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說越氣, 心裏苦澀難當, 幹脆伏在桌上, 失聲痛哭。藍軒歎了口氣, 將書放下,下榻撫著他的肩道:“多大個人,好好說著話,怎麽哭起來了。”


    趙彥抬起頭, 知道自己樣子狼狽,用力抹了把臉道:“我哭自己, 還不成嗎。”


    見藍軒不言, 趙彥道:“我沒有爹,沒有娘,大事不成,眼睜睜看著江山基業送人, 無顏麵對列祖列宗不說, 世上隻一個親人,還要丟下我,連人帶命賠進去。如今什麽都沒了, 我為什麽不能哭。”


    藍軒道:“我什麽時候丟下你了。”


    趙彥望著他道:“那好, 我要你發誓, ”


    “用我爹的名義發誓, 等這事完了, 就再不管那狗皇帝了, 若有違此誓, 便永遠也……”


    話未說完,便重重挨了一巴掌。


    “這樣的事,也是能拿來賭咒,當真是我教得好。”


    趙彥捂住臉,好一會才能抬頭,第一次見藍軒生那樣的氣。他神色發冷,劇烈地咳著,撐在案上的手起了青筋。趙彥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不肯認錯,倔強地與他對視。


    然而終究是憂心,見藍軒咳得止不住,趙彥沉默地扶他到榻上,放下簾子,轉過身道:”我去尋吃的。


    藍軒望著他的背影,十六歲的少年個子抽了條,背影便顯得單薄,偏做大人樣子,大步向外走,莫名有些伶仃。


    在他要推門時,聽藍軒低沉道:“放心罷,答應過你的事,不會食言。”


    聽了這話,趙彥手一頓,心中卻輕鬆雀躍起來,


    在洛陽城中打聽張士謙的下落並沒花太大功夫,趙彥本就知道他在福王府中,買通了門子一問,卻聽說前些時日,他已叫朱毓嵐請出去了。


    說請還是好聽話,聽那門子的意思,是他被福王連人帶鋪蓋趕了出去。


    這消息叫趙彥既失望又歡喜。失望是因為,張士謙這一走,朱毓嵐興不起什麽風浪,最後一點指望也沒了,而歡喜的是,沒了這麽個人作怪,藍軒也可放心地和他走了。


    也許這就是命罷,趙彥在心中暗歎。


    經曆了幾輪生死,如今對於其他,他也看得淡了,隻要人平安的,這江山不要也罷。


    心情複雜地迴到客棧,趙彥將打聽到的消息如實說了,藍軒沉吟道:“他先前棲身何處?”


    趙彥道:“是在洛陽的玄妙觀。”


    黃昏的時候,洛陽城郊。斑駁破敗的影壁前,藍軒辭別了送客的道童,走出了玄妙觀殘損的的大殿。趙彥已在山門前等了許久,這會望著藍軒道:“倒是沒想到,這朱毓嵐也是個狠角色,不僅把人趕出去了,連這道觀也砸得徹底,恐怕是將他當作了江湖騙子。


    藍軒站在高丘上向下望,夕陽漸漸沉入地平線,趙彥道:“我就說你多心了罷,非千裏迢迢地到這來,還不是什麽事也沒有。”


    見藍軒不答,趙彥急道:“你還要做到什麽份上才罷手,如今姓陸的做了河南巡撫,和朱毓嵐正好狗咬狗,那狗皇帝布下一手好棋,倒要你操心。”


    “如今朱毓嵐這線算是廢了,難道你還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耽擱下去?”


    聽他越說越委屈,藍軒轉過身道:“我隻是在想,如今天黑的越發早了,等到入秋,海上的季風也要轉向了。”


    聽出他言語中意思,趙彥精神一振,壓住內心的雀躍道:“所以咱們現在走,正趕上這好風。”


    天色雖然完全昏暗下去,趙彥懸著的心卻完全放了下來。他知道,塵埃落地,一切都結束了。


    到了秋分的時候,又下了場雨。紫禁城中的暑氣散了去,乾清宮光亮的地磚上臥著隻毛色鋥亮的花紋虎斑貓。


    養了這些時日,它脖子上的傷早好的看不到了,吃得好,又換了茬厚實的冬毛,粗壯的尾巴看起來油亮亮的。


    見毓坤在案前坐下,金赤霜伸了個懶腰,輕巧地跳到了案上。進寶想趕它下來,反倒讓它踩進硯台裏,梅花似的爪子印蓋了滿篇。


    崔懷恩上前要抱貓,毓坤卻先一步撈起金赤霜,讓崔懷恩把手邊那一摞批完的折子發還內閣,另外出宮傳一道旨意,而後摟著貓,看進寶呈上來的密報。


    陸英上任後親力親為,舉薦徐文遠為河道總督,並提出五條辦法,塞決口以挽正河,築堤防以杜潰決。又複閘壩以防外河,創滾水壩以固堤岸,並且止浚海工程以省糜費,治水成效顯著。同時上書朝廷增設府縣,鼓勵墾田,流民可落戶籍,一時間民心所向,內外讚譽。


    不過他在密報中並沒有提這事,隻說朱毓嵐正以修築河堤為名,征召民夫,他準備為其請功,以便派人前往洛陽,探一探虛實。


    毓坤自然應允,卻在心中想,無怪藍軒提醒她留心,難道她這弟弟,心裏真打著什麽主意?


    見她出神,進寶端了茶來解乏,毓坤沒動,懷裏的貓卻湊上去聞。進寶忙撤了茶,金赤霜高傲地白了他一眼,翹起尾巴用力一登,便跳了下去。進寶看那爪子很是尖利,怕它傷著毓坤,拎起它的後頸皮,卻聽毓坤道:“別動。”


    進寶愣了愣,聽她淡淡道:“貓也是有脾氣的,隻有亮開爪子,才能叫人知道厲害。”


    進寶下意識鬆手,將金赤霜放開了,之後才反應過來,這話似乎還有深意。


    另一邊崔懷恩奉旨出了宮,卻是去了刑部大獄,徑直將關在那裏的洛寧提了出來。


    自打陸英將他交出來,便押在刑部審了月餘,如今查清他與逆黨並無幹係,是曾受藍軒之恩,因而甘心追隨。


    毓坤打心裏覺得,洛寧身上那股忠心果決的勁,倒是很適合做一柄鋒利的刀。隻是這刀能不能握在她手裏,還要看怎麽經營。所以毓坤仍舊放他迴錦衣衛衙門,做個總旗,以觀後效。


    望著跪在麵前的洛寧,崔懷恩宣完了旨,望見他麵上不置信,扶他起來道:“雖說咱們以前是藍掌印身邊的人,但如今你的命是皇上給的,連你家人的罪也赦免了,皇上不拘一格降人才,你自然該知道怎麽做。”


    洛寧沉默地接了旨,能重迴錦衣衛,對他來說的確是皇恩浩蕩,但他的心情也很複雜,原以為照毓坤對他的討厭,怕是要誅他九族。這會不由想,如今的皇帝,和他記憶裏那孱弱的少年模樣倒很是不同了。


    與此同時,遠在洛陽的朱毓嵐心情並不好。


    那一日他和張士謙撕破了臉,便將人關了起來,卻沒成想第二日他竟逃脫了,連一點蹤影也沒留下,倒真像是仙人駕鶴,乘風而來,又隨風而去。


    得知此事,朱毓嵐麵色雖沉,卻不由在心中想,這道士果有些本事,難道他算得卦竟也有幾分真?


    越想他便越難自抑,有些事不去思索也就罷了,若一但開了頭,便像是在心裏燃了把火,竟是澆不滅了。


    為免傳出什麽閑話,王府裏隻說是將人攆出去了,朱毓嵐另派了人尋訪,然翻遍了整個洛陽城,也不見張士謙的影子,朱毓嵐終於相信,他是真的走了,至少已離開了洛陽。


    而他還會再迴來嗎?


    朱毓嵐有種預感,一定會的,所以他願意等。為此他索性將玄妙觀毀去,張士謙若是得知消息,定會明白他的意思。


    他既為他打開那扇門,就休想再全身而退。


    然而朱毓嵐還是算錯了,整整三個月,他都沒有任何張士謙的消息,等到他再見到他的時候,已是由秋轉冬。


    洛陽雖處中原,入冬還是飄起了小雪,天地皆白茫茫一片,朱毓嵐獨自在暖閣中飲酒,忽然聽見隔扇被推開的聲音,他驀然迴眸,便見個須發盡白的身影,被人按壓著,推到他麵前。


    張士謙並不似他印象中的那般從容不迫,相比之下反倒蒼老憔悴,說是惶如喪家之犬也不為過。


    朱毓嵐既驚訝又好奇,這好奇甚至壓過了他的憤怒,他迫切地想知道這三個月來他去了什麽什麽地方,又是誰能讓他如此頹喪。


    但他還是壓住了心思,冷道:“怎麽迴來了?”


    張士謙望著朱毓嵐,心中覺得嘲諷極了。是啊,他迴來做什麽呢,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指望了。


    他原本並不姓張,士謙也不過是化名罷了,借的是道教張天師的名號。這張道陵本是張良之後,他又有留侯之誌,隻是不得施展,潦倒半生,直到遇到了他。


    是他給了他知己之情,知遇之恩,他知道他要做的事,願竭盡全力輔佐,正如當年張良輔佐劉邦。然而等到的卻是朱氏的屠戮,他失去的是主君,是知己,更是理想抱負。


    但那時張士謙並不絕望,因為從他的兒子身上,他發覺了他真正想要的東西。那個叫趙恆的孩子,有著與年紀不符的心智和沉著,正是他所看重的。


    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事,張士謙都沉得住氣,因為他知道,那孩子早晚會成為這天下的主人,這是命運的驅使,是他從他的眼睛看到的事。


    而他,將會是輔佐他的人,從而走向權力的巔峰。


    他從來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直到三個月前,收到那封模糊的血書,張士謙才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知道,那封信是趙彥送來。按理說隻要趙恆在,斷會保住他的性命,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如今唯一的可能便是,兩個人都深陷危機。


    這是他絕不允許發生的事,因此他離開洛陽一路北上,到了京城便聽說了噩耗——皇帝身邊的藍軒已被陸英等人,射殺在懷柔獵場。


    對於這消息,張士謙是不肯信的,以趙恆的能力,想要脫身,並非沒有辦法。除非他甘願一死……或是有人用趙彥威脅他。


    這倒是和現在的情況對得上。


    心中越發沉了,張士謙不得已動了深埋的暗線,得到結果還是一樣。甚至他從脫歡處聽說另一件事,皇帝將射殺藍軒的神機營參將張越發配西北充軍,而謝意等人,不是免職,便是被遷出京城,必因其行已成惡果。


    越發感到不祥,但張士謙並不甘認命。想到趙彥既能傳書於他,若是有機會脫身,也許會去洛陽,議定大事後他便匆匆迴返,果然有了發現。


    再迴洛陽時,玄妙觀已叫朱毓嵐毀去,但道士們無處可去,仍在破敗的大殿後棲身。見他迴來了,他的徒弟稟告道,前幾日曾有位青年到觀中尋他,還留了封信與他。


    莫名地,張士謙有種感覺,留信的一定是趙恆。他既慶幸,又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這預感在他讀完信後成了真。


    他竟是真的要走,舍下江山,舍下一切,徹底地絕了他的念想。


    沒有他的趙恆,依舊是趙恆。但沒有趙恆的他,便不再是他了,這讓他如何甘心。


    然而即便晝夜不眠地追,千裏奔襲泉州,他還是沒能抓住他一片衣角——幾日前,那艘經年準備的船已出了港口,駛向茫茫東海。


    望著翻滾的碧浪,張士謙力竭跪倒在沙灘上。不過是晚了幾日,但對於他來說,是一生心血盡覆。他立誓要成就千秋功業,然而承載這一切的人卻不在了,這當真是可笑。


    若不是那封被雨水模糊了信,也許他還有機會攔他,不至於就這般失之交臂。然如今他又能怪誰呢,隻能說是天意弄人。


    再迴到洛陽,張士謙頹然無比,他知道朱毓嵐等他一個交代,但他什麽都不在乎了,即便是朱毓嵐要殺他,他也毫不在意,因為他已經心死。


    見張士謙隻是盯著自己,不發一言,朱毓嵐嗤道:“怎麽,啞巴了?你不是能掐會算?那你倒不如給自己算算,我是會殺了你,還是留著你?”


    這嘲諷的話語刺激了他心裏拉緊的那根弦,張士謙聽到了什麽東西繃斷的聲音,望著朱毓嵐的麵孔,他忽然想,也許他並非全然無望。


    惡紫奪朱,終不能拂其正,不過是過程曲折了些,他依舊能做到想要做的事。即便不成……也要讓朱家這對姐弟陪葬。


    新的計劃很快在他心中醞釀起來,張士謙拂了拂衣擺,冷靜起身道:“王爺自然不會要我的性命。”


    朱毓嵐不知他怎麽就有了精神,審視著他道:“為什麽?”


    張士謙走近他道:“因為王爺想要的,隻有我能實現。”


    朱毓嵐居高臨下望著他,張士謙並沒有耐心等,而是壓低聲音道:“聽聞近來王爺征召民夫,用以修築河堤。”


    朱毓嵐沒有答話,但他的表情已是默認。


    張士謙道:“愚蠢至極。”


    朱毓嵐的麵色沉了下去,但並沒有發作,而是牢牢盯住他。


    張士謙並沒有解釋,而是道:“這借口或許能掩過一般人的耳目,但如今皇帝派來監視王爺的人是誰,王爺不會不知。”


    其實他並無確鑿定論,不過是想挑撥他與皇帝的關係。但見朱毓嵐下意識望向書案,張士謙便知道,他已猜得八、九不離十。


    未等朱毓嵐發話,他便拿起案上的信看起來。


    是他在開封府的密探發迴來的,說陸英以他修堤有功,奏請朝廷嘉獎,不日便會有京中使者來洛陽宣賞。


    見張士謙徑自讀信,是成竹在胸的模樣,朱毓嵐要攔的手頓了頓,最後放下了。


    待張士謙擲了信,他最終道:“這件事,你怎麽看?”


    張士謙灼灼望著他,許久後方道:“王爺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朱毓嵐一凜,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若說這會毓坤會對他做什麽,朱毓嵐覺得並不至於,況且他也並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便是征召民夫,也有修河堤這個借口。


    望著朱毓嵐的表情,張士謙道:“王爺最好信我。”


    沉默了會,朱毓嵐道:“那你說該怎麽辦。”


    張士謙望了他一眼,隻吐露了兩個字。


    見朱毓嵐幾乎要翻出白眼,張士謙道:“隻要王爺肯聽我的,不但能化險為夷,更有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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