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哪裏……


    羅馬?不是。


    佛羅倫薩?不是。


    威尼斯?不是。


    巴黎?也不是。


    白色紗簾被風輕輕撩起,一股清新的薰衣糙清香隨風飄進來,似乎還帶著露水的味道。普羅旺斯?!冷翠一個激靈從chuáng上坐起,她在普羅旺斯!


    腦子裏飛速地旋轉,兩天前,她都還在佛羅倫薩,從羅馬度假一迴來祝希堯就著手安排婚禮,可是還在羅馬,她就已經知道,她做不了他的新娘。那天她記得很清楚,一大早起來,祝希堯就帶她去會見朋友,地點就在唐臨風的茶樓,紫凝和文弘毅都已等候多時。


    “弘毅,你也來了。”冷翠跟文弘毅打招唿。


    “是,唐老板的喜事我能不來嗎?”


    “喜事,什麽喜事啊?”


    “你問他啊。”


    唐臨風還是一身唐裝,扶了扶眼鏡說,“這個,我是想……”他瞟了瞟身邊的紫凝,眼神很幸福,一臉的笑,“我想跟紫凝共結百年之好,今天在這兒招待各位,就是想跟大家分享這快樂……我很快樂,哈哈……”


    “恭喜!”祝希堯伸出手跟唐臨風握了握,表示祝賀,“祝你們幸福。”


    “謝謝,謝謝,你們能來我很高興!”唐臨風很紳士地迴禮。


    “嗯,你也總算是改邪歸正了。”文弘毅總是不放過他。唐臨風從來也是以牙還牙,“我這不叫改邪歸正,我這叫返璞歸真,這麽多年我就知道一定有某個人在某個角落等著我,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是你帶來的,威尼斯的歎息橋,真是個好地方啊,哈哈……”


    紫凝的目光閃了閃,迴避著文弘毅。


    而祝希堯一陣發愣,“你們是在歎息橋上認識的?”


    “是啊,我上橋,她下橋,就這樣撞一塊了,好奇妙的緣分!”唐臨風還沉浸在相遇那天的驚喜中,“歎息橋果然是名不虛傳,成全了我的愛qing,我那天要是早一點或是晚一點,都碰不到紫凝的。”


    祝希堯目光突然變得很空,神思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麽。


    文弘毅自嘲地笑,“緣分這東西有時候也很殘酷,錯過一秒,也許就錯過一生。”


    祝希堯別過臉望向他,“你錯過?”


    “當然,我錯過,就意味著有人得到。”文弘毅的目光落在冷翠的臉上。


    冷翠剛喝了口茶,“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正噴在坐對麵的文弘毅身上,“對不起,對不起……”她尷尬得無地自容,掏出麵巾去給他擦。祝希堯一把拽住她,微笑著對文弘毅說,“抱歉,她就是這樣,冒冒失失,一點也沒有個淑女的樣子。”


    冷翠硬生生被祝希堯拽迴了座位。


    紫凝拿出麵巾遞給文弘毅,“是的,冷翠要成了淑女,我也就成了仙女。”


    “你在我眼裏從來就是仙女!”唐臨風笑著摟緊她。


    上午在茶樓喝茶,中午就由祝希堯做東請大家吃飯。吃的是地道的法式大餐,先是jing致的冷盤,然後是主菜,最後是奶酪、水果和甜點,大家說說笑笑,氣氛隨意了許多,沒有先前那麽微妙和尷尬了,祝希堯這時候跟大家宣布了結婚的消息。他送給冷翠一條華貴的鑽石項鏈作為禮物,設計很獨特,七顆連著的星星上鑲著細細的碎鑽,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光芒四she,他說這項鏈是他請人專門定做的,並親自戴在了冷翠的脖子上。


    冷翠撫摸著項鏈眼眶驀地通紅,好半天說不出話。


    他真的為她摘星了,把天上的那七顆星一並摘給了她!她以為他隻是隨便說說的,沒想到他竟然不動聲色地實現了,“jan……”她哽咽。


    “沒有什麽是我不能為你做的!”他附在她耳邊說。


    每一個人都表達祝福。


    唐臨風說,“真是太高興,沒想到還有人跟我同喜!”


    祝希堯熱qing相邀:“今晚請大家到梅森堡看煙火。”


    梅森堡是羅馬郊外的一處中世紀的古堡,比冷翠住過的巴黎那座琴瑟堡的曆史還悠久,外牆爬滿青苔,而且很奇怪,好像是一座沒有完工的建築,祝希堯給大家介紹說,“這座古堡建於公元十四世紀,是當時的羅馬皇帝給一個王妃建造的,他很愛那個皇妃,親自設計了這座古堡,可是很遺憾,古堡建到一半的時候王妃病故,國王傷心yu絕,一病不起直到去世,古堡也就永久地停工下來……”


    “奇怪了,我在羅馬待了二十多年,從來沒聽說過這座古堡。”唐臨風大感意外。


    “這是一座被遺忘的古堡,我的第一部獨立製作的電影就是在這拍攝的,當時這裏差不多荒廢了,我花了很多錢才修繕到可以住人,而就是憑借這部電影,我才有今天,所以為了紀念,我就從一個商人手裏買下了這座古堡。”祝希堯侃侃而談,招唿著給大家倒葡萄酒,“今晚的煙火很漂亮,大家可以盡興欣賞。”


    冷翠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感動,“被遺忘的古堡,也是被遺忘的愛qing吧,在荒無人煙的世界裏獨自荒蕪,獨自長糙,可是愛qing卻已永恆,真美!”


    祝希堯將一杯醇香的葡萄酒遞給她,“荒蕪的愛qing也是可以重生的,隻要有愛的種子,無論過多少年,都可以重獲新生,冷翠,謝謝你讓我獲得新生。”說完在她臉頰輕輕一吻,再吻,耳語道,“喝下這杯酒,我已將愛的種子放在酒裏,你喝下,我等著這種子在你心裏發芽,我等得到嗎?”


    “jan……”冷翠仰著臉看他,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就脫口而出的,可她還是咽迴了他夢寐以求的那三個字,以後再說吧,會有機會的。


    “喝吧。”祝希堯將酒遞到了唇邊。


    冷翠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我一定可以等到的,是不是?”


    “jan,隻要到了花開的日子,你就可以聞到花香的。”


    “我想我會等的,愛qing就像花兒,盛開的日子不會太遙遠,我相信你會好好澆灌你心裏那顆愛的種子,你不會負我對不對?”


    冷翠一陣眩暈,感覺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對白應該攝入電影。但她很幸福,不是嗎?愛的種子,酸酸的,甜甜的,一如這酒的味道。煙火大蓬大蓬地在羅馬郊外的夜空綻放,大家聚集在古堡二樓的露台上觀賞,紫凝忍不住尖叫,冷翠卻恍然被定住了,那不斷綻放的煙火璀璨迷離,五光十色jiāo錯變幻中,無數的星星開始聚攏,耀眼的光芒折she出一個五彩繽紛的雲堆,在雲上,很多人來來往往地走……母親!她看到母親,朝她微笑著招手,母親的身影隱去後顯出來的是一個長發的女子,天使的麵孔也在微笑,顯然那就是碧昂,隨後又出現了安娜,安娜後麵站著的不是丁暉嗎?她正yu大叫,所有人的麵孔都隱去,雲彩上赫然出現jan的身影,恍惚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走向雲彩深處,那麽決絕,那麽悲愴,沒有絲毫迴頭的可能……


    “jan!……”她叫出了聲。


    淒厲絕望的叫聲刺破夜空。


    “怎麽了,冷翠,做噩夢了嗎?”她感覺被人抱起,搖她的肩膀。她睜開眼睛,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仍清楚地辨出雲彩上的麵孔近在咫尺。“做噩夢了吧。”他擰亮chuáng頭燈,替她拭去額頭的汗,huáng澄澄的燈光映著他的臉,那麽清晰真實,她的意識漸漸迴來了,這是在臥室,她在他的懷裏,剛才,剛才隻不過是一個夢。她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是夢,隻是一個夢!


    “做什麽夢了?嚇成這樣。”他攏了攏她額頭汗濕的碎發,親吻她的臉頰,一抹微笑在他嘴角漾開,“你剛才在夢裏叫我的名字,上帝,我居然進入到你的夢裏,這可是個好兆頭,不是嗎?”


    “jan!”她猛地箍住他的脖子,帶著哭腔哽咽,“別離開我,無論如何請別離開我,在這世上我孤苦無依,除了你,我什麽都沒有……無論我犯什麽錯,無論我去到哪裏,請你一定相信,我必在原來的地方等你……”


    他也緊緊箍著她,“我們誰也不必等誰,這輩子我已經等怕了,等得我的心都快成了化石,所以冷翠,我也請求你,無論如何別讓我再等,我等不起了。”她淚流滿麵地親吻他的臉、唇,胡亂地點頭,“好的,好的,我們誰都不等誰,我們一定在一起……”


    他熱烈地迴吻她,燈光將兩人的疊影長長地拉到了牆上,激qing纏綿,難舍難分,仿佛是末日來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恩賜,誰也不容對方遺失。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一旦遺失隻怕是再也找不迴來,即便是耗盡一生的歲月,也是找不迴來的……


    2


    “你幸福嗎?”冷翠這麽問紫凝。


    當時她和紫凝正在羅馬最繁華的街頭購物,逛累了就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紫凝采辦了很多結婚用品,臉上似乎是幸福的,但是冷翠卻在她眼神背後看到了某種淒涼,隱隱約約,如一團霧蒙住了她的眼珠,於是問她幸不幸福。


    紫凝說:“冷翠,幸福其實都是上天賜予的,上帝給你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或許會給你他所認為的幸福,但是這幸福在你的感覺中是不是真的幸福呢,這就要看你是否真的愛這個男人了。”


    “所以你不幸福,因為你不愛他。”冷翠反應很快。


    紫凝淒楚地笑了笑,“沒有關係的,即便我不幸福,我也會很欣慰,因為我可以讓他感覺幸福,這樣也是可以的。”


    冷翠一針見血:“你不幸福,他能感覺幸福嗎?”


    紫凝低垂下長長的睫毛,攪拌杯中的咖啡,一圈又一圈,不再說話。冷翠將手放到她肩上,“紫凝,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我沒有覺得委屈自己,每個人都會遇到愛或者被愛這樣的選擇,其實都有痛苦,愛一個人也是有痛苦的,被愛也許痛苦少些,但是伴隨著的是不能跟愛著的人相守的遺憾,沒有誰的人生是沒有遺憾的,我們隻能認命,上帝創造我們,從來不會給你想要的全部,沒有可能的……”


    冷翠不想再說什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愛與被愛的自由,不是嗎?


    兩人喝完咖啡,本來還想繼續逛,冷翠接到一個電話要走,紫凝也就沒了興致,很快就被唐臨風的司機接走。冷翠則一個人直奔許願泉,打電話的人約她到那裏見麵。


    “你們怎麽來了羅馬?”冷翠問戴著墨鏡的萊特。翻譯朱紅也來了。萊特嘰裏咕嚕說了一通,jiāo給她一個牛皮紙信封,朱紅馬上翻譯:“我們給您帶來了您要的東西。”


    冷翠遲疑著接過厚厚的信封,抽出來,隻一眼,“轟”的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倒灌進了心髒,有那麽一會,冷翠覺得自己就要缺氧窒息,那……那熟悉的字體,娟秀的筆跡,竟是被碧昂撕掉的日記!而且是原跡!“你們從……從哪弄來的?”她激動得渾身發抖。


    “這個您就別問了,您隻需要履行您的承諾就可以了。”朱紅翻譯萊特的話說。


    大熱天的,冷翠翻著零散的日記手腳冰涼。


    夢寐以求的東西一旦真的到手,會讓人懷疑其真實xing,冷翠那會兒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麽的不真實,每一個字都在無限地放大,又縮小,完全看不清內容是什麽。一個人呆坐在噴泉邊,落日的餘暉已經灑下來,祝希堯的車來接她的時候,司機畢恭畢敬地把車門打開,她腳還沒抬起來,人就癱倒在地上。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但她的意識很清晰,那種痛,前胸穿達後背。


    “姐姐,我一定要給你報仇!”她在心裏反複默念的就是這句話。然後她陷入很深很深的黑暗。再次有意識時,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放在了柔軟如雲堆的chuáng上,房間內有好聞的玫瑰花香,撲麵而來,她知道這是在落日酒店。有人親吻她的額頭,摩挲著她的臉。她想睜開眼睛,卻無能為力,任憑淚水滲出眼角,滴落在那個男人的手心。


    對不起……


    當時她就知道她要對不起這個男人了。其實一直以來她就知道她對不起他,他給予了她那麽多,那麽多的美好和感動,可是她連那三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她深知誓言在命運的擺布下實在是微不足道,就比如姐姐當年和jan立下的那個十年之約,耗盡了兩人的所有,可最後還不是勞燕分飛yin陽相隔。如今碧昂在地下已成一堆冰冷的白骨,祝希堯把全部的籌碼都押在了冷翠身上,但是冷翠知道,他絕不可能贏。


    “對不起,jan!”冷翠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說“對不起”。


    祝希堯歎息著,坐在chuáng頭俯身擁緊她,將下巴抵住她的額頭,“你呀,總是這樣讓人不放心,才離開一會,你就昏倒……”


    “我沒事。”她虛弱地笑。


    他吻了一下她,“沒事怎麽會昏倒?”又揉揉她的臉頰,“還不快點嫁給我,這麽弱不禁風,我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然後給我多生幾個小胖崽……”說完,自己哈哈笑了起來,冷翠也笑,嘴角笑著,淚水卻奪眶而出。


    “你哭什麽?不舒服嗎?醫生說你是低血糖,所以才昏倒的,現在頭是不是還很暈?”祝希堯緊張地看著她。


    她連連搖頭,“沒事,我真的沒事,就是……很感動,你對我這麽好……”


    “你傻吧,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別忘了,這世上我隻剩你了,你也隻剩我,從此我們就要相依為命,誰離開,另一個人就會活不了……”接下來的話祝希堯還沒說,冷翠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飛了停在窗欞上的鳥,祝希堯被嚇到,怎麽安慰她都不管用。此後的好幾天,冷翠動不動就哭,眼淚汪汪,祝希堯問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紫凝來看過她幾迴,反過來安慰祝希堯說,“她可能是太幸福了,一個女人,在失去所有後忽然又得到她一直祈求的,她會控製不住自己的qing緒。你不清楚,冷翠從小就吃了很多苦,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她被母親艱難地撫養成人,可是姐姐和母親又都相繼離開她,現在隻剩你陪著她,心裏難過,是難免的……因為,她是那麽的愛你……”


    “她愛我?”祝希堯充滿懷疑。當時冷翠服了安眠藥已經入睡,祝希堯和紫凝站在酒店房間外的露台上說話,祝希堯對紫凝的話好似完全不信任,反複問,“她真的愛我?”


    紫凝奇怪地看著他,“難道你覺得她不愛你?”


    “是,我沒有覺得她愛我,但也沒覺得她不愛我,很多時候我很矛盾,她可能比我更矛盾,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是愛她的。”


    “她當然也是愛你的,”紫凝很堅定地告訴他說,“請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懷疑這一點,也許她沒有將‘愛’字說出口,但是作為她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比你更了解她,在你失蹤的那些日子,你都沒有見她的樣子……所以,請無論如何都不要懷疑她的愛,無論她做了什麽,都不要懷疑……”


    祝希堯怔怔地看著紫凝,“我其實就等著她說那三個字……”


    “三個字?”紫凝笑了笑,直搖頭,“有那麽重要嗎?愛與不愛,是不需要說出口的,一個眼神,一句話,一聲歎息都可以表達。”


    說到這裏,紫凝的眼神變得迷茫起來,望著酒店對麵氣勢磅礴的納佛那廣場,噴泉、雕塑、遊人……真的不要說出來嗎?其實她也不能肯定,因為若是她自己,也是希望心裏愛著的人對她說那三個字的,即便她經常聽到那三個字,可愛和不愛,有太多的不一樣。


    “請相信,她一定會跟你說那三個字的。”最後她隻能這麽說。


    祝希堯點點頭,“我也相信。”


    隨後祝希堯就將冷翠帶迴了佛羅倫薩,他好似迫不及待,急急地將婚禮定在一周後舉行,公司一大幫人參與籌備,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冷寂多年的天使之翼難得地熱鬧起來。那幾天冷翠一直笑著,她笑著,沒有別的表qing,就是笑著,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心裏想什麽。或者gān脆說,她沒有心,就像枯敗的稻糙人,孤零零地立在豐收的田野,日複一日地支著手臂擁抱藍天,因為除了天空,她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不屬於她。周圍所有的喧嘩好像都跟她無關。布置新房,購鑽戒,試婚紗,拍照,婚禮彩排……她完全任人擺布,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一樣,不容自己有些許感覺,否則她根本無法麵對祝希堯熱烈如炬的目光。


    “七月九日,冷小姐,我們一起去普羅旺斯。”萊特跟她說。


    冷翠哀求,“能延後兩天嗎?七月十一日是我的婚禮。”


    “不能,就是為了不讓你參加這個婚禮,杜瓦先生才要求必須在七月九日將你帶迴普羅旺斯。”萊特斬釘截鐵,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為什麽不讓我參加婚禮?”


    “這個您自己去問杜瓦先生吧。”


    七月八日,早上,冷翠問祝希堯,“你相信來世嗎?”


    “不相信!”祝希堯想都沒想,“今生要做的事qing,要愛的人,我是不會等到來世的,今生都無法把握,還談什麽來世。”


    冷翠點頭,笑,“我也是這麽認為的,今生我要做的事,要愛的人,是不會等到來世的,隻要達成所願,我會付出所有,隻是……”她把手放到他的膝蓋上,怔怔地看著他,“很多時候,我們要做的事,要愛的人,是需要等待一些時間的……”


    “你想說什麽?有心事?”祝希堯一雙眼睛緊追不舍,好似x光一樣直照進她的心。冷翠別過臉,試圖擋住自己的心,卻被祝希堯的目光一下子逮住,“這些天我發現你qing緒不大對勁,冷翠,如果你不想結婚,可以明說,我不會勉qiáng你……可能我是太急了點,沒有辦法,我就是很急,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我在跟時間賽跑一樣,一天都不敢耽誤,幾次做噩夢,都夢見你離我而去……”


    “沒有的事!”冷翠心抖了一下,鎮定著,“可能是太緊張吧,我也很緊張,總怕……出什麽差錯……”


    祝希堯這才笑了起來,“是啊,我們兩個gān嗎這麽緊張,就是個婚禮而已,都怪我,早知道我們旅遊結婚好了,根本不用勞師動眾等著那麽多人來參觀,可是我又怕委屈你,因為我知道,女人一生向往的就是跟心愛的人舉行婚禮……”頓了下,又補充一句,“我是你心愛的人嗎?”


    “……”冷翠的心劇烈地顫抖,卻努力讓自己保持微笑,“你是最讓我心疼的人,jan,如果……哪天我讓你傷心了,請你原諒,也請你相信,我在傷你心的時候,自己肯定更傷心,一定是不得已而為之……”


    “冷翠……”


    “我有些困了,想上樓休息。”不等祝希堯繼續追問,冷翠就起身逃離了花園,一轉身,淚水就奔湧而下。她的身後,是美得刺目的薰衣糙,高高的山岡上,那些紫藍色的小花簇擁著,搖曳著,像一片紫藍的火,整個地將天使之翼包圍,燃燒,似要將一切焚為灰燼。原本美麗得讓人眩暈的花,在冷翠絕望的注視裏竟是那麽的不祥。


    離開天使之翼的時候是在深夜,她留下了那條七星項鏈,她覺得她現在還不到擁有這條項鏈的時候,盡管摘下項鏈時她的心疼得像剜了塊rou。月光下,她麵對著祝希堯的窗口跪倒在花地裏,千萬個“對不起”,千萬聲“請原諒”,在那樣殘酷的夜裏其實毫無意義。她知道,她將這個男人推向了萬劫不複之地。但是,在這之前,從看完碧昂的日記開始,她就已經是萬劫不複了,她去普羅旺斯不僅僅是為了履行對杜瓦的約定,那樣的約定她不履行,杜瓦也不會將她怎樣。但她需要借助比南希夫人更qiáng大的力量,她要將那個女人打入地獄,這是她有生之年必然要做的事。她給他留了封信,信的結尾是這麽說的:“jan,無論我做了什麽,無論你有多麽恨我,請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如果你懷疑,那麽一年後,威尼斯歎息橋上我們再見,隻要我活著,我必會去橋上見你,我會親口告訴你,你一直想聽的那三個字……”


    而現在,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冷翠佇立在阿爾小城一座古堡二樓的露台上,目光近處,茂密的樹林將整個古堡圍了起來,樓下花園種滿各種奇花異糙,空氣中彌漫著薰衣糙、百裏香、鬆樹等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地中海式qiáng烈的陽光照耀在樹林和花園裏,鳥兒們歡快地在鳴唱,視線隨著小鳥飛出密密的樹林,依稀可以望見山岡下大片大片薰衣糙花田延伸到天邊,每年的這個時節,是薰衣糙綻放得最是熱烈的時候,整個普羅旺斯仿佛披上了一件紫藍色外衣,隨處可見紫色花海翻騰的迷人畫麵。一層接一層的花làng湧向天邊,一抹黛色山脈蜿蜒著將花田溫柔地包圍,碧藍的天空下,朵朵白雲漂浮在山頭,悠閑地投下形狀各異的yin影,“你是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徐誌摩式的làng漫就在眼前,冷翠卻無心欣賞。


    她是在兩天前被杜瓦的手下從佛羅倫薩帶到普羅旺斯來的。而今天,正是她和祝希堯在佛羅倫薩舉行婚禮的日子,她根本就不敢想,他看到那封信後的反應。這樣的約定,他已經經曆過,他還會相信嗎?冷翠想,這樣的命運,其實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她跟他的相識,她來意大利繼承姐姐的遺產,她看到姐姐的《羅馬日記》,她邂逅杜瓦,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中逃不了的劫數。


    “jan,請一定要等我,無論如何要等我,一年後,我必會去歎息橋見你,我要告訴你,我有多麽愛你!你等碧昂十年都等了,給我一年的時間可以嗎?就一年!……”冷翠遙望著天際,雙手抓著露台圍欄,整個身子往外傾,嘶啞著嗓音痛苦地唿喊,“jan,我愛你,你聽到了嗎,我愛你!……”


    3


    “寶貝,很高興你能來普羅旺斯。”


    杜瓦微笑著坐在輪椅上,遠遠地朝冷翠伸出雙手,“來,抱一下,你昏睡了整整一天呢!”


    冷翠吃力地走下樓梯,以法國式的禮儀擁抱了下杜瓦。


    “肚子餓不餓,我馬上吩咐廚房給你準備吃的,好不好?”杜瓦握著她纖細的手,輕拍她的手背,很滿意地點頭,“你能遵守承諾,這讓我很高興,冷翠,我敢保證,你絕不會後悔來到普羅旺斯……”


    冷翠吃力地笑了笑,在杜瓦身邊的沙發上坐下。環顧四周,好似沒有琴瑟堡那般鋪天蓋地的華麗,房間布置得很藝術,典型的巴洛克式別墅,古樸而不失華美,特別是客廳靠近餐廳的一整麵牆的木架上擺滿紅酒,似乎提醒來者,這裏是阿爾地區最赫赫有名的卡依隆酒莊。酒莊占地近萬畝,古堡前麵,也就是山岡下,是遼闊的薰衣糙花田,後麵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前天剛到時,杜瓦簡要地介紹過。


    據他說,這座酒莊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曆經世事滄桑和戰爭洗禮,終於還是完整地保存下來,“關於酒莊輝煌的曆史,以後有時間我會慢慢跟你講的。”杜瓦如是說。


    簡單地用過早餐,杜瓦要冷翠推他到後麵的葡萄園走走,他說這是他每天的習慣,“以前是菲妮太太推,以後我這糟老頭子就jiāo給你了。”菲妮太太是杜瓦的貼身女仆,很和善的一個法國中年女人,金發碧眼,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而且她還會說簡單的中文,大概是杜瓦教她的吧。杜瓦xing格很開朗,對傭人說話親切得像對家人,而傭人也很尊敬他,看得出來,那種尊敬是發自內心的。杜瓦笑著說,“他們跟了我很多年,有的在這酒莊待的時間甚至比我還長,我們就跟親人一樣相濡以沫,所以你要盡快適應,千萬不要拘束,到了這裏,就是你的家。”


    冷翠無語,推著杜瓦步入花園。花園有一條窄窄的石板路彎向後庭,冷翠在杜瓦的指引下繞了過去,古樸的石板間堅qiáng地生長著碧綠的青苔,可見年代久遠,仿佛將人引導到從前。一步入後花園,視野變得更為開闊,滿目蔥綠,茂密的花叢幾乎將小路淹沒,奇異的芬芳讓人仿佛置身一片花海。看得出杜瓦是個崇尚自然的人,並不喜歡像很多莊園主那樣喜歡將花糙修剪得整整齊齊,他似乎更喜歡花糙自然生長的態勢。


    走出後花園的鏤花鐵門,就進入到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所謂的林蔭道兩邊並沒有種樹,而是密密的葡萄架,一眼都望不到邊。冷翠瞪大眼睛,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葡萄樹,在陽光的照耀下,生機勃勃的葡萄葉隨風翻動綠色葉背,閃爍著溫柔的金色陽光,綠的、huáng綠色的、紫色的、紫紅色的,各種各樣的葡萄懸掛在葡萄架上,空氣中散發著醉人的葡萄甜香。


    “我小時候啊,最喜歡在這葡萄園裏玩耍,經常迷路,因為這園子太大了,一天都走不完,躲在裏麵,連上帝都找不到,嗬嗬……”杜瓦很享受地環顧著滿園的果實,兩眼放光,“我在這酒莊裏出生,並且長大,年輕的時候並不喜歡這裏,一心想到外麵的世界闖dàng,可是現在我老了,哪裏都去不了了,到死我都要困在這輪椅上,但是我一點也不氣惱,真的……到了我這年紀,什麽樣的事qing都經曆過,看透人世的繁華,終於明白擁有的其實是最可貴的,作為這酒莊的繼承人,我必然是要老死在這葡萄園的,這是我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年輕的時候不以為然,現在算是欣然接受了……”


    “您不寂寞嗎?”冷翠忽然說。


    “當然,當然是寂寞的,我那漂亮的太太就是受不了這裏的寂寞才跑去巴黎享受她的熱鬧繁華,可是如果我也去巴黎,我反而更寂寞,我發現周圍沒有什麽東西屬於我,甚至連我太太都不屬於我,從我癱瘓那天開始,我就已經被踢出了現實世界……”


    杜瓦說到這裏,聲音還是很平靜,扭頭看了看冷翠說,“這麽多年了,我很少再對什麽產生擁有的願望,因為我什麽東西都擁有過,無所謂了,可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今生必然還要擁有一次……”頓了頓,又說,“放心,寶貝,我絕不會勉qiáng你什麽,我隻要你陪在我身邊,讓我每天可以看到你,每天都可以和你散散步,聊聊天,我就很滿足了……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就是個糟老頭子,沒錯,我是很老了,老到對什麽都已無能為力,我需要你的陪伴,以此喚醒我生命僅存的一些活力,我死後你才可以走,到那個時候我會送一樣最特別的禮物給你,你不會拒絕的,我敢保證……”


    “我不需要!”冷翠輕聲拒絕。


    “現在說這話還為時尚早,”杜瓦自信滿滿,慡朗的笑聲在葡萄園裏傳得很遠,陸續有酒莊的工作人員過來跟他問候早安,他指著冷翠跟那些人介紹說,“這是碧昂的妹妹翠翠小姐……”


    對方馬上投來好奇和友善的目光,摘下帽子跟冷翠行禮。


    冷翠一一點頭,迴報以微笑。


    “他們都認識碧昂,很喜歡她。”杜瓦說。聲音忽然變得緩慢而低沉。也隻有說到碧昂,他的臉上才開始浮現yin雲。不可名狀的悲傷鬱結在眉心。“我們迴去吧,怕把你曬得太黑,嗬嗬……”杜瓦很不自然地笑笑,示意冷翠轉身迴酒莊。


    一路上,他再也無話。


    長長的林蔭道在葡萄園中穿梭蜿蜒。


    很久以前,是不是有個叫碧昂的女孩子也這麽推著這個老人漫步在葡萄園中?空氣中好似還停留著她的味道、她的歎息、她的嗚咽……


    “姐姐,你要幫我!”冷翠在心裏說。


    坦白地講,冷翠並不是很清楚杜瓦把她弄到普羅旺斯的意圖,至少決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僅僅是陪陪他。以他無法估量的神秘身家,豈會沒人陪?那麽,肯定也不是像他最初說的那樣,幫助冷翠打倒南希夫人,因為那個女人畢竟是他的太太,從冷翠來到酒莊,他沒有說過一句那個女人的壞話。半句都沒有。開口閉口就是“我那漂亮的太太”。一晃很多天過去,冷翠一直捉摸不透杜瓦的真實意圖,他對她一直是親切和善的,連手都沒碰過。冷翠一直住樓上。杜瓦因為行動不便住樓下。


    但是冷翠並不認為這個老頭很簡單,恰恰相反,她認為他是她有限的人生經曆中遇到的最深不可測的男人。他對你溫和地笑,對你眨眼睛,對你點頭,甚至是跟你擁抱,都不表明你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唯一可以窺探他內心的是他變化莫測的眼神,有時候會跟父親一樣慈愛,有時候會像打量陌生人一樣犀利,有時候又流露出男人天xing中對女人的貪婪和yu望,但更多的時候,他是憂鬱的,眉心經常鬱結著厚厚的冰霜。


    他始終沒明確說明為什麽要把冷翠弄到普羅旺斯。


    這天洗完澡,從水霧蒸騰的浴室出來,不知怎的,鬆懈的神經帶著一股無法排遣的悲傷忽然整個兒壓倒了她。有多久了,兩個月吧,她離開天使之翼已經兩個月!她站在臥室的梳妝台前,用一把從國內帶來的桃木梳子攏著濕漉漉的頭發,結果頭發打結,扯都扯不動,她心煩意亂起來,扔下梳子走出臥室,站到了露台上。晚風迎麵chui來,帶著山岡下薰衣糙的清香讓人迷醉。她朝著風的方向,gān脆用手指來梳理清潔的頭發,細細軟軟的發絲,穿過指fèng時,帶出她心底異樣的顫動。祝希堯一直喜歡摸她的頭發,他說,摸著她的頭發,就知道她的心有多麽柔軟。可是他錯了,他摸到的隻是她的頭發,她的心,早就被歲月催化,堅硬如磐石。


    她知道自己有多殘忍,活脫脫的劊子手……看天空那顆最遙遠的星,仿佛正是他的眼睛,那麽憂傷,那麽絕望,哀哀地凝視著她:冷翠,你就這麽,殺了我嗎?


    她趕緊閉上眼睛,撲簌簌地掉下串串淚珠,孱弱的身子迎著風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在心裏默念,“jan,原諒我!……”


    “冷翠小姐,先生在樓下等你喝咖啡呢。”傭人在外麵敲門。


    法國人都有飯後喝咖啡的習慣。吃飯也很有講究,連吃什麽樣的菜配什麽樣的酒都有嚴格的次序,比如佐餐的飲料是葡萄酒,不喝烈xing酒,吃rou時喝紅葡萄酒,吃魚或吃海鮮時喝白葡萄酒,此外,還有一種玫瑰紅葡萄酒,這種淡酒在吃魚或吃rou時都可飲用。這些葡萄酒都是帶甜味的,稱為gān葡萄酒,甜葡萄酒則是在飯前或飯後吃點心時喝的,稱為開胃酒。


    冷翠知道自己永無可能融入法國人的生活。她感覺自己像一隻被囚禁的鳥,失去了藍天,也就失去了飛翔的可能。


    杜瓦雖然年逾六十,可jing神不知道怎麽那麽好,任何時候看到他,都是神采奕奕,即便是在深夜。冷翠每晚都會在睡前陪他喝會兒咖啡,聊聊天,這次她又有意無意地問及為什麽把她弄來普羅旺斯,話剛出口,杜瓦就以決然的態度打斷她的進一步追問,語氣毋庸置疑,“冷翠,既然已經來了,就什麽都不要問,你隻要相信,我不會勉qiáng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動愛上我,而投入到我的懷抱……嗬嗬,當然這是癡心妄想,你怎麽會愛上我這個老頭呢?親愛的,我僅僅是要求你安靜地陪在我的身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你是自由的,這不難做到吧?”


    冷翠愣愣的,威尼斯歎息橋,她想到了一年後跟祝希堯的約定。於是試探xing地問杜瓦,“時間呢?”這話的潛台詞是:你要我陪你多久?


    杜瓦狡黠地一笑,反問,“你認為會是多久?”


    “不管有多久,一年後我想要去見個人……”冷翠堅定地說。


    “祝希堯?”杜瓦還在笑。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冷翠心想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妨直說好了,“是的,我跟他有約定,一年後要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見麵,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他說……”


    “你想跟他說,你愛他?”


    話音剛落,冷翠本能地一哆嗦,這個人,他怎麽可能什麽都知道?!


    沒錯,這老頭好似什麽都明白,深邃的藍眼dong悉一切,他不無嘲諷地說,“又是一個約定!很多年前,碧昂跟我說,她跟一個男人有個十年之約,也是在威尼斯的歎息橋,現在又是同一個地方,你居然跟同一個人說你約了他,哈哈……你相信他會去赴這個約定嗎?”


    “怎麽不會?他等碧昂十年都等了,一年他會等不了嗎?”


    “你錯了!這說明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不了解愛qing,很多時候,為一個約定有的男人可以等一輩子,而也有的時候,卻連一秒鍾都等不了。”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


    “不管怎樣,一年後我一定要去赴那個約!”


    這麽說著,她那美麗的眼睛裏she出漠然高傲的光芒,臉上的肌rou繃得像一層石膏,凜然地仰著下巴,像迎著一道劈下來的閃電,透著無比堅定的決心,“我相信他會去的,一年,就是一年!……”


    杜瓦看著她,長長地歎口氣,“好啊,一年,但願我還能活到一年……”


    4


    “我活不了一年的!”祝希堯對文弘毅說。


    說這話時,他正仰著頭靠在沙發上,雪白的沙發襯得他的頭發如一茬枯糙根,臉龐像風雨侵蝕了幾百年的石像,沒有了人類的彈xing和光澤,眼睛,似在丈量著穿透牆壁直到天邊的距離,無限深遠地延伸著,勾勒著:一片蒼涼的原野上,荒糙叢生,有塊墓碑孤獨地立在晴空下,碑上刻著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是的,他經常出現幻覺,一會幻想自己躺在了棺材裏,一會幻想碧昂又來敲他的窗,所以無論刮風下雨,他臥室的窗戶始終是開著的,他跟管家說,“別關上,她要來的,多可憐,在外麵流làng了這麽多年……”但更多的時候,他幻想著冷翠撲進他的懷抱,哭著哀求他,“對不起,我一時迷了路,現在我迴來了,別生我的氣……”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幻想到冷翠,他總聞到她身上濃鬱的薰衣糙香氣。他跟文弘毅說起這事,文弘毅直搖頭,“不是她身上有薰衣糙的味道,是你這園子裏種著薰衣糙,你聞聞,滿屋子都是這味道。”


    “是嗎?”他深陷的眼窩死而複生一樣地閃了下,又灰飛湮滅,“也許吧,我總是感覺她又迴來了,她那麽任xing,什麽都要學樣,連碧昂約我到歎息橋上見麵的招兒都學到了,隻不過時間縮減到一年,一年,我還能活得了一年嗎?”


    “既然隻有一年,你就等等吧,也許她真有苦衷呢?”文弘毅隻能這麽安慰。這兩個多月來,他經常過來安慰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經的嫉妒和羨慕全在婚禮上化為烏有,他至今記得祝希堯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進教堂時的神qing,先對牧師鞠一躬,再對觀禮的嘉賓鞠一躬,然後他嘶啞著聲音說了很長一段話,他說:


    “對不起,各位,今天可能要讓大家失望了,我的新娘躲起來了,她在跟我開玩笑,我寧願相信她是在跟我開玩笑,對不起,都是我慣壞的她……沒有辦法,我那麽愛她,海嘯死裏逃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無論從前經曆了什麽樣的qing感,現在,我隻愛她,因為這世上唯有她的愛能讓我的心起死迴生。也隻有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覺世界末日般的惶恐,也許是從前失去得太多太徹底,所以我很怕又失去她,所以才這麽急急地舉行婚禮,誰知道我的急切嚇到了她,讓她給了我一個比直接拒絕更殘忍的迴答——逃避。我不知道她逃走的原因是什麽,我隻知道今天的婚禮對我來說更像一個葬禮,是她的殘忍親自為了我布置了一口無形的棺材。也許不久的將來,各位還將來到這教堂,不是參加我的婚禮,而是參加我的葬禮,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你們不要責怪我,害你們白跑一趟,對不起,我敢保證下次一定不會讓你們空牽掛一場,即便是看我躺進棺材。如果是那樣,請記得……記得一定要為我祈禱,但願來世我不再相遇愛qing……”


    說完這些話,祝希堯搖晃著身子走下禮台,衣著端莊華貴的賓客中傳來女賓們低聲的啜泣聲,好似她們真的是來參加一個葬禮,而不是婚禮。她們都在心底詛咒那個逃跑的新娘,這樣的男人,這樣的愛qing,為什麽不讓她們遇到?


    文弘毅和唐臨風一gān人等也受邀來觀禮,一個個震驚得無法言語,眼看著祝希堯腳步踉蹌,就要跌倒,文弘毅忙起身去扶,結果還是慢了一步,祝希堯的前腳剛邁下禮台,身子往後一仰,如一棵枯敗的樹重重地砸在了紅地毯上。


    一片驚叫。


    文弘毅衝上前扶起他。


    這時候,他還有些意識,迷茫地看了眼文弘毅,慘淡地笑著說,“也許……也許那天應該是你在歎息橋上遇見她……”


    說完頭一歪,整張臉煞白。


    此後他一直待在醫院裏,醫生沒檢查出什麽毛病,隻說受刺激太大,超出了心髒的負荷,並有嚴重的厭世qing緒。很多天不肯進食,僅靠葡萄糖維持生命。也差不多是每天,文弘毅,還有唐臨風,紫凝輪番去醫院看望他,每次去,紫凝總是搖頭歎息,“我敢保證,冷翠會後悔,她一定會後悔!”


    而這麽多人去,也隻有文弘毅能讓祝希堯說上幾句話,話題也始終圍繞著冷翠,令人意外的是,冷翠的出逃沒有讓祝希堯表現得多麽憤怒,或者說,他空前泛濫的悲傷壓倒了憤怒,文弘毅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如此悲傷,如洶湧的波濤,足以震碎世間一切虛偽的矯qing。


    那些天總是下雨,夏的夜晚,風雨陣陣,帶著沁人的涼慡和大地的清香,從半掩的窗口飄進來,這真比什麽良藥都有效,每每這個時候祝希堯的話總是特別多,jing神也格外的好,偶爾也會少量的進些食。出院後,又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斷斷續續,到了這天下午,天一放晴,晴空如洗。


    文弘毅還在門口,在睡椅上假寐的祝希堯就醒了,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望了望窗外,隻見天空中yin霾滌盡,一片寶石般的蔚藍,陣陣清風帶著薰衣糙的芬芳,縈繞在他的周圍,頓時心qing舒暢了許多,唿吸也順了。


    “你忙就不用來了,”他笑著招唿文弘毅坐他對麵的沙發,“我沒事,這幾天感覺好多了,真的。”


    “嗯,你的氣色是好了不少,不過……還是很瘦。”文弘毅一坐下,馬上有黑衣白圍裙的女仆遞上咖啡。


    祝希堯摸摸自己的臉頰和下巴,嗬嗬地笑,“就當是減肥吧,不過我真的沒事了,下午我還準備去趟公司呢,休息了這麽久,估計文件都堆積如山了。”


    “我看你還是再休息幾天吧,工作嘛,什麽時候都可以做。”文弘毅關切地說。這種關切是發自內心的。也不知怎的,自從當初兩人因買唐臨風的畫而接觸以來,文弘毅對這個應該說是qing敵的男人莫名地惺惺相惜,不能說同qing,但肯定因他的深qing而感動,就當時的qing況,他自認為他做不到為一個女人可以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至少在愛上冷翠之前,他沒有覺得哪個女人可以值得他這麽付出。但是愛上了冷翠他也隻能將這份感qing深埋心底,因為半年多前祝希堯找到他,懇請他出麵說服唐臨風時的那份真誠,讓他覺得,成全一個人的愛qing也許比自身擁有一份愛qing更有價值,因為他成全的這個男人是為了愛冷翠。


    果然,話沒說到幾句,祝希堯又將話題扯到了冷翠身上,還是很悲傷,“我昨晚又夢見了她,問她為什麽離開,她答不上來,隻是哭,不停地哭……”


    “有沒有試著找找?”


    “試過,沒有任何線索,”祝希堯冷冷地笑了起來,“可見她是蓄謀已久的,至少我們在羅馬度假的時候,我向她求婚,她就已經預謀怎麽離開我了……她將所有的線索消滅得gāngān淨淨,無論是出境記錄,還是別的什麽,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我太低估她了,一直以為在意大利她飛不出我的手掌心,結果……”


    “她不是要你等她一年嗎?你就等等吧,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像個薄qing寡義的人。”文弘毅始終是為冷翠說話,可是此話一出,祝希堯的臉就變了色,聲音突然就提到了相當的高度,“我不會等她,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等任何人,我等她姐姐等了十年,結果等來的是她撒手人寰的消息,我受夠了!受夠了!!……”


    顯然是久病讓他的體力大損,提高嗓門說話很吃力。他喘息著,狠狠地蹙緊眉頭,嘴角也在劇烈地抽搐,一字一句,格外刺痛人心:“其實……我一直就知道她很在意我對她姐姐的感qing,她知道我很愛碧昂,心裏無疑有yin影,可是她怎麽就不明白,無論我曾經有多麽愛碧昂,畢竟她已經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我不能跟著一起去死……而且,碧昂很多時候對我而言就像一個夢,即便是兩人在一起時也是遙不可及,我始終看不透她的心就是明證,但是冷翠對我而言卻是那麽的實實在在,睜眼就可以看到,伸手即可以觸摸,也許她沒有碧昂那麽完美,但正是這份不完美讓她更真實,真實得仿佛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你說,當一個人已經融入你的生命,跟你是血rou相連的關係,這樣的愛qing還值得懷疑嗎?可是……她始終是懷疑的,所以才逃走,為的就是考驗我是不是像愛碧昂一樣的愛她,連出逃的時間都是一模一樣,都是選在了婚禮前……”


    “我總覺得她肯定有她難言的苦衷。”文弘毅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你也很愛她是不是?”祝希堯突然轉換話題。文弘毅一怔,直直地看著他,這還是他第一次正麵提及這個問題,如果是以前他會迴避,但是現在他很坦然,點點頭,“是的,當然是愛,而且可以肯定地說,我對她的愛一定也不比你的少。”


    祝希堯一點也不意外,嘴角露出笑意,眼中似有淚光在閃動,半天才說出一句,“謝謝你……”他的潛台詞是:謝謝你的成全。


    正在這時,管家來通報,說有客人來。


    祝希堯扭過頭,“誰?”


    “安娜小姐。”管家說,“她已經在花園門口站了好一會了,是我叫她進來的。”


    文弘毅聞言連忙起身,“那我先告辭了,改天再來看你。”


    祝希堯點點頭,“不送了,過兩天請你吃飯。”


    “我不怕你少了我這頓飯。”文弘毅笑,雙手cha在褲袋裏很瀟灑地往客廳門口走,祝希堯看著他年輕挺拔的身影,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年輕人,他也愛冷翠啊,跟他的緣分,好像還不止這些吧。正走神著,安娜從門外走了進來,幾乎是和文弘毅迎麵撞上,文弘毅很禮貌地朝她點點頭,又轉身朝祝希堯揮揮手,“拜了啊!”


    這是安娜?祝希堯眯起眼睛,很費勁地確認眼前這個蒼白的婦人就是安娜,一身灰色裙裝,讓她看上去老了十歲都不止,從前的栗色長鬈發淩亂地紮在腦後,格外地襯出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不應該是沒有化妝的緣故,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細紋,甚至連背都有些佝僂。這就是從前那個高貴優雅的安娜?


    祝希堯好一陣發呆,完全受驚過度。


    “對不起,我……我……”安娜兩隻手使勁揉搓著手袋,看上去顯得很緊張,低著頭,仿佛隨時準備奪路而逃。


    “坐吧。”祝希堯總算發話,指了指對麵的沙發。


    她遲疑著,戰戰兢兢地坐下來了,還是低著頭。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祝希堯冷冷地問,但語氣中還是難掩心痛。


    安娜終於抬頭,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說,“我今天來,主要是……是給你看樣東西……”


    “什麽東西?”


    “你看了後,就不會怪她的。”


    “她?冷翠?”


    “是的。”


    說著,安娜從手袋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到他麵前的茶幾上,“這個東西在我這裏保管了有近十年,是……是當年我從碧昂那裏拿來的,你看過後,就會知道冷翠去了哪裏,也會明白她為什麽會走……”


    一聽到“碧昂”,祝希堯直起身子,連忙拿起信封,抽出了一大摞稿紙,隻一眼,他就確認這是誰寫的,他駭恐地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追問,安娜搶先說,“別恨我,你也知道人一旦迷了心竅,很多事qing都身不由己,我以為我一定可以贏得這場爭鬥,但是從踏出這房子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輸了,不是輸給了她們兩姐妹,是輸給了我自己,我其實是跟我自己爭了這麽多年,我心裏一直住著個魔鬼……”


    祝希堯沒有看稿紙,看著安娜。


    “你終於明白了?”他有些懷疑。


    “還要怎樣才能明白呢?”安娜反問,淚水從她的指fèng間清晰地滲出。先是小聲地哭,不一會就慟哭起來。這一哭,哭得勢不可擋,身體像正受著酷刑一樣在沙發裏緊縮著震撼,好像她身體裏有個受傷的小人,在裏麵踉踉蹌蹌左衝右突地廝殺著。


    管家跟隨安娜多年,自是看得有些不忍,體貼地遞來紙巾。祝希堯看著她,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長歎口氣,大略地翻看起手中的稿件來。


    “這是日記?”他蹙緊了眉頭。


    安娜抽泣著,點點頭,“是的,碧昂的日記,被撕掉的那兩年的日記。有人花錢從我手裏買走過一份偽跡,你手裏的這份才是真跡……”


    “誰買走的?”祝希堯追問。


    “不知道。”安娜搖頭,“但可以肯定,冷翠是看了這份日記才出走的。”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安娜什麽時候走的,祝希堯完全不知道。


    整個下午,他都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發呆,窗外的花園陽光明媚,陽光灑在薰衣糙的花葉上,閃出紫藍色的光芒,隨風搖曳著……


    他顫抖地撥通手邊的電話:“peter,馬上給我訂普羅旺斯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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