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毓坤麵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謝意很是憂心她仍沉在方才的事裏, 卻見她纖長的睫毛揚起, 瞧了眼馮貞,淡淡道:“帶進來罷。”


    馮貞抱著拂塵再次匆匆離去,暖閣中一片寂靜, 毓坤望著闔上的隔扇,沉默無言。謝意有些焦躁, 負手在暖閣中徘徊。他知道成敗就在此一舉, 若是陸英未有所獲……


    就在謝意幾乎再無法忍受這異樣的安靜時,忽地一聲,他感到三交六椀的描金隔扇再次被人推開。謝意下意識走向外間, 隻見馮貞低眉垂目打起珠簾,陸英大步邁了進來。


    瞧見他身後被押解的那人, 謝意一下眉目舒展, 即便不曾打過照麵, 他此時也有八成把握,此人就是前夜來行刺之人。


    而更有如神助的是, 這態度倨傲的黑衣少年,容貌竟與藍軒有三分相似, 若說藍軒與他不相識,恐怕天下無人肯信。


    毓坤望著陸英轉過屏風,下一瞬直對上他的視線。方才他走得急, 而這會近禦前, 步履卻放緩, 直到完全在毓坤麵前站定。


    視線交匯,毓坤看得出陸英麵上的凝重,更看得出他對她的期望,他要她有個決斷。


    這令毓坤轉開了視線,目光落在陸英身後。那處有個神情冷漠的少年,正被人用力按著,向地上壓去。毓坤看得出他是不願跪的,押解他的禁軍則揮起刀鞘,狠狠抽向他的小腿。


    悶聲吃痛的哼聲響起,那少年折了一腿,卻仍是強撐著不跪,也就在他抬起頭的那瞬,望著那張似曾相識麵孔,毓坤背上起了一陣寒意。


    她忽然就懂了。


    一時間,往事曆曆在目,她想起了上次的那支冷箭,想起來那雙藏在黑暗之中的閃爍著冰冷和複仇的眸子,想起藍軒講過的故事,想起先前那個光怪陸離的夢。


    “是你。”她道。


    這少年自然就是趙彥,原本他得了藍軒的令牌出城,逃遁有九成把握,但陸英竟識得他留下的暗號,追他至京冀交際之地,這實出乎他的意料。


    但趙彥明白,此時此刻,一切都再沒有意義,自古成王敗寇,他輸了,就要承受輸的代價。


    知道今日要將性命交於此處,趙彥麵上並沒有懼意,反倒抬頭直視,帶著挑釁望向禦座上的毓坤。


    他終於看清了這狗皇帝,趙彥在心中想,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望著她的麵孔。


    的確是個美人,美得雌雄莫辯。


    無怪乎能入得了叔父的眼,然而在他看來……


    趙彥冷笑了聲,做皇帝,要這色相有何用,難道要靠籠絡臣子坐穩這皇位。


    毓坤望見他大喇喇地仰頭,毫無顧忌地瞧著自己,麵上現出輕蔑之意,自然猜得出他心中所想。


    她原是不會為這些事計較,但望見那張與藍軒肖似的麵孔,心中忽然一陣刺痛。


    見毓坤蹙眉,趙彥以為她是怕了,嗤道:“要殺你的人,就是我。”


    “若不是……”他頓了頓道:“我早殺你這狗皇帝千次……”


    隻是話音未落,又狠狠挨了打,趙彥未說完的話和著血咽了迴去。他劇烈地咳嗽著想要掩飾,鮮血還是順著唇角流下,顯然受了不輕的內傷。


    見毓坤盯著他瞧,趙彥卻不在意似地用手背將血抹去道:“你要殺便殺,殺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你這狗皇帝的位置,遲早……”


    這會一旁禁軍再容不得他說話,用麻繩勒入他口中,趙彥嘴角迸裂,鮮血順著頸項流入衣襟。


    那麻繩勒得極緊,他幾乎要斷了氣,趙彥勉力閉上眼,準備就死,卻聽毓坤道:“鬆開。”


    趙彥身後的禁軍一愣,最終隻能依旨行事,複又鬆了他口中麻繩,在謝意的示意下,垂首退了出去。


    趙彥這會倒不懂了,望著毓坤,不耐道:“要殺要剮,我連眼睛都不會眨。”


    毓坤卻並不理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道:“他是你什麽人?”


    不消說也知道她指得是藍軒,趙彥心中一凜,忽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既然他被抓,那麽放他走的藍軒自然脫不了幹係。


    果然,就在他思索對策的時候,聽毓坤淡淡道:“即便你不說,朕也知道。


    說這話時,毓坤能感受得到陸英的目光轉而望向自己,帶著某種痛憐交雜的情緒,她有意迴避,沒有與他對視。


    已經到了這會,她還能說什麽呢,至於藍軒的身份,明明那樣多的線索暗示,那樣多的預兆巧合,真相幾乎是擺在她麵前的,連旁觀者都瞧得明明白白,她卻一直看不見。


    或者是說,是視而不見。


    而趙彥聽了她的話,麵上也現出意外的神情,右手不禁在身側攥拳,那處原本是他的佩劍的位置。


    這會自然落了空,謝意見他不老實,將他肩膀一扭,卸脫了下去,趙彥雖疼得麵色發白,仍是撐著地,不肯失了氣勢。


    毓坤沒有理他,隻是道:“你是理宗趙昀的九世孫,殤懷太子的遺孤,他同胞兄長之子,對不對。”


    聽了這話,趙彥的麵色即刻變了,謝意也很吃驚,望了眼毓坤,又望了眼陸英,但誰都沒有同他解釋。


    殤懷太子他是知道的,自先帝朝以來,民間一直有打著他的旗號謀反的逆賊,蕭家更因卷入此事而落得那樣的下場。但謝意沒有想到的是,這禍根竟藏的這麽深,眼前這刺客竟是前朝皇室血裔。


    而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藍軒……


    謝意簡直不敢想下去,這麽多年,就在這紫禁城中,距離政權樞紐最近的地方,竟有那樣身份的一個人在。


    然毓坤的表情依舊是平靜的,就好像是終於從一個夢中醒來,要去麵對她最不願麵對的殘酷真相。


    見趙彥抿著幹裂嘴唇,並沒有開口的打算,謝意道:“藍軒已經伏法,老實將你們的同夥交代出來,興許有條活路,否則就是一個死字。”


    他語氣中帶著威脅,趙彥卻不管不顧,隻是向著毓坤,沙啞道:“你真的,要殺他?”


    毓坤未答,趙彥直覺她是默認,艱難撐起身,大聲吼道:“你可以殺我,但絕不能殺他,這是你欠他的,你懂麽!”


    “他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奪位,殺你不過覆掌而已,甚至不用那麽麻煩,隻消他從西北九鎮歸來之時,振臂一揮,長江以北,盡在掌握。”


    “但他做了什麽,你又是如何待他。”


    “若不是他,你這皇帝的位子做得穩嗎!”


    到最後,趙彥幾乎歇斯底裏,眼眶發紅道:“隻怪我無能,不能將你斬於劍下,否則今日,豈有你高居在這九龍寶座之上。”


    謝意喝道:“你放肆!”


    趙彥的話簡直聽得他心頭火起,照這麽說,藍軒倒成了好人,此前他沒有反,不代表他以後不會反,若他那般城府,蟄伏如此之深,必有禍心。


    謝意怒不可遏,這就要喚人將趙彥拖下去,有了此前尚璟的教訓,他決定將人押入刑部大牢再審,然毓坤卻道:“繼續說。”


    她的麵上無悲無喜,趙彥明白無望,這會他清楚地感到,他麵前坐的是鐵血的帝王,並不會為誰容情,況且她對他,也並沒有情。


    如此,他並不再求,反倒撐著口氣,顫巍站了起來。即便是斷了腿,毓坤看得出他連直立都艱難,卻仍是挺直腰,冷冷笑道:“若你以為殺了我和他,你便能坐穩這皇帝的位子,怕也太簡單了。”


    說罷,他閉上眼,等待著落下的刀劍。


    然許久沒有動靜,趙彥再抬頭時,已不見毓坤的身影。


    謝意也沒想到毓坤會離了禦座,從內間出了暖閣,反應過來時他匆匆追了出去,卻見陸英已先他一步。


    望著那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影,謝意躊躇了下沒有追上去,他知道這會不該他卻打擾。


    聽到身後的腳步,毓坤站定,但並沒有迴頭。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許久後毓坤道:“朕要去趟……錦衣衛詔獄。”


    陸英道:“臣陪陛下去。”


    毓坤卻擺了擺手道:“你不可能,陪朕一輩子。”


    有些事,她總要獨自去麵對。


    陸英欲言,毓坤知道他要說什麽,打斷了他的話。


    隱約望見她唇畔的那抹苦笑,陸英的心鈍痛了下,下意識伸手撫上她的肩,毓坤卻已大步向前。


    謝意早已等得不耐,遠遠望見兩人在廊下沒說幾句話,毓坤仍是走了,禁不住匆匆走來,望著陸英道:“怎麽說。”


    指尖猶有餘溫,但毓坤的身影已不在,陸英知道馮貞備了轎輦,這會應是向東華門。


    出了東華門,便是北鎮府司衙門,藍軒就關在那裏。


    見陸英也不說話,謝意簡直頭大,用力錘了他一拳道:“你倒說說,如今該怎麽辦。”


    陸英抬起眸子,這會他似平靜下來,望著陰沉沉的天道:“你沒聽他剛才的話麽,敢這麽說,定是留了後招。”


    謝意一凜道:“你是說,還有亂黨埋伏在宮外。”


    陸英眸色深深道:“也許不是宮外,而是在更遠的地方……”


    謝意並不懂他的意思,陸英也不打算此時便明說,隻道:“無論如何,需得加緊京畿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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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暫時還不能日更,但會寫完就放出來,可以攢攢到完結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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