,依山而建,背山麵江。船行到了這裏,整個翠河的航程已經完畢,要再繼續北上,餘下的路程便都是走大遼第一大河西涼河了。


    順著碼頭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石階一路往上到了綏州城裏,因為地勢高,又是兩河交匯口,這裏的空氣格外幹淨。時辰尚早,天上漂浮著一層厚厚的陰雲,站在城中往下看,河道籠罩在白色的雲霧中,連來時的碼頭和船隻都看不見了。


    “好冷。”夏滿搓了搓胳膊,青黛拿出披風抖開替她披上,這才感覺暖和了些。


    這裏盛產井鹽和蒙針茶,此外很多不通航的內陸山區選擇這裏作為大的貿易點,所以綏州城是陸路的重要中轉站,車馬行城裏有很多家。


    挑選了三輛馬車,他們在城裏作了些補給就上了路。


    官道兩旁是開墾出來的大片梯田,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大片大片金燦燦的油菜花連綿成無際的花海,間或有水稻耕牛,一片農家安謐的景象。


    偶有大樹林木出現的時候,樹枝上都密密麻麻的纏著紅布條,有些顏色鮮豔顯然是剛纏上去不久,有些已經晦敗變色甚至破爛,夏滿好奇:“他們在樹上纏紅布條做什麽?”


    “綏州的風俗。”灼華道,“綏州此地重視死者,認為人死如生,那些紅布都是祭奠死者的時候纏到樹上去的。”


    夏滿很感興趣:“人死如生?”


    灼華點了點頭:“本地人在親屬死亡之後,會如別地一般將其下葬,但是逢生辰,死忌,或者別的一些和死者有關的重大日子,都會將死者從墳地裏挖出來,替其裝扮慶賀後再重新下葬。”


    她指了指外麵樹枝上纏的紅布條,“每起出一次死者,就要做一次祭奠儀式,在樹上纏上一根紅布,不讓死者的陰魂隨著生者迴家,以表消災解難之意。”


    不知道為什麽,聽灼華講完這些,再看出去,總覺得周圍有一種奇怪的陰森感。


    夏滿偎得距離灼華近了些:“你懂得真多。”


    灼華唇角一彎,柔聲道:“畢竟活了五百多年,成日裏就是聽,這些東西也聽到了不少,不算我懂得多。”


    夏滿張大了嘴:“五百多歲的老奶奶啊!”


    想想童秀才今年多大,二十?二十一?


    看穿了她小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宇文墨看了她一眼:“按照人的年齡算,灼華才十四五歲而已。”


    夏滿吐了吐舌頭,沒吭聲。


    灼華道:“綏州此地信奉人死如生,陰陽界限模糊,這裏的陰氣比別處重多了。”


    宇文墨點點頭。


    這會兒已經快到晌午,仍然不見太陽。空中雲層厚重,淡灰色的雲朵遮天蔽日,風很大,在空中順著風向如水般流動。


    夏滿伸出頭去看了眼天色:“好像要下雨了。”


    是要下雨了,風裏漸漸帶來了雨腥氣,空中的雲層越壓越低,顏色也越來越深,遠處漂浮的黑雲已讓天空如夜晚一般。


    宇文墨吩咐外麵駕車的金老頭:“找個地方避避雨再走。”


    還沒有尋到避雨的地方,豆大的雨點已經劈裏啪啦拍了下來,遠處的黑雲飄到了頭頂,天色宛如黑夜。


    閃電陣陣,轟隆隆的雷聲在逼近。路邊總算出現了一座山廟,金老頭將車趕了進去。


    一行人到廟裏避雨,為防雷聲驚馬,金老頭將馬都從車上卸了下來,牽到廊下係在廊柱上。


    山廟不大,正殿神像兩側有通往後院的木門,看來這裏是山路上一處固定的歇腳地,後院的廂房裏雖然沒有住人,卻備有米油柴火和幹肉,一個空鍋裏有人扔著銀兩,應該是之前路過的旅客在取用了這裏的物品後留下的錢財。


    青黛檢查了一番,和竹葉一起生火做飯。


    劈啪的灶火燃起,驅散了濕冷的潮氣。


    外麵傳來陣陣銅鈴聲響,夏滿側耳細聽:“你們聽見沒?”


    銅鈴聲由遠及近,到了廟門前停下,片刻後一位黑衣老者在幾個年輕人的陪同下來到了後院,見著宇文墨一行人抱拳為禮:“我等路過此地也來避雨,打擾諸位了。”


    他們一身黑色的縛袖緊身衣褲,頭發也用黑布纏頭,腳蹬黑色方靴,腰間係了一條紅布帶,手腕間都係著一個小巧的銅鈴,行走間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宇文墨點點頭:“請便。”


    這行人就在屋子另一頭生火做飯,夏滿走到門口去玩雨,片刻後悄悄的退了迴來,在宇文墨耳邊道:“先生,這些人帶來了幾個死人。”


    偏殿的大門大敞著,地上停放著幾具渾身用紅布裹起來的屍首。


    宇文墨看了她一眼:“不要多事。”


    這些是當地居民,因為家裏有壽宴所以給親人起了屍慶祝,豈料遇上這場大雨,這才來到這裏避雨。


    夏滿安靜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跑到宇文墨身邊:“先生,他們手上的鈴鐺好特別。”


    宇文墨道:“那些也是鎮魂鈴的一種,發出的聲音能夠安撫死者的亡魂,不至於發生屍變。”


    那邊眾人匆匆忙忙生火燒水煮了鍋麵條吃掉,便盡數去了偏殿。


    雨下得極大,嘩嘩的雨簾在外麵連成了白線。這會兒功夫,廟裏的院子就已經積起了指深的積水。


    看來今晚是走不了,隻能在此處過夜了。


    天氣寒冷,雖然做完了飯,竹葉依然培著灶台裏的火取暖,青黛拿來了厚毛氈,讓兩位主人裹著,夏滿裹得像個圓球依偎在灼華的懷裏,她喜歡聞她身上自帶的那股淡淡的香味,影魅依偎在夏滿的懷裏,看著灶台裏融融的火光,不知不覺就這麽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叮叮當當的鈴聲讓夏滿從睡夢中驚醒,想開口,灼華低頭給她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生起了火,伴隨著叮當的鈴聲,火光將一個一個晃動的影子投在紙窗上。


    夏滿好奇的掀開一點窗戶,大雨依然如注,磅礴大雨中,一群帶著鬼麵的黑衣人正在動作緩慢而無聲的跳著一種舞蹈,而偏殿的大門大敞著,地上那些紅布裹著的屍首都坐了起來,在沉默的觀看。


    那舞蹈帶著奇異的節奏,他們的動作時而整齊劃一,時而分散。


    灼華關上了窗戶,拉著夏滿複又坐下,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外麵的鈴響才消失。


    夏滿已是睡意全無,扭頭看先生,他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熟了還是在假寐。


    夏滿湊到灼華耳邊問:“他們在幹嘛?”


    “這是綏州有名的綏戲。”灼華道,“綏戲是跳給死人看的。每當為死者有慶祝活動時,他們就會在子夜跳綏戲。這期間不可發出聲音,否則便會驚擾死者。”


    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風俗,通常都講入土為安,生死間劃下一條巨大的鴻溝,即使是祭奠親人,也不過就是墳頭一炷香罷了。


    二更時分雨小了些,外麵鈴響再起,不過這一次是漸漸遠去。那行人趁夜離開了山廟,按照當地的風俗,他們還需給親人重新下葬。


    夏滿忍不住,爬到宇文墨的懷裏:“先生先生,他們走了。”


    他睜開眼,掀開毛氈將她裹進懷中,就像她小時候那樣,夏滿依稀記得,好像有無數個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在野外,隻靠一條毛氈取暖,席地而眠。


    她忘記了自己剛才想要說的事情,偎在他懷裏聽著他的心跳,漸漸的濃重的困意再度襲來,夏滿陷入了熟睡。


    再度醒來時已經在車上,她還在他的懷裏,因為有他的懷抱,馬車的顛簸也減輕了許多。她揉著眼睛困意濃重的開口:“我們到哪兒了?”


    他道:“快出綏州了。”


    竟然已經走了這麽遠,難怪她覺得肚子咕咕直叫。灼華遞過來一個饅頭,笑著說:“你從昨晚睡到現在,已經快申時了。”


    夏滿接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貪睡。


    宇文墨動了動胳膊,抱著她太久,大半個身體都已經麻痹,到底不再是當初兩三歲的奶娃。


    夏滿啃著饅頭,挑開車簾往外看。


    馬車正經過劃分州府的界碑。龜馱碑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殘破,上麵生滿了青苔和各種藤蔓,然而一個朱紅的綏字依然清晰可見。那綏字上有一道劍痕,像一道閃電將它割裂。


    夏滿眯起了眼睛。


    好像如同昨晚那般的雨夜,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她被先生緊緊抱在懷裏,兩側的景色在飛速的後退,一聲一聲的獸吼緊跟在他們身後,連綿起伏。


    驀然間從一側的黑暗中猛撲出一頭異獸,先生迴手一劍。那一劍讓異獸身首分離,劍氣和噴濺的血液也斬到了路旁的界碑上。轟隆的雷鳴和慘白的閃電中,她看見了一個朱紅的綏字。


    “先生。”夏滿迴頭,“我們是不是來過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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