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來了, 先自罰三杯,又敬一杯與她, 之後依次喝下去,一圈後再迴到她身畔, 望著她隻是笑,毓坤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要分開時, 卻不經意聽他道:“等我。”


    陸英的聲音很低,剛說完又被湧上來的人群圍住。毓坤起身, 揚起唇角道:“我乏了,這便迴宮, 你們也散了罷。”


    那時他正隔著人群遙遙望她,見她口型, 眸『色』深了深, 毓坤一笑, 帶著馮貞走出正廳,


    因坐得近,朱毓嵐正將這幕收入眼中, 輕輕嗤了聲。想了想, 他低聲對身邊的張順道:“盯著些太子, 瞧她要做些什麽。”


    然一刻後張順便來迴報, 太子出了府門, 已上轎迴宮了, 朱毓嵐雖有些狐疑,但也無法,隻能帶著自己的人也打道迴府。


    顧府後宅的角門外,毓坤遠遠望著前街上馮貞送著她那頂轎子走遠後,朱毓嵐也跟著走了,方笑了笑,負手又走了迴去。


    顧府她打小便來得熟了,府中家人也知老爺與太子親厚,師徒倆許是有什麽體己話說,太子殿下既未走,自然畢恭畢敬伺候,她要去哪裏也沒有人攔。散了席已是下午,她順著園子裏水邊溜達,慢慢走到那間八角攢尖的涼亭下。


    已是金秋八月,丹桂飄香,毓坤閑閑而坐,微風一吹,竟也有些冷了。她剛打了個抖,便有樣東西塞進她懷裏,陸英道:“暖著手罷。”


    毓坤這才發覺那是一個細長頸的玉瓶,微微發燙。她將瓶塞拔了,頃刻便有濃濃的桂花香氣混著酒香飄了出來,竟真是瓶桂花酒。


    原來他是去溫酒,方來得遲了。


    捏著玉瓶的細頸,毓坤剛抿了口,卻被攔了。望著陸英,她笑道:“怎麽,這酒還不是給我的。”


    陸英歎道:“自然是,不過殿下暖身子可以,卻不許多喝。”


    毓坤笑道:“還管起我來了。”雖這麽說,卻也未再飲。


    見她意有未竟,陸英道:“才好幾天,吹了風再病一場,當真叫我後悔約你了。”


    毓坤道:“哪就這般嬌氣。”


    見陸英立在她身旁,毓坤笑道:“陸解元。”


    聞聽她言中調侃之意,陸英望著她道:“殿下歡喜麽?”


    毓坤道:“我歡喜什麽,又不是我得了頭名。”


    陸英微笑道:“那臣的詩,殿下可收到了?”


    毓坤瞧了他一眼,不明道:“什麽詩?”然袖中的手卻不由自主攏了攏。


    見她這樣子,陸英明白了八分,捉了她的手腕,一下便將那張紙抽了出來,正見她寫的那兩句迴詩。


    見她要惱,陸英一笑,將那紙折了收入懷中,正『色』道:“既然是給臣,那臣便收下了。”


    毓坤瞧他一眼道:“你可別多想。”


    她轉身要走,卻聽陸英在她身後道:“臣不會讓殿下等太久。”


    為免惹人注意,最終還是決定兩人分開走。宴席已散,赴宴的賓客各自歸家,而馮貞也帶著東宮的轎子迴了。毓坤讓陸英先一步走,自己則留了下來,等著馮貞來接。


    入了秋後,日短夜長,金烏漸漸墜了下去,毓坤按照約定的時間出了顧府後宅的角門,馮貞已等在那裏,她剛欲上轎,卻驀然望見顧府前街上有人下了馬,而那身影……她絕不會認錯。


    竟然是藍軒。


    毓坤隻覺不可置信,他怎麽會在這,難道也是來祝壽?但平日裏並不見他與顧太傅有何交集,況且顧太傅又如何瞧得上他那樣的人,怕是連見也不願見。再者言,若真是祝壽,為何非趕在晚上?


    一連串的疑問盤桓在心中,毓坤隻覺這其中定有什麽事,又見顧府的門房接了拜帖,雲淡風輕引藍軒向內走,心中不免更疑,吩咐馮貞再原地等著,又從角門走了迴去。


    看門的小廝見她又迴來,忙不迭要向內通傳,卻被毓坤止了,要他去打聽方才來的客人現在何處。


    那小廝不知何意,但不能違逆太子命令,過了會迴報道,管家將客人帶去後園的書齋了。


    後園的書齋是顧太傅平日見親友的地方,私密僻靜,如此這般,毓坤倒真好奇起來。這角門直通後園,她輕車熟路,趁著夜『色』迴返,還真遠遠瞧見竹影斑駁下那窗紗裏亮起了燈,管家躬身退出來,將隔扇掩好便離開了。


    毓坤雖然知道聽壁角很是不好,尤其是聽自己老師壁角,但完全壓不住好奇心,她敏銳地覺得,這裏麵藏著個秘密,若是她光明正大地進去,肯定是聽不到的。這麽想著,便沉下心,悄悄走進院子,正在書齋外廊下立著,貼著牆仔細聽。


    入了夜,園子中有些蟲鳴蟬噪,屋內人說話,她並聽不真切,隻隱約聽見顧太傅道:“……如今架子越發大了,請也請不來了。”


    這自然是說與藍軒的,毓坤很是有些疑『惑』,卻聽藍軒道:“學生不敢,隻不願老師聲名受累。”


    毓坤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他竟是太傅的學生?一時間她隻覺世界顛倒錯『亂』,不能置信。


    顧太傅冷道:“不敢,這世上竟還有你不敢的事?前日裏與太子鬥,連東宮的講官也敢擅動,何不連我也一同攆了去?”


    聞聽他的聲音帶著怒意,藍軒未言。毓坤卻驚得呆了,何曾見過他也有這樣一天,如小雞仔一般被人訓斥不能抗辯,況且太傅還是為她出氣,她簡直要在心中鼓掌叫好起來。


    然下一刻卻聽顧太傅輕聲歎道:“小鳳。”


    這聲歎息飽含惋惜心痛,以及更多難以分辨的複雜情緒,毓坤隻覺愛恨難當,心竟也跟著顫了下。


    顧太傅沉聲道:“前日我方聽說刑部史思翰滿門抄斬,如今你……依舊放不下當年的事?”


    藍軒淡淡道:“若說我放下了,隻怕老師也不能信。”


    毓坤在心中想,當年的事是什麽事?忽然就有個可怕的猜測浮上來,這猜測太嚇人,以至於她覺得胃都緊縮起來,指尖不由自主發顫。


    一定不是,她在心中想。


    然而顧太傅卻極緩慢道:“你一直……是我最鍾愛的學生,當年你父親給你取這恆字,也是希望……”


    毓坤遍體生寒,隻覺每一個『毛』孔都從內向外散發著涼意,心中瘋狂地呐喊道,這不可能!


    藍軒冷冷打斷道:“莫再提我父親,老師又對他了解多少?而這世間也再無蕭恆。”


    一瞬間毓坤如被抽空了力氣,麵『色』煞白。


    顧太傅許久沒有說話,藍軒淡淡道:“史思翰已與我透了底,當年的那些人……”他微微笑道:“這不過是個開始。”


    顧太傅劇烈地咳嗽起來,聲音透著沙啞疲憊:“那陛下呢,你如何能與皇權抗衡。”


    藍軒道:“老師誤會了。皇上既叫人跪著活,便沒有站著死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敢怨懟。”


    毓坤手腳發麻,她忽然明白了,這是她爹的旨意,他是蕭恆,還是藍軒,不過是她爹的一句話罷了。像蕭恆那樣的人,必然是不怕死的,要折辱他,殺是不足以的,隻能用最殘酷的辦法,叫他屈辱地活。


    究竟對蕭家有如何的恨意,才能讓她爹做出這樣的事來,毓坤自然知道她爹前半生對蕭儀有多麽倚重,然而有多愛,便有多恨,她第一次體會出帝王家的殘酷無情來。


    她不由想起去宛平縣的路上,他淡淡道,死是這事上最簡單的事,活卻難很多,然而隻要活著,便有希望。


    那時他的神『色』那樣平靜,倒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而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他原本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將最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才是世間最大的悲劇,這怕正是她爹想要的結果。


    太殘酷了。


    她隻覺難過得喘不上氣。


    而他,究竟是風光霽月的蕭恆,還是挾勢弄權的藍軒,她一時竟分不清了。


    許是聽到外麵動靜,隔扇忽然被打開了,毓坤未及反應過來便被人鉗住。頸子被用力卡住,她幾乎不能唿吸,如同一尾瀕死的魚,嘴唇嗡張著,發不出聲音來。


    察覺手下有異,那人鬆開她。


    見藍軒冷冷望著自己,毓坤才發覺是他走了出來,而顧太傅在屋內沙啞道:“誰在外麵?”


    毓坤喘著氣,藍軒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身上。他淡淡道:“不過是野貓罷了,老師早些歇罷。”迴身將隔扇掩好,他不由分說掐著她的細腰,將她從地上拖起來,狠狠挾著她向園子深處走。


    待到了一處太湖石旁,他方將她鬆開,居高臨下打量著她,冷道:“殿下聽到了?”


    毓坤怔怔望著他。英挺的眉目深邃,然而渾身上下卻氣質冰冷,生人勿近。若他是藍軒,她自然不用在意,然而想到他是蕭恆,她又真實地難過起來。


    究竟是什麽樣境遇,才能將原先的品『性』高潔,打磨成現在的冷血殘忍。


    生如蓼藍,這原本是個賤姓。


    清冷的月『色』下,她睫『毛』一顫,藍軒沉著聲道:“你哭什麽。”


    毓坤這才發覺,原來竟流淚了。而藍軒愈發冰冷,挾著怒意道:“你……可憐我?”


    若他是蕭恆,自然是驕傲的,又如何願受別人的同情,而她又怎麽會哭,用手背擦了下,她冷道:“誰哭了,風大『迷』眼。”


    他不由分說捏住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扭過來,強迫她抬起眸子望著自己,審視著她。


    但見月光下,她明亮的黑眸如浸水,飽滿的嘴唇咬出道印子,頸間細膩白皙的肌膚上幾道鮮明的指痕,正是自己方才攥出來了,充滿了觸目驚心的淩|虐感。而她眸中的純粹,更激發他嗜血的本能,叫他忍不住想欺負得她更狠些,看她哭得再多些,又或是狠狠將她壓在身下,用力疼惜,然後再把她想要的東西捧到她麵前,隻為博她一笑。


    用力甩開這念頭,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纖長而卷翹的睫『毛』上,那兒還殘留著一點霧氣。


    望著那點微弱的星光,他忽然在心中想,原來她竟也曾為他流過淚。


    鬆開她,藍軒颯然向外走。


    在他身後,毓坤抿著唇道:“你當真……是蕭恆?”


    藍軒身形一頓,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真的是了,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著他的背影,她輕聲道:“倘若真有什麽冤屈,我願為你昭雪。”


    藍軒倒真覺得好笑了。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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