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秋上次來這座城市是前年的春節,盡管這裏的氣候和國內相差無幾,家裏也一直吃的中餐,但秦牧秋還是待了不到一個禮拜就迴國了。


    獨立太久的成年人,就像一個擁有了自己領地的野獸,迴到父母的家反倒不像是歸途,而像是拜訪。


    車子載著他和大喧在空曠的公路上行駛,秦牧秋上車後一直沒有說話,目光卻始終留意著路邊的標誌。他認得,這是迴家的路。


    “你多久沒迴來了?”開車的男人問道。


    “前年春節前迴來的,去年本來是要來的,在機場出了點事故。”秦牧秋道。


    旁邊的男人聞言歎了口氣,道:“你爸之前一直張羅著要給你治喉嚨,沒想到你招唿都不打一聲就好了。”


    秦牧秋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心裏始終懸著落不了地,他緊張的咽了一下口水,問道:“uncle,我們不去醫院嗎?”


    男人眉頭皺了一下,然後目視著前方的道路,竭盡全力讓自己語氣平靜的道:“你接到你母親電話前的一個小時,你父親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過世了。後事是按照國內的習慣辦的,靈堂設在家裏,等著你來見最後一麵。牧秋,你要節哀。”


    節哀,這恐怕是中國所有的詞語中,最飽含同情卻又最不近人情的一個。


    秦牧秋艱難的保持著清醒,眼前的視野瞬間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水霧,他別過頭看向窗外,卻隻看到了一片迷蒙。失去父親意味著什麽,他過去從未想過,如今再想卻也毫無意義了。


    車子停在家門口,大喧紅著眼睛下車替他打開了車門。他思緒一片混亂,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哭得很狼狽了,隻是憑著本能任由大喧攙著他往家裏走去。


    因為他的到來,靈堂裏又響起了零星的抽泣聲,秦牧秋眼睛裏空無一人,隻有正對著門口的靈柩。他一步一挪的走近,終於看清了自己已故父親的模樣,和生前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如果換個地方,他真的會以為對方隻是睡著了。


    秦牧秋木然的站在那裏,那一刻他突然體會到了什麽叫生離。那種他從前隻聽說過卻未曾經曆過的感覺,因著他的緣故,父母和於言乃至大喧都算經曆過,如今終於輪到了他。


    這種肝腸寸斷的感覺,人生在世,誰也逃脫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扶著他的肩道:“去看看你母親吧,她一直在等你迴來。”


    秦牧秋經人提醒才如夢初醒,勉強找出一絲理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去了母親的房間。秦母已經過了最崩潰的那段時間,這會兒看上去倒是比較平靜,隻是和秦牧秋一見麵,又忍不住抱著他哭了一場。


    痛哭過後,秦牧秋總算是平靜了許多。先前去機場接秦牧秋的男人,以秦父好友的身份幫忙料理的後事,出於尊重他在一些細節上詢問了秦牧秋的想法,秦牧秋未曾經曆過這些,所以也沒提出相左的意見。


    後事因為秦牧秋的到來而很快進入了尾聲,遺體告別之後,便是火化和安葬儀式。秦牧秋自始至終都像做夢一樣,雖然難受是真真切切的難受,可料理完一切迴到家裏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這像一場夢。


    突然之間,他就沒有父親了。


    夜深之後,大喧睡了。秦牧秋去看了一眼秦母,見對方睡得還算踏實,於是自己輕手輕腳的去了書房。


    秦父是個搞學術的人,書房裏混雜著各種專業相關的書籍。秦牧秋自幼對父親的書房就敬而遠之,所以他長大之後有了自己的書房,裏頭放的都是些解悶兒的雜書,即便是表演相關的學術類書籍,他都很少會收集。


    如今,物是人非,秦牧秋再去看書架上一排排曾讓自己敬而遠之的書名時,心裏的滋味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仿佛那些陌生而枯燥的文字,如今都因為父親的離世而賦予了別樣的意義。


    秦牧秋從書架上一排排的看過去,目光最後停留在了書架第三排靠左的格子,那裏位置適中,通常放的都是秦父最近閱讀過的書。


    他的目光突然一滯,看到了一本名字有些熟悉的書,那本書是關於同/性/戀文化的研究,內容的學術性雖然很強,但是深入淺出,秦牧秋很多年前得知自己的性取向時曾經找來看過。


    隨即他又發現與那本書緊挨著的幾本都是相似的內容,他把每一本都抽出來翻了翻,書很新,有兩本很顯然還沒來得及看。


    秦牧秋站在書房裏,心裏五味雜陳。父親為什麽會在最近開始研究這方麵的內容,幾乎不需要細想,秦牧秋就能斷定這一定和自己有關,父親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


    一定是自己生病的那段時間,父親察覺了什麽。那對方突發腦溢血,會不會和這個有關?秦牧秋無法往下細想,隻覺得心裏說不出的堵,堵得他滿腔的不舍和思念都化成了羞愧。


    秦牧秋心想,自己這個兒子當得真是一無是處。


    那夜,他迴房之後一直沒能睡著。天快亮的時候,他拿出手機給於言打了個電話,國內這會兒應該是下午,不過於言的手機提示處在關機狀態。掛斷電話之後,秦牧秋睜著眼睛一直等到了天亮。


    早飯是家裏的阿姨做的,秦牧秋縱使沒有胃口,但顧忌著母親的心情,還是勉強吃了一些。期間秦母說了一些有關秦父的趣事,秦牧秋聽在心裏百般不是滋味。


    早飯後,秦母依照往常的習慣去陽台上澆花曬太陽。秦牧秋猶豫了一下跟了過去,但直愣愣的戳在那裏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總不能開口就問“我爸是不是被我氣死的”。


    “我聽大喧說你那邊還拍著戲呢,不用惦記我,明天就迴去吧。”秦母一邊澆著花一邊道:“等拍完了再迴來陪我。”


    秦牧秋看著自己母親明顯憔悴了不少的側臉,脫口道:“媽,我以後不拍戲了,出國來陪你好不好?”


    秦母似乎沒把他的話當真,勉強的笑了笑,道:“別說傻話了,我和你爸就愛看你拍戲,你要是不拍了,往後看什麽啊。再說,別的你也幹不了,你要是願意出國長住,當初早就來了。”


    “那我接你迴國呢?”秦牧秋道。


    “以後再說吧,先把你這部戲拍完,別因為你一個人的事兒,耽誤了別人。”秦母澆完了花走到一旁的躺椅上坐下,秦牧秋見狀忙拿了薄毯蓋在對方身上。


    陽光透過幹淨的玻璃照進來,秦牧秋轉頭看了一眼就覺得晃眼睛,可秦母倒是樂在其中,就著陽光閉著眼睛似乎打算再補一覺,秦牧秋見狀忙悄悄離開了。


    整個劇組還在運轉,秦牧秋是主角,不可能缺席太久,所以他沒等到父親的頭七就迴國了。


    臨走前,他又去了一趟墓園。因為心裏憋了一些話想要和父親說,所以他讓大喧等在了外頭,自己拿了一束花進去了。


    穿過一排排的墓碑,秦牧秋覺得自己和父親這次好像真的是越離越遠了,遠的他就算是發足狂奔,也不可能追上對方的腳步。


    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想起了一首叫《鄉愁》的詩,詩裏有一句好像是“長大後,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父親在那頭,我在這頭”。或許大部分人的長大,都是伴隨著父輩的過世而猝不及防顯露出來的。


    可是,我該怎麽顯示我已經長大了呢,秦牧秋走在墓園裏的時候想道,為了安慰父親的在天之靈,而勉強自己做一個娶妻生子的“正常人”?還是為了不讓父親覺得難堪,而選擇自己一個人孤獨終老?


    胡思亂想之際,秦牧秋轉了個彎來到了秦父的墓前。隻見上頭放著一束白菊,看樣子在秦牧秋之前有人來過,隻是秦牧秋猜想不到對方的身份。


    白菊的旁邊有一隻手折的紙鶴,秦牧秋拿起來看了看,用紙很隨意,似乎是來人逗留了很久,期間閑著沒事兒隨手折的,後來沒有帶走一並留了下來。


    秦牧秋將紙鶴放迴去,目光落在父親的黑白照片上,一瞬間又止不住開始鼻酸。過年之前因為意外事故自己沒能滿足二老一起過年的心願,如今他又得知父親臨走前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他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這個兒子當得簡直是失敗。


    迴想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秦牧秋覺得以兒子的身份而言,自己似乎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既然如此,事業再成功,又有什麽意義呢。


    秦牧秋在父親的墓前待了兩個小時,一肚子沒想通的問題終於變得更糾結了。他帶著一肚子的糾結告別了秦母,離開了這片於他而言無比陌生的土地。


    登機之後他就一直帶著眼罩睡覺,連自己旁邊坐的人是誰都沒來記得看。中途他有些口渴,想找空姐要水喝,摘下眼罩之後一扭頭,看到了坐在自己旁邊的於言。


    那一瞬間,秦牧秋什麽都沒想,隻是清楚的感覺到自己那顆空了的心一下子被什麽東西填滿了,再也沒有了飄飄蕩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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