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剖白


    我還是被太宰先生趕走了,用最殘忍傷人的方式。


    我不想在醫院丟人,於是躲到了lupin酒館去——這是太宰先生目前不會來的地方。是屬於除了喝酒其他事情全然不顧的酒客的地方。


    夜深人靜,我坐在吧台邊,對總是披著紅馬甲的老酒保說:“麻煩來一杯他們常喝的酒。”


    酒保猶豫著:“您不該喝酒。”


    我說:“今天例外。”


    我靜靜地看著他,滿麵淚痕地。


    老酒保說:“您明明不愛喝酒。”


    他把玻璃杯推過來,澄黃色的酒水裏球形冰塊浮沉,“隻能喝一口哦,小先生。”


    我:“謝謝。”


    不好喝。


    其實對我來說,酒一點都不好喝。完全不如牛奶好喝。


    即使是太宰先生總在喝的蒸餾酒。


    可是……這是他愛喝的……


    我一口把整杯酒都幹掉了。咽喉滾動之後,苦澀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我聽見了自己的抽泣聲,眼淚爭先恐後地洶湧落下。


    太宰說——


    你愛我,像瘋狗,像野獸一樣愛我。


    毫無底線、毫無人格的愛。


    和最開始,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還能怎麽做呢?


    我對他的愛是如此不堪且不受待見。可是除了愛他,我還能怎麽做呢?


    太宰說:“我還以為會有什麽出乎意料的事。結果無外乎此。”


    太宰先生總是算無遺策。他把敵人的反應、港黑的支援、中原和我的到來、甚至自己的重傷和我的失控,都算得剛剛好。


    而我讓他失望了。


    太宰先生要我對他的死亡冷靜以待,我做不到。


    除了他我什麽都不在乎,不在乎他人是死是活,不在乎他人口中的殘暴之名,不在乎自己活得如何。


    但我隱隱察覺,他“死”的這一遭,我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被徹底掀開,赤-裸裸地展現在世人麵前——而這些東西一旦暴露出來,就再也迴不去了。


    我困惑而悲哀地流著淚,不知道為了什麽。


    酒館裏可能有酒客在看我,我沒有在意,獨自一人趴在吧台上小聲啜泣。


    我太難受了,難受得胸腔快要爆炸。


    ……


    不知過了多久,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地坐到我旁邊。


    我挑的座位是太宰先生常坐的位置。自然,左右兩人的身份也很明了——阪口安吾和織田作之助。


    “剛才太宰先生問我,我和狗有什麽分別。”我突然開口,難過地問織田,“我和狗真的沒有分別嗎?”


    織田看了眼我麵前的空酒杯。


    他說:“有的吧。”


    “那是什麽?”我窮追不舍。


    “這個……”織田道,“說起來就很多了啊。”


    他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我轉了個方向,滴溜溜地將圓凳旋轉到另一邊,盯著阪口安吾:“你說呢?”


    阪口推了推眼鏡:“首先,竹下君是直立行走的人類,而狗是四肢行走的生物。”


    這個答案太過中規中矩,我預感這不會是令太宰先生滿意的答案。


    “不夠。”


    “你會使用工具,狗不會。”


    “不夠。”


    “你會思考複雜的問題,有自製力,狗難以做到。”


    “有點像。”我說,“但還是不夠。”


    阪口苦笑著道:“竹下你這個問題太寬泛了,就像在迴答腦筋急轉彎一樣。”


    “是嘛,明明是很難迴答的問題。”我仰頭很委屈地道,聲音裏全是鬱悶,“那他為什麽要這樣刁難我?”


    “可能太宰想讓你自己尋找答案吧。”織田道。


    “我知道。”我憤怒地一拍桌麵,讓他們酒杯裏的酒泛起一圈圈波紋,“這有什麽不知道的。”


    “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懂太宰先生了!


    “他希望我自尊自愛,他希望我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喜好,他希望我不是隻為他而活的生存機器,他希望他死了之後我也能活下去。


    “他希望我竹下秋是個人,是個有立場的人,而不是太宰治說什麽就做什麽的野獸、卑微自輕到泥土裏的低賤者。”


    酒保調酒的動作微微一頓。


    織田和阪口臉上浮現出了顯而易見的意外和驚訝神色。


    “但我也知道。”


    我平靜地說,“你簡直是無心無情的怪物——他過去曾被人這樣說,於是他也指著我的鼻子罵來試探我。


    “他害怕我和他是同一類人,卻又無比期盼著。


    “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在努力地接近他,為此不惜成為他的一條狗。”


    他們兩人默然。


    “可是……可是……”


    我哽咽了。


    ——你看起來想生撕了那個對我開槍的人啊。中也晚一步阻止你,你是不是要啃食他的血肉?


    “可是我真的沒有!沒有想喝那個人的血吃、他的肉……太髒了……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那樣做呢?”


    我抓著酒杯的手指收緊,用力到指尖和關節都泛白。


    “我隻是……太害怕了。”


    怕他就在那裏死去。


    阪口問:“你有將這些告訴太宰嗎?”


    我說:“沒有。”


    阪口:“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我:“怎麽可能在他麵前說得出口。”


    我注視著麵前吧台上模糊的空酒杯,艱澀道:


    “正因為是太宰先生,在他麵前我才無法保持自己的想法。當他在我麵前倒下,我便無法神誌清醒地思考,更沒辦法不去複仇。


    “他厭惡這樣的我,我清楚。


    “可是我能怎麽辦呢?無論重來多少遍,我都會這樣把傷害他的人撕碎。”


    “哈哈哈哈哈……”


    我捂著臉,慘笑道。


    “我的愛就是這個樣子的啊。”


    “我根本無法克製自己,因為——”


    “我愛他啊。”


    從誕生於世,愛他至今,一成不變。


    *


    阪口安吾推了推眼鏡,打破了苦悶的沉默:“竹下君是我見過情感最濃烈、也最執著的人了。太宰君真讓人羨慕啊。”


    我:“可惜他並不認為這是值得羨慕的事。”


    阪口:“終歸是好事,怎麽會有人不願意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呢?”


    “……”


    “再說,你現在不是分析得很清楚麽,條條有理、邏輯清晰,也不見得有太宰說得那麽誇張,什麽瘋狗野獸之類的。”


    我苦澀地咽了口酒:“也就喝醉了才這樣。總不能一見太宰先生就喝酒。”


    這迴阪口無言以對了:“……”


    織田歎了口氣,道:“如果你平時對著太宰也有醉酒的頭腦就好了。”


    阪口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我說:“等我醒酒後,會完全忘記這時候的事。請二位為我保密,千萬不要在太宰先生麵前提起。”


    我坐在圓凳上認真地請求他們。


    “那是必須的。”兩人道。


    阪口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竹下君呢。和在外麵聽到的傳聞大相徑庭。”


    我用酒保遞來的濕紙巾擦了擦眼淚,斜眼看他:“怎麽?你又聽見什麽傳聞了?”


    阪口剛才大氣都不敢喘,現在終於安心地抿了口酒,道:“外麵現在傳得厲害,幽靈暗殺者發狂暴走,一個人滅口了一個組織。


    “‘幽靈’性情兇殘,嗜鞭屍。死者死狀淒慘,不留全屍。


    “行跡神鬼莫測,每次現身必定帶走一條人命。他的眼睛是來自彼岸的吸魂燈,眼眶裏盛著沒有波動的幽藍色的血……”


    我:“……”


    港口黑手黨哪個文學鬼才寫的。


    “……中間那段聽起來有點耳熟。”


    阪口:“是的,‘死狀淒慘,不留全屍’,上次也這麽說。可能是傳流言的人詞匯積累不足,找不到新鮮的措辭了吧。”


    我:“……”


    阪口安吾,你他媽真是個吐槽鬼才。


    剛才難堪又悲傷的情緒借酒宣泄一通已經發泄得七七八八,被阪口安吾這麽一打岔,我也沒有什麽勁繼續痛哭了。


    我讓酒保給我加了半杯酒。


    “幹杯嗎?”


    “為什麽幹杯?”織田問道。


    我:“為了今天也像狗一樣活著的幽靈暗殺者。”


    阪口:“為了將來某日幽靈暗殺者對他的心上人表白成功。”


    織田:“嗯……為了醉酒後變得囉嗦的幽靈暗殺者。”


    我:“還為了太宰先生早日康複。”


    阪口:“這個聽起來不太容易。”


    我:“你閉嘴吧。”


    “哈。”


    三個玻璃杯杯沿砰在一起。


    清脆的一聲——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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