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那樣多的事情, 陸英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會有人取代他在毓坤心中的位置,成為她最信任倚仗的人。但陸英未曾想過那個人會是藍軒,更不曾想過她會陷得那樣深。


    從毓坤的眼睛裏, 他能看得出她竭力想隱藏的少女心思,這令他甚至顧不上痛得發木的心,而是敏銳地察覺出其中的危險。


    藍軒,或者說蕭恆那樣的人, 所經曆之事非常人難以想象, 如此動心忍性,忍辱負重十餘載, 必有極強的信念支撐, 這樣的人,如何敢為純臣。更何況, 也許他根本就不是蕭恆,那隻是他用來獲取她信任的誘餌。


    如他那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弄權之人,如今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她, 也可以轉身便撕碎她,顛覆江山社稷。這是陸英決不能任其發生之事,為此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原本陸英以為, 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一天, 但現在, 陸英知道他等不得, 要在她真正淪陷之前, 將那人所有的偽裝擊破,將所有的危險和對她的傷害都扼殺在萌芽之前。


    而如今最關鍵的突破口就是找到慧心,與藍軒深交若此,他一定知道藍軒之所圖。


    出家人慈悲為懷,即便一時受人蒙蔽,想必他也不忍心社稷顛覆,黎民動蕩失所。


    而陸英也在心裏肯定,十成中有九成,慧心就藏在隆福寺中,他原以為他可以徐徐圖之,但現在隻能破釜沉舟,想辦法逼他現身。


    但如今這會,在紫禁城中的毓坤對沈謝陸三人的計劃並沒有察覺,因為她現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忙。


    如今工部治水順利,自她大婚之後時局穩定,朝廷之中原本那一點兒不和諧的聲音也消弭於無形,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而她也有了閑暇,恢複了自先帝起被荒廢了的文華經筵,由當世大儒充任講官,向天下讀書人做個表率。


    這文華經筵其實與她做太子之時在文華殿聽日講是一樣的,隻不過太傅顧士禎年事已高,毓坤不忍心他操勞,便準許其迴府頤養天年。


    顧士禎致仕之前另向毓坤舉薦一人,便是當世文壇領袖方嶽,毓坤聽從太傅的建議,任命方嶽為主講,而其他講官則由翰林院學士充任,另有幾人侍讀,便是陪她一同讀書,吟詩作賦。


    方嶽不僅精通四書,博聞強識,尤善周易,今日講的正是易經。毓坤坐在殿中正中主位聽了會,不由想起初見藍軒時,她以為他不懂易經,心裏很是有嘲笑的意思,現在再想來,那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毓坤心中多有感慨,不由有些走神。她以手支頜,忍不住悄悄瞧一眼身邊的藍軒。見他倒似沒事人一般,端莊地立著,頎長的身姿如芝蘭玉樹,從她這角度看去,很是賞心悅目。


    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專心,方嶽有意咳了聲,毓坤迴神,藍軒卻像是發覺了似地,反倒向她更近一步。


    離得實在有些近,毓坤幾乎能聞到他身上香氣,那是淡淡的龍涎,帶著若有似無地侵略感。也不知為什麽,從前她是有些怕這令她心悸的香氣,然而現在她卻覺得,這香正襯他的氣質。


    像是有意要引她注意似地,藍軒拾起案上的鬆煙墨在紫泥端硯上化開,挽起袖輕緩地研磨著,他的手修長而俊秀,又風姿秀逸,做起這事來有說不出的雅致,毓坤幾乎有些移不開目光。


    見她出神地越發厲害了,方嶽重重咳了起來。知道再這樣下去,恐怕下首那位當世大儒登時便要惱了,毓坤轉開視線,做得又正又直。


    見她這會是認真聽的樣子,方嶽滿意地捋了捋長須,繼續講起大道之源。


    但他的學識不及顧太傅,人又刻板枯燥,講得內容也無甚新意,皆是照搬前人古語。毓坤強打著精神聽了會,依然聽不出所以然來。而藍軒似乎瞧得出她的心思,毓坤發覺他竟拈了支筆,在她身邊寫起字來,寫的正是《裴將軍詩》,是她第一次同他出宮去神機營時提曾提到過的,因為這首詩,她還給工部新造的大炮起名為將軍炮……


    原來這些事他竟還記得,毓坤心中百感交集,藍軒卻目不暇視,筆下不停,單一首九十三字的詩帖他就換了八、九種寫法,楷行草相混而書,字跡大小、長短、肥瘦、斜正變化多端,又夾雜隸書的筆法,與顏公相比,不遑多讓。


    這麽久以來毓坤還並沒有正經看過他寫字,這會隻見他一氣嗬成,氣勢如虹的樣子,倒真像是她想象中少年蕭恆的樣子,不由熱血澎湃,甚至要擊節而讚。


    見她看得一瞬不轉,藍軒停了筆,低沉道:“陛下想學嗎?”


    他的手正落在她手畔,毓坤下意識想說,那是自然,但她有轉眼清醒,這會總要顧著方嶽的麵子,不由又將身子坐正。而藍軒抬眸,瞧一眼吹胡子瞪眼經的方嶽,仿佛要專門跟他過不去似地,俯下身在毓坤耳畔道:“臣隻想教陛下一人。”


    這話說得親昵,毓坤禁不住繃緊了脊背,這會兒她也瞧出來,藍軒是故意的,隻不過究竟是為了逗她,還是為了氣方嶽,她一時還看不出來。


    用力咳了聲,毓坤想要板起麵孔來,下首的方嶽已氣得胡須不住顫抖,幹脆擲下書道:“臣告退。”


    見他那樣怒氣衝衝地去了,毓坤很有些歉意,再瞧一眼藍軒,他麵上的表情卻是理所當真。


    毓坤忍不住道:“氣走了他,你可開心了,明日六科道言官的奏本恐怕就都到朕這來了。”


    藍軒冷淡道:“陛下也聽了這麽久,他講的是什麽,全是套話又迂腐,這樣的講官不要也罷。”


    毓坤知道,如蕭恆那般博學的人,自然是眼界高又傲氣,尋常的儒士自然是不放在眼中,能忍方嶽這麽久已屬不易。但這方嶽畢竟是顧太傅舉薦的,她雖然不喜歡,但卻不好意思駁了老師的麵子。


    望著藍軒,毓坤哼了聲道:“這話你怎麽不在太傅麵前說。”


    藍軒笑了笑道:“便是在老師麵前,我也是這般說。”


    毓坤想了想也是,她的太傅可是一直將他視為最得意的弟子,旁人自難相及。她不由道:“說來也是,太傅可是器重你得很。”


    這話無端有些發酸,藍軒微微一笑道:“陛下這是吃誰的醋。”


    毓坤哼了聲,沒有理他,藍軒歎了口氣道:“他走了又如何,陛下想學易經,難道還有人勝得過臣。”


    他這話說得極自信,毓坤不由在心中想,她當真是愛蕭恆這樣的狂性。


    心裏百轉千迴,毓坤也不知她最近是怎麽著,隻要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難有心思考慮別的事,這樣她覺得有些害怕,卻又難以自拔。


    抬眸望著他,毓坤道:“那好,你既答應了,便從今日起,每日給朕講一個時辰的易經。”


    藍軒揚唇道:“那陛下是想白日聽,還是想晚上聽?”


    知道他話語中的未竟之意,毓坤麵孔發紅。


    她發覺隻要和他說話,她總占不到上風。


    這個人可真是,時時刻刻都要欺負她。心中不平,毓坤站起身,宣了散講,從文華殿乘轎迴乾清宮。


    第二日果如其想,言官們的諫言紛至遝來,幾乎要將她的禦案堆滿了。毓坤不由在心中歎道,人人以為皇帝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其實這未嚐不是另一種桎梏,甚至連並不喜歡的講官也不能隨意更換。


    這會她要做的自然是安撫方嶽,而身後的那堆爛攤子嘛,既然是藍軒惹出的事,自然要丟給他處理,反正那些奏本上也沒有說他什麽好話。她還是很喜歡看他偶爾也有焦頭爛額的時候。


    不過最終毓坤還是失望了,藍軒仍是遊刃有餘的樣子。似乎無論再大的事,他都能處理妥當,這次也沒有意外,即便是言辭最激烈的言官也叫他收拾得妥帖,而主講官也最終另擇他人。毓坤有時當真羨慕他有那樣的能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有他那樣的手腕。


    好在很快,毓坤便找到了扳迴一局的機會。


    將劉霖調任到禦前做侍讀也有些日子了,沈崢那沒什麽事傳來,毓坤幾乎要忘記還有劉霖這麽一個人在身邊。但大概是最近發生在文華經筵時的事傳了開來,就在有一次她在書房詔翰林學士集會,散場後她不見藍軒,剛尋到書房之外,便見到遠處歇山頂的廊廡轉角處,有兩人正在敘話。


    其中一人毓坤一眼便認出是藍軒,而另外一人也很眼熟,毓坤遠遠望了會發覺竟是劉霖。他的情緒似乎很激動,表情嚴肅地在和藍軒說著什麽。


    身邊的馮貞轉而望向她,似乎在說要不要喚兩人過來,毓坤卻將手擺了擺,叫旁人不許上前。


    她就那樣負著手走了過去,剛過了轉角便聽劉霖言辭激烈道:“堂堂八尺男兒,怎麽能做這樣……這樣以身侍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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