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沉默著, 藍軒忽然道:“是臣的錯。”


    “是臣太心急了。”


    走到她身邊,藍軒低頭道:“陛下聰慧勤勉,登基不過兩年,禦下已卓有成效, 日後定能大有所為。”


    “為君的道理,陛下自然會懂得,又何需臣置喙。”


    他的語氣中帶著悵然, 如此幹脆利落地認錯,毓坤卻心中發緊。


    迴望著他,毓坤在心中想,待到她真正做明君之時, 他又在何處?


    “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難道還不能同朕說?”她低聲道。


    藍軒卻搖了搖頭,淡淡道:“隻是有些不好的預感,這些時日亂民湧向京城, 陛下最好不要出宮, 臣也會加派錦衣衛,守衛皇城各門。”


    說罷藍軒重走迴案後,立在書案一側, 繼續批奏本。


    毓坤心中很是不安,卻見藍軒似有察覺, 抬眸道:“倒也不用憂心, 一應有臣在。”


    他的神色帶著安撫, 毓坤心頭的陰影卻揮之不去。


    司禮監的文書房並不寬敞, 藍軒卻在這兒日夜不休地值守數日,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爭分奪秒地發揮著熱度。


    與此同時陸英出了京城,半日就到了保定府,在那裏有一隊謝意提前調出京城的禁軍正等著他。


    這麽做自然是未免打草驚蛇,兩路人馬會合之後在官道旁的驛站換了馬,星夜兼程地趕往東壩頭潰堤之處。


    一路上屍橫遍野,道旁皆是泡的腫脹腐爛的浮屍,陸英和他身後的禁軍都用浸泡了藥汁的棉布捂住口鼻,而生火做飯皆用得是隨身攜帶的牛皮水囊中的清水。


    就這樣急行了三日,越是近河南越是難行,官道已經被淹沒,良田變為沼澤。陸英幹脆棄了馬,帶著謝意調給他的人涉水而行。


    這會陸英終於明白此行之艱難,洪水洶湧,即便真有什麽蛛絲馬跡,也早已被衝得一幹二淨。


    又過了兩日,身上帶的清水用盡,幹糧也遭雨水浸泡發黴,陸英一行隻能舀水煮沸,又尋些樹皮草根充饑,禁軍中有人已出現了腹瀉的症狀,怕是得了痢疾。


    現在陸英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打道迴京,再另尋他法,而另一個選擇則是持走下去,但前麵可能是一條死路。


    陸英並沒有猶豫。


    於他而言,最重要的從來不是自己的安危,而謝意給他的這些人也早做好了出京即赴死的準備。


    好在上天開眼,也就在他們艱難行路的第八天,終於雲開雨散,難得地出了太陽,而陸英也尋到了黃河的河道。


    自東壩頭決口,黃河改道之後這裏僅留下河床,叫日光曬得龜裂,倒比旁處更好行一些。


    那些的災民拖家帶口,正是沿著這樣的路一路北上,陸英一行遇到一戶人家的牛車,用銀子換了些補給衣裳,就這樣又走了幾天,終於到了距離潰堤處最近的州府德歸。


    而工部都水司的臨時衙門正設在此處,陸英到的時候衙門中並無一人,門口僅有個瘦弱的小童在看門,陸英問過後方知,因民夫短缺,連衙門裏的差役都被趕到大堤上去搬石頭。


    讓大部分在禁軍在衙門內留守,陸英僅帶著幾個人往大堤上走,這次因治水不利,從工部尚書到左右侍郎皆被免職,如今在此處主事的是都水司的徐文遠,也就是他在潰堤後決策性地提出以疏為堵,開挖新河道泄洪,力挽狂瀾。


    毓坤已下了旨意,升任他為工部右侍郎,在聖旨未到之前,徐文遠在民眾中的威望已不一般,百姓皆稱其為龍王轉世。


    這位徐大人陸英在京城時見過一次,知道他是個清高的人物,因為得罪了上司,鬱鬱不得誌多年。


    這次立了大功,終於仕途得意,一步登天,按理說他該學會官場左右逢源的那套,但麵對陸英一行,他依舊沒個好臉色,早早得了通傳也並沒有下大堤來迎接。


    陪同陸英向大堤走的也是都水司的小吏,見他竟是帶著禁軍來的,顯然身份不凡,一路上很是陪著小心,見頂頭上司徐大人對這京城中來的大官不聞不問,不由苦笑道:“陸大人見諒,我家大人便是如此性子,並非有意怠慢。”


    陸英並不以為意,他遠遠望去,這會高高的河堤上正有個削瘦的身影,赤裸著上身與河工一同抱起裝滿石塊的竹簍丟入滾滾的黃河之中。與旁人不同的是,他腳下擲著的赫然是皇帝賞賜的四品補服,鮮紅的補子上繡著分毫畢現的鷺鷥。


    想必這位便是那徐文遠,苦熬多年才得來的官位竟被他棄之於地,陸英有些興味打量著遠處那個身影,對身邊的人道:“他就是那位龍王轉世?”


    聽到這話,陪在他身邊的那位小吏簡直滔滔不絕起來,將徐文遠治水的事跡又仔仔細細講了一遍,聽得出他崇敬的語氣,陸英不由在心中想,這位徐大人當真得人心。


    陸英攀著河堤一步步走上來,見他的人已到了眼前,徐文遠才擲下手中的竹簍道:“皇上派你來做什麽?”


    他自然知道,陸英曾是太子伴讀,雖因陸家失勢被流放,但終是迴來了,重又得了皇上的器重,而他能到這兒來,自然是皇上的旨意。


    但徐文遠並不明白,為何皇上要派這樣一個書生來。


    徐文遠的語氣帶著質問,陸英卻一笑,幹脆挽起袖,與他一同搬那裝滿碎石的竹簍,走到堤邊,毫不含糊地擲了下去。


    這樣的體力活與他在泉州船廠做的工比起來小巫見大巫。就這樣搬了幾簍,見徐文遠望著他的目光帶著上驚異,陸英微笑道:”別愣著,咱們把上午的活做完再敘話。”


    待到日頭高照的時候,在陸英的帶領下,河堤上的這一行人已將整整半人高的一片填埋物拋入黃河中。陸英好不拘束地抹了把頭上的汗,望著同樣被日光曬得半身黝黑的徐文遠道:“徐大人,借一步說話。”


    徐文遠沒有想到他那樣一個清俊的書生竟能吃得下這樣的苦,早已在心中刮目相看道:“請。”


    陸英跟著徐文遠下堤,而他身邊的人則很有眼色地等著河堤上,並且圍成一道境界,不許旁人靠近。


    到了給河工搭建的一處茶棚中,徐文遠端起破木條幾的粗茶碗痛飲了幾口道:“說罷,皇上究竟派你來做什麽。”


    陸英也端起碗,徐文遠見他並沒有嫌棄這海碗汙穢,心中又生一層好感。


    他隻見陸英端起碗,也痛飲了一番,之後放下碗道:“並不是皇上派我來的。”


    這話大大地出乎徐文遠的意料,他微微蹙眉,神色也有些發冷。


    見徐文遠如此警惕,陸英心中一動,不禁想,看起來果然出過什麽事。


    聽了陸英的話,徐文遠也將碗放下了道:“既不是皇上派你來的,那本官不必奉陪,陸大人請自便。”


    這是送客的意思,陸英並沒有生氣,而是望著他的背影道:“在我來之前,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人來過?”


    徐文遠一頓,並沒有答話,但陸英卻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他繼續道:“那讓我猜一猜,是錦衣衛的找過你,是不是?”


    徐文遠這迴轉過身來道:“原來你也是為這事,那麽我就再說一次,我不知道。”


    聽了這話,陸英知道,原來藍軒當真在他之前,已尋到此處,隻是不知道他究竟向徐文遠問的是什麽。


    幾番交鋒,徐文遠並不是他的對手,陸英這會並不著急,施施然道:“徐大人誤會了,我同他們並不是一路的。”


    見徐文遠不信,陸英走近一步,低聲道:“雖不是皇上派我來的,但我確實是皇上的人。”


    徐文遠想,這話聽著也無錯。


    猶疑間,徐文遠依舊蹙著眉,審視著陸英道:“那你又是來做什麽。”


    陸英道:“我來找一個人。”


    “都水司的鄭恪。”


    聽到這個名字,徐文遠麵上一片了然,他冷笑道:“還說你們不是一夥的,我已說過,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別管我要人。”


    陸英心中沉沉道,果然,藍軒派了錦衣衛來,也是要尋鄭恪。


    到了這會,一切皆如他猜測的那般,陸英卻沒有一絲喜悅,反倒像是心裏壓著塊巨石,喘不過氣來。”


    望著徐文遠,陸英道:“徐大人莫急,我與任何人都不是一道,隻為皇上辦事,這次雖沒有皇上的旨意,但所查的一切皆會向皇上迴報。”


    “徐大人雖會治水,卻也該知道,這次的事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堵得了河堤,卻防不住人心。”


    此言一出,徐文遠的麵色立刻就變了,陸英知道,以他的經驗大概早看出了什麽不對的地方,而這不對的地方,多半與鄭恪有關。


    陸英決定賭一賭。


    望著徐文遠沉沉的麵孔,陸英道:“徐大人自然也知道,這其中的關鍵人物便是鄭恪,隻要找到他,一切都水落石出。”


    聽了這話,徐文遠冷哼了聲道:“你要找他,這也好辦,從這裏跳下去便是了。”


    他指著的正是遠處的黃河,陸英一怔,隻聽他道:“黃河決口那會便叫水衝走了,你們一個個找我問他,倒不如自己問龍王爺去。”


    陸英下意識握緊身側的手,竟連鄭恪也死了,難道線索就這樣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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