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部下


    中原的臉色沒有好轉多少,但也沒有更糟。他雙手環肩,哼了一聲。


    然後,我走到太宰先生身旁,跟隨他出了房間。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走廊上,腳步聲“噠、噠”地交織在一起。


    我在太宰先生身後偷偷看他。


    過去作為魂靈,我慣於平視或俯視太宰先生。但此時我的身高隻堪堪及得上他的胸膛,仰頭所視皆為他從肩頭披落到腿部的黑色長外套。


    這種感覺著實新奇,且讓我快樂。


    我居然真的留下來,有了屬於自己的軀體、屬於自己的身份,能作為人類接近我追隨已久的人……


    太宰忽地頓住腳步。


    他轉頭看我,與我視線相對——其實他無論何時轉頭,都能與我對視。


    太宰麵無表情,鳶色的左眼帶著冰冷的審視。


    我突然感到一絲忐忑。


    “……太宰先生?”


    “是不是在想,終於留了下來,有了接近我的身份,特別快樂?”太宰問。


    我不由自主睜大了眼。


    “你可真是好懂得很呀,竹下君。”


    那人直白而無情地道,“但我不想將你收為部下,太麻煩了。”


    “我……”


    “是不是想說,你有虛無的異能力?”


    太宰語氣輕快。


    “很遺憾,我並不需要呢……這樣一個隨時隨地都能背叛的能力。”


    不,不是這樣的。


    我是隻為太宰治而誕生的魂靈,怎麽可能背叛他呢?


    “我將永遠對您忠誠!”


    我對太宰發誓道。


    “忠誠?”太宰無所謂地道,“就當你是忠誠的吧——你也沒有什麽用處。”


    我反應迅速,將剛才森鷗外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背出:“潛入、竊聽、情報收集、藏匿、暗殺、逃跑……”


    這些明明都是我的能力。


    麵前的人仍不滿意:“哄小孩的罷了。難道你以為你的能力是萬能的?”


    “暗殺?恐怕你一從虛無中出現,就會被對方殺死。boss,紅葉大姐,中也,我,你無法對我們其中一個造成任何威脅;


    “體質差勁,沒有攻擊性技能,能殺的不過是毫無警惕心的普通人,連隨便一個最下級的黑手黨都不如;


    “以你現在的能力,一旦戰鬥發生就隻能灰溜溜地逃開,躲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至於情報,嗬,盲目搜集的信息隻會被人加以利用。”


    “再優秀的能力落到廢物手裏,也隻能像廢物一樣毫無用處。”


    我剛剛發誓向其永遠效忠的人,用冷酷的口吻將我的能力數落得一文不值。


    令人難過的是,他說的全都是事實。


    太宰似乎打定主意要將我從他身邊趕開,問我:“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首領……允許我成為您的部下。”


    我訥訥地道。


    “首領同樣給了我拒絕的自由。”他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上揚的尾音譏諷而冷峭。


    “動動你那可憐的腦子吧!別天真了,小流浪狗。”


    *


    “太宰先生。”


    我隻能用眼神哀求。


    我不知道太宰先生從我眼中看到了什麽,隻聽他冷下聲音說——


    “克製你的目光和欲望,竹下秋。”


    太宰掏出手-槍,“哢噠”拉栓上膛,穩穩地指向我的眉心。


    槍管和他外套的顏色一樣黑。我甚至聞到了槍油味和火-藥味。


    臉上纏著白色繃帶的少年眉宇間有隱隱的不耐,那是比他平日的漫不經心更厭煩的姿態。


    而他厭煩的,正是我的目光和欲望。


    我慌亂地低下頭,為自己對他直白到赤-裸的願望感到羞慚。


    隨著我的動作,我的額頭被送到他黑黝黝的槍口前,皮膚抵著冰涼的金屬。


    “對不起,太宰先生……”


    我低頭喃喃道。


    “我什麽時候有資格跟隨於您?”


    太宰反問道:“你以為,在我看來你是什麽樣子的?”


    “隻是條流浪的小狗罷了,和我沒關係;看起來還又髒又傻的樣子。”


    我低聲將他說過的話複述出來。


    “沒錯,就是這樣。記得很清楚嘛。”


    太宰用槍口戳了戳我的額頭,像是一個頑劣的小孩在逗弄他的玩具。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執念從何而來,但記住——這是令我不快的視線。”


    “不想死的話,別跟著我。滾。”


    我怔住了。


    而太宰收起了槍,轉身離去。黑色長外套隨他的轉身揚起一個完美的弧度。


    我低著頭站在原地,沒有跟上。


    太宰先生的話像耳光狠狠抽在我臉上,嘲笑著我的天真和自以為是。


    是啊,誰會願意接受一個從見麵起就盯著自己不放的傻子呢?


    更何況這個人是太宰先生。


    竹下秋,你怎麽敢這樣妄想?


    我不敢抬頭,不敢用目光打擾那個離去的背影——因為他說這會令他不快。


    我眼前的地麵不知為什麽模糊了,我死命地眨眼,過了好久才重新看清楚。


    太宰的腳步聲最終消失在走廊。


    一個人的腳步聲。


    和以往一樣,沒有我。


    我和我的注視被他一同厭棄了。


    我的整個世界就這樣“噠、噠”地漸漸走遠,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


    我迴到剛才的房間,在沒有人引領的情況下,門口的黑衣男攔住了我。


    森鷗外的聲音適時響起:“進來。”


    他和尾崎紅葉正議事完畢,聽完我的敘述後,他用果然如此的語氣說:“哦,那你就去中也君那兒報道吧。”


    “可……”


    如果他像太宰先生一樣拒絕怎麽辦?


    “沒關係,中也君已經答應了。”森鷗外笑道。


    他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


    難道猜透我的心思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情嗎?


    尾崎紅葉:“是的哦,竹下君還需多加努力。你幾乎把所有想法都寫在臉上了。”


    她遞來一張手帕,“好孩子,別哭了,擦擦淚水吧。”


    原來……我哭了啊。


    森鷗外感歎道:“沒想到竟會有人那麽喜歡太宰君呢,真讓人心疼。”


    他提起“太宰”這個名字,讓我的胸腔升起隱約的悲傷。


    我終於能被他看到了。可是太宰先生投向我的眼神,比馬路上被人隨意丟棄的口香糖更嫌棄一點。


    和無法觸碰他的難過相比,我也不知道哪個更難過。


    然而比起被他無視,我是更願意被他厭惡的——因為我所能擁有的鮮明的情緒,所感受到的手腕的刺痛,都來自太宰先生的贈與。


    沒有他就沒有我的存在,為他難過又何妨?


    “喜歡”是個太簡單的詞。


    而太宰先生是我生存的一切意義。


    我鞠躬辭別了森鷗外與尾崎紅葉。


    *


    並沒有離開多久,我再次迴到中原中也專屬的辦公室。


    敲門後沒有馬上得到迴應,我垂著頭站在門外,像是在被罰站。


    過了不知道多久,中原才放我進去。


    他處理文書工作時,帽子放在桌上一側,橘色的發桀驁不馴。


    我規矩地喊:“中原先生。”


    中原嗤笑道:“哭著求著給人家做部下都不要,真是狼狽又可憐。”


    “是的。”


    我隻能這樣迴答,望著自己的腳尖。


    “我是垃圾迴收所麽?專門處理太宰那家夥不要的東西?”


    我沉默著,無言以對。


    “你是不是還是很想到他那邊去?”


    這個問題,不好迴答。


    我要是誠實地迴答,中原說不定就氣得把我從窗戶外邊丟下去。


    要是就這麽死了,我就見不到太宰先生了。


    在巨大的生命威脅麵前,我再次開動了腦筋。


    “我是您的部下,中原先生。”


    答得漂亮!竹下秋你的腦子動得真快!


    我給自己暗中鼓氣。


    “記住你的迴答。”


    “是。”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在中原中也這兒駐紮下來,大不了以後用“虛無”去看太宰先生——這是我生命所有的追求,不可能輕易放棄。


    “請您訓練我的暗殺與作戰能力。”


    我請求道。


    我需要讓太宰先生認同的能力,得到被他正視的資格,而非如此弱小。


    “暗殺不是我擅長的範圍,你得去找紅葉大姐。”


    “是。請您訓練我的作戰能力。”


    “確定?”


    “確定。”


    中原中也眸光一冷:“小鬼,開始了就沒有哭著喊停的權利。”


    這樣的中原實在叫人毛骨悚然,但比起太宰先生拉栓上膛的手-槍,怎麽看都是這邊比較好活一點。


    我毫不猶豫地應道:“是。”


    *


    此後,我便成為了一名黑手黨。


    有吃有住有工資,準點上下班,還為我這樣一位無身份人士補辦了身份證明,感謝首領森先生,感謝上司中原先生。


    按道理來說,當中原下班之後,或獨自出外勤時,我是有機會使用“虛無”去找太宰先生偷看一兩眼的。


    但近來我的工作內容比較困難,這個想法我一次都還沒成功實現。


    我的工作是(刪除線)挨上司的打(刪除線)接受中原的訓練。


    而困難之處在於……


    我,的上司,實,在太,暴力,了。


    請原諒我奇怪的斷句——因為在挨完打,不,訓練完之後,我的唿吸頻率就和這個斷句一樣不規律。


    我作為魂靈跟在太宰先生身邊時,自然見過中原中也的戰鬥場麵。


    霸道的重力異能是所有與之交戰者的噩夢。一般情況下,他打敵人,就像大象碾螞蟻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我和他的敵人不同之處大概在於,我是偶爾會隱身的螞蟻吧。


    “不要連續用虛無超過零點五秒!”


    當中原在進行文書工作的時候,他撿迴來的小石子在辦公室裏來來迴迴地飛,目標就是把我切成三段或五段。


    這不是我在說笑!


    那石頭不是一般的石頭,是重力操控者中原中也的石頭。速度堪比子彈,威力堪比核彈,要是砸在牆上,能把堅固的港黑大樓砸穿。


    ……不要問我為什麽知道。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說的就是不斷用異能力避免挨揍的我。


    為了對抗那些石子,我已經揮爛了十幾把匕首。


    我每天都在為活著見到太宰先生而努力地奮鬥著。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對危險的反應被磨煉得愈發迅速,身手也愈發敏捷。


    今天中原中也和太宰先生一起搭檔出任務了,他的心情格外糟糕。


    石頭切螞蟻的作戰訓練結束後,中原加班寫任務報告,我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樣喘氣。


    可能喘得太大聲了,他從辦公桌後繞過來,拎起我的領子。


    “太宰今天問了你。”


    “問了……我什……麽……”


    不是我激動,而是我每次訓練完隻能喘成這個樣子。


    “問我收了你當部下後有沒有氣死。”


    中原的表情看起來下一秒要把我當成太宰先生給一拳。


    “那您……被……氣死……了嗎?”


    開玩笑,我不可能這麽迴答。


    我沉默著,順從地被他拎起來。


    為了在上司手中保住狗命,我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不小心咳出一口血——當然,咳在自己手上。


    “你恨我嗎?”


    中原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捂著嘴搖搖頭,試圖用真誠的目光傳遞我的想法——不恨,一點都不恨。


    中原確實每天把我揍到爬不起來,但他這是在訓練我的生存能力。


    他是我的恩人,有什麽好恨的。


    中原和我對視好一會兒,把我放下來,然後居然用黑手套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微仰起臉,若無其事地道:


    “這些天做的不錯。明天放你一天假,去醫院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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