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往南五裏外的官道上,一輛破舊的馬車在濃霧重露中緩緩前行,從車裏傳來的時重時輕的咳嗽聲蓋住了遠處農家高亢的雞鳴聲,坐在車轅上暫時充當車夫的謝水德,眉頭緊蹙,從接迴父親後,他就一直心事重重,以至於並未注意到漸行漸近的“噠噠”馬蹄聲。mianhuatang[棉花糖小說網]


    “謝大人請留步!”駕車的陳皮匆匆拉住韁繩,衝著謝家的馬車喊。


    劉雲扶著陳皮的手下車,見到謝家的人,不禁佩服自家小姐的料事如神。


    “籲……”謝水德依言停下馬車,雙眼微眯打量慢慢靠近的劉雲,右手早已握緊藏於袖中的短刀。


    短短半個月經曆了這麽大的變故,他誰都不敢再相信,而突然出現的劉雲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在未判斷出此人是敵是友前,他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大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感。


    他的小心思,怎能瞞過劉雲那雙老辣的眼睛?劉雲微微笑著,捏著山羊胡,對此看破並不點破,將身後的包袱交給謝水德,重複雲端的話:“人在做天在看,過去的已然過去,清者自清,還望謝大人放下執念,放眼朝前看,切莫為了爭一時清白,斷送光輝未來!”


    “哦,還有一事。”劉雲突然轉身,正眼直視愕然的謝水德,說,“聽老奴一句勸,大公子還是早日習得水性為好。”


    劉雲走後,謝水德忽然覺得手中捧著的包袱千斤萬斤重,他甚至能從那花紋中看出那女子絕望的眼睛,心中害怕,手抖了一下,包袱摔在了地上,露出白花花的銀錠子,和一些衣物,他拾起散著藥香的荷包,那裏麵裝著的黑色藥丸,令他留下了兩行清淚。


    連夜快馬加鞭,緊趕慢趕的劉雲,身上擔子輕了後,困意襲來,含含糊糊交代陳皮記得叫醒自己,便和衣而睡了。


    陳皮瞧著初升的朝陽,估摸著日子,這時白芷和連翹也該迴來了。


    的確,連翹白芷剛迴到杏林苑,還未到四宜園,就被掃地丫鬟告知:小姐一早帶著沉香上山采藥了。


    連翹癟癟嘴,不滿地踢了腳下的石子,向白芷抱怨:“什麽嘛,本來還打算趁小姐醒來,早早告訴她的……”


    白芷曉得她這是想邀功,也不拆穿她,出聲勸道:“好了,先歇會吧,等小姐迴來可有的忙了。”


    說完,她叫來幾個丫鬟婆子搭把手,一起將幾大車的藥材卸下,抬進緊挨四宜園的另一處園子。


    而她倆心心念念盼著的小姐大人,此時正在塗安山上扒拉野草,四處翻翻找找。


    “小姐,咱家又不開藥鋪,您老早派白芷連翹出門采集那麽多藥材做什麽?”沉香邊找藥材邊問她。


    雲端伸手夠著高處紅彤彤的南五味子,答她的話,“咱家是不開藥鋪,可這馬上過了處暑,就到了秋冬養生,進補有道的好時節了,咱杏林苑這麽多人,我還怕不夠用呢。”


    小暑不算熱、大暑三伏天、立秋放秋壟,處暑動刀鐮,處暑一過,表示炎熱的暑天過去了,北方已漸漸入秋,而南方的秋天總是姍姍來遲,依然燥熱,雲端卻明白,越是燥熱,越是要注重養生,做好防暑降溫的工作,隨時迎接驟然變冷的秋天。


    秋天氣候涼爽,早早服用一些較為平和的補品,作為“底補”,為冬季的“進補”做好準備。她當年剛從北方來,並不太適應南方的氣候,總是生病,姥爺就用食補的法子,替她養生健身。


    如今過了這麽多年了,縱使鬥轉星移,萬物更新,她還是習慣按姥爺的法子秋冬養生,進補有道。


    沉香聽了她的話,心裏喜滋滋的,更加賣力尋找草藥,倒是沒注意到自家小姐上了樹。<strong>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strong>


    等她刨出一支不知名的草藥,抬頭詢問時,這才發現,著急道:“小姐,您怎的還上樹了,夠不著交給奴婢就好,萬一摔下來可怎麽辦?您快下來。”


    “先等等,待我看清後自然下來。”雲端掛在樹杈上,直直的瞧著塗安寺門前的人群。


    她專注的模樣引得沉香不住好奇,自個兒也上了樹,“瞧那架勢,許是賣身葬父的吧?小姐莫管這閑事,哪有人在佛門重地這般放肆,多半有詐……”


    還未等她說完,雲端早已湊上前去了,急的沉香匆忙拾起藥籃子,提裙跟上。


    雲端身子嬌小,很容易便擠進人群。


    隻見那人懷中抱著個插草標兒的裹布寶刀,身後平放著個破草席,雲端伸長了脖子踮腳去看,老者麵色蒼白,眼窩深陷,早已了無生機,怕是死了好多天了,都有屍臭味了。


    在場人人都捂著鼻,看熱鬧不嫌事大。


    “你這刀怎麽賣的?大爺我給你三個銅板,你將這刀賣與我殺豬用吧!”有個膀大腰粗的粗俗男子說出這番話,引得在場眾人哈哈大笑,紛紛出言附和。


    “朱二爺,你用這刀刮豬毛嗎?給我三十兩銀子,我賣給你個殺豬刀!”


    “哎呦喂,我說朱二爺啊,你這不是欺負外地人嗎?三個銅板能幹什麽啊,買炊餅嗎?”


    “哈哈,朱二還是這般沒眼色,不識貨,小兄弟你可千萬別上當啊,我給你三十兩,你將這寶刀賣給我吧。”


    ……


    那男子抱進懷中的寶刀,不理會他們的言語輕佻,冷聲重複,“三千兩,少一文不賣!”


    朱二爺一聽,笑得更加猖狂了,“你這刀又不是金子做的,憑什麽張口就要三千兩?大爺我還就告訴你了,三個銅板,不賣也得賣!”


    言罷,隨意扔下三個銅板,就要上前去奪。


    那男子當然不肯,輕鬆甩袖就將那朱二爺逼退數步。


    雲端瞧見這一幕,有些想笑,這不是真實版的楊誌賣刀嘛!


    看過《水滸傳》的人都曉得,青麵獸楊誌盤纏用盡,逼不得已懸掛草標兒賣刀,卻遇上潑皮牛二胡攪蠻纏,硬奪祖傳寶刀,還對其拳打腳踢,這才惹急了楊誌,一刀砍下去,隻見寒光一閃,流氓牛二倒在楊家的祖傳寶刀下,而那刀刃上果然滴血不沾。楊誌證實了祖傳寶刀的三件好處,卻被發配到大名府充軍。


    隻是眼前這男子,雖不像青麵獸楊誌那般,因高俅從中作梗盤纏使盡,忍痛賣祖傳寶刀,反遭潑皮牛二多次刁難,卻也是為葬父籌集盤纏,遭這殺豬的朱二爺百般刁難,雲端有些好奇,這男子會是第二個楊誌麽?


    “臭小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然敢推我!你可知大爺我是誰嗎?”朱二爺後退了數步,這才堪堪站穩,如今瞧著圍觀之人臉上的不屑和恥笑,他頓時覺得顏麵盡失,怒火攻心。


    那男子眼觀鼻鼻觀心,對他的言語威脅並不在意。


    不知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旁邊有眼色的人好心提醒:“朱二爺是太守大人的親弟弟,惹了他就是跟太守大人過不去,你還不趕快認錯,求二爺饒你一命。”


    那朱二爺聽見有人抬出他哥哥太守大人的名號,頓時鼻孔朝天,叉著腰等那人跪在地上求饒。


    可是,那人淡淡答一句,“哦,知道了,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好大的口氣,他是真不害怕,還是腦子有病,看熱鬧的人已經這般想,更別說當事人朱二爺了,他現在已經憤怒到極點了,這小子真的是惹到了他!


    隨意一瞟,朱二爺身邊的幾個打手收到示意,作勢就要綁了他,替主子報仇。


    “住手。”眼看就要爆發一場血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小沙彌趕忙請來了慈心大師化解危險。


    眾人讓出一條道,請慈心大師進來,“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還請施主放下屠刀,潛心向善。”


    那朱二爺殺豬半輩子,經他之手宰殺的牲畜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屍骨成山,手上沾染的血洗都洗不掉,哪會相信什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鬼話,更別提會在意一個吃他香油錢,還胳膊肘往外拐的老禿驢說的話了。


    “我朱二敬您是塗安山住持,德高望重的,不跟你計較。”朱二爺看在以往情麵上,沒有當場叫人打他,隻是不耐煩的跟他說出這麽一句話,然而話鋒一轉,“可是,這小子今兒惹了我不說,還不把我哥放在眼裏,實在讓人忍不了,不弄死他,難消我哥倆心頭之恨!”


    慈心大師也不知聽沒聽見,隻是擋在二人中間,閉眼轉著手裏的佛珠念念有詞,“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朱二爺見他這般不識抬舉,心中暗罵慈心大師的八代祖宗,朝他啐了一口,手上指使著打手繼續莫停。


    那幾個打手繞過慈心大師,朝男子步步緊逼,那人被逼至如此地步,不再隱忍,拔出寶刀揮刀而去,隻是以刀背擊退他人,卻並未傷及那些打手,可那些打手都是發了狠的,招招致命,那人有心避開其要害,倒是沒有留意他們下黑手,生生挨了幾拳。


    眼看其中一個疤臉男子就要將刀刺入那人背後,雲端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她奮力掙開沉香的保護,將藥籃子砸向執刀之人。疤臉男子馬上就要得手,冷不防手上吃痛,刀掉在了地上,功虧一簣。


    扭頭瞧見壞他好事的雲端,竟不顧她還隻是個孩子,拾起刀發了狠朝她飛身而來。


    “啪,”一顆小石子打在刀上,那刀在距離雲端胸口一尺的地方改了道,卻仍然是擦肩而過,雲端的肩上劃過一道口子,立刻見了血。


    “小姐,您怎麽總是這般不聽話呢。”沉香見機行事,將雲端拉出這個是非之地,伸手用帕子覆住傷口,帶著哭腔無奈說道。


    那些看熱鬧的人早在朱二爺大開殺戒之前跑得沒影兒了,就連慈心大師也被小沙彌護著離開,此時塗安寺門前隻剩下雲端主仆,那位年輕男子,和朱二爺的人。


    因此,雲端就算退到安全地帶,也能清楚看到眼前混亂不堪的戰局,在那個幫她逃過一劫的青衣男子加入後,出現了明顯一邊倒的局勢。


    很快,朱二爺等人敗下陣來,惡狠狠地撂下話,夾著尾巴逃走了。


    臨走之前,那個要殺雲端的疤臉男子特意迴頭瞪了她一眼,雲端卻握緊小小的拳頭,雙眼一眯,要報仇隨時奉陪!


    年輕男子拾起裹刀的長布條,朝她走來,“小小年紀就該在家好好待著,跑出來添什麽亂!”


    沉香本就心疼雲端無辜受牽連,肩上劃拉了道口子,這人不但不道謝,反而倒打一耙,嫌她們礙事!氣急道,“你這人好壞不分,忠惡不辨,活該被人打!”


    說完還不解氣,朝他背後扔了那團帶血的帕子,盡管不疼不癢。


    “阿彌陀佛,女施主這話可就重了,佛曰:施恩不求報,切莫強求,善哉善哉。”突然冒出來的慈心大師在鹿鳴的攙扶下施施而來。


    雲端顯然認出了鹿鳴就是當日與她在鐵匠鋪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哥,如今又救了她一命,衝他點了點表示謝意。


    而鹿鳴也很意外,能在此處見到她,但他很快恢複平靜,頷首迴複。


    “女施主此次上山,莫非又是為了求姻緣?姻緣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事強求不得。”慈心大師對沉香印象很深,因為那日求姻緣的隻有她三次搖簽筒,求得都是同一支下下簽。


    沉香一聽,為雲端包紮傷口的手頓了頓,側身偷看雲端的表情,見她一臉平靜,好似並未聽到,這才偷偷鬆口氣兒,心裏不禁埋怨慈心大師多事。


    “大師還是跟我迴去吧,先生已收拾妥當,派我來請大師迴去聊表感謝。”鹿鳴看見沉香臉色依然不好,及時截住慈心大師未說出口的話。


    慈心大師一聽,果然跟著迴去了。


    “沉香,將你身上的銀子都給我。”雲端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小姐,為何非要管這白眼狼。”沉香嘴上抱怨著,卻是拗不過她,乖乖掏出所有的銀子。


    雲端大致一數,零零碎碎也不過二三十兩,不曉得夠不夠?咬唇想了會兒,摘下頭上所有白玉飾品,褪下腕上的鐲子一股腦兒全塞進那人懷中,看見他那緊皺的眉頭,以為不夠,猶豫了會兒,咬牙掏出脖子上掛著的深埋衣間的半塊白玉玉佩,“這玉佩雖說隻有半塊,卻是上等的羊脂玉,興許值幾個錢。”


    那是“陶華”的,既然是誠意伯府帶出來的,想來不是凡品吧。


    說完,拉著百般阻攔的沉香跑了。


    待跑到山底下,確信那人不會追來,雲端猛然停住腳步,轉頭問道,“那姻緣簽是怎麽一迴事?”


    她記得當時沉香說,人太多了,沒來得及求上一簽。如今聽那慈心大師一說,好像還不止一次求姻緣?不想再聽她在背後碎碎念了,就拿這事堵她的嘴。


    沉香一路都在心疼那些銀子首飾,突然被問及此事,含含糊糊支吾著,裝傻充愣:一會兒說根本沒有此事,慈心大師記錯了;一會兒又說她忘了放哪了,許是丟了。


    雲端本就是隨口一提,她卻這般拿話搪塞,事出反常必有妖,雙手抱臂,抽出未受傷的那隻手摸著下巴,瞅了她半晌才擠出一個字:嗯?


    沉香低頭歎氣:小姐太聰明不太好糊弄啊。


    知道自己瞞不住了,索性全盤托出,“那日奴婢替小姐求簽,手氣極差,抽中了支不太好的簽,奴婢不信邪,又搖了兩次簽筒,結果是同一支簽。怕您瞧著心煩,索性給扔了。”


    “不太好的簽?中下簽麽?”她這人不信命,又不信佛,自然不會在意。


    沉香抬頭偷看了一眼雲端無所謂的樣子,縮了縮脖子,從牙縫裏聲音小小的擠出三個字,“下下簽。”


    “什麽?我沒聽清,下下簽,在哪兒,讓我看看!”雲端本以為運氣再差,也不過是個中下簽,哪知還有最差的下下簽!她有些著急上火,不太相信,想要眼見為實。


    “隨手扔了。”語氣淡淡的,還有些討好。


    “扔了!”咬牙切齒重複一遍,很生氣。


    確實是扔了,隻不過又讓人撿了,那三隻一模一樣的竹簽,此時正並列躺在塗安寺偏院的一張桌子上。


    上書:山河萬裏路崎嶇,曆經生涯走四夷。鑿石淘沙空費力,良金美玉更無取。


    簽文不難理解:山河萬裏,行路崎嶇。曆經生涯,流逐四夷。鑿石淘河,千辛萬苦。良金美玉,淘金不見。


    世間萬事萬物皆有緣,姻緣有善緣也有惡緣,此簽呈辛苦之象,是下下簽,結的是惡緣!縱使執著追求,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


    既明斜靠在桌邊,一手扶額,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竹簽,輕輕描摹竹簽頂端刻的“雲端”二字,微不可見的長歎了口氣。


    眯眼歇一會兒,他似乎聽見陣陣腳步聲,便將那三支竹簽全部收入匣中,迎接來人。


    若是有人此時掀開那匣子,必會驚訝:裏麵放著的是四根除名字外一模一樣的姻緣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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