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衝覺得薑汐是個有意思的人,明明自己也從未出過宮,興高采烈講起那些宮外的事物卻栩栩如生,就仿佛自己親眼見過一般,大約是心向往之已久。她的身上總帶著些好玩卻與公主身份不相稱的東西,比如說一隻草編的螞蚱,一隻竹蜻蜓……大約是寺中之人見她天真爛漫,做來給她的。


    然而這一次卻有些不同,這一日薑汐意外地沒有來他身邊呱噪,而是靜靜坐在水邊,手中拿著幾枚竹片和黑白子在石上撥弄,連一向對此視而不見桓衝也不禁多看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副六博,這原本是市井坊間之物,後來逐漸演變為宴席間助興的遊戲。


    見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了一瞬,薑汐便興衝衝地拿起那些竹片和棋子到他麵前鋪成了一排,桓衝看了一會,見她擺弄的絲毫不得章法,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錯得離譜。”


    聞言薑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開心地開口道:“噯,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見桓衝不答,反而更進一步道:“那你來試試好不好。”而那語氣中滿滿的期待,倒是讓人不忍拒絕。


    本以為這次同往常一樣,不會得到迴應,卻沒想到桓衝望了她一眼,抬手便在曲道上布好棋子,薑汐也趕忙按照同樣的模樣在另一擺好自己的六枚棋子,又擲竹籌,棋子依道而行,二人便真的你來我往的下了起來。隻是薑汐雖掙紮了許久,她的子卻還是都被桓衝的梟吃光了。她望著那些局外的棋子不由有些悵然,卻聽得桓衝淡淡道:“夫梟之所能為者,以散棋佐之。”她方才明白,這既是遊戲,又是兵法。


    自那之後的幾日,薑汐每日便會帶著棋盤,研究排兵布陣,桓衝偶爾被她纏的煩了,便會與她下上一局,半月之後居然也進步神速,時常兵行險招,居然有時也能險勝一局。雖然她知道贏得那些大約是桓衝有意讓步,雖然輸多贏少,但卻樂此不疲。


    這邊薑汐又輸了一次,望著棋盤獨自出神,那邊庭中辛楚對宜修笑道:“喏,你看,今日又在下棋。”宜修屏退了看著火的使女,將文火煮了一夜的藥汁從散發著奇異馨香的長頸壺中倒出來,細細地濾了,盛在冰瓷盞中,那滾燙的藥汁便瞬間溫了下來。


    辛楚托著藥案嫋嫋走到水邊,桓衝接了她遞過來的藥盞,薑汐隻感到唿吸中充斥著異常刺激的藥味,想必那藥必然是苦澀非常,但桓衝將手中藥一口飲盡,卻表情淡淡,辛楚拿了藥盞,又端了一盞薄荷綠的茶與他漱口,之後又端了一盤四合酥來,卻是遞給薑汐的。


    薑汐從小極喜愛甜食,但在宮中之時,身邊的尚宮總不允許她多食,這四合酥形狀方正,取的是天合、地合、人合、幾合的寓意,用料也及其講究,需要幾味有天地靈氣的食材,宮中也曾做過,以千層酥皮裹著餡料,入口即化。此時她見了那盤精致的點心,不由有些心動,偷偷瞄了桓衝幾眼,看了他並沒有不悅,便有些放心大膽地捏了一塊,捧在手中小小地咬了一口,果然外層酥脆鹹鮮,內層流心,初入口時是甜的味道,後味卻有淡淡的奶香,果然十分美味。


    那四合酥每一塊都小巧精致,她一口氣吃了三塊,再想伸手去拿的時候才發現盤中隻剩下孤零零一塊,她想起桓衝還未吃過,便有些猶豫,她抬頭看了桓衝一眼,那人卻抬手,用拇指抹掉了她唇瓣上一片殘酥,動作極其自然,薑汐卻瞬間有些臉紅,辛楚倒是笑了,端起盤子道:“這酥裏放了蜜糖,吃多了是會壞牙的。”說完,又命人端了一杯飄著花瓣的茶給她。


    薑汐捧著茶小口啜飲,身上的熱度在風中也漸漸微涼下去,她有些好奇地開口道:“辛楚姐姐,這酥是怎麽做的,居然比……嗯街上賣的更好吃一些。”


    辛楚奇道:“原來街市上竟也有賣這四合酥嗎,這其中有幾味食材,隻怕是坊間難尋,卻不知是用什麽做的替代,隻怕味道會有些差異。”


    薑汐怕她深究,便轉移話題道:“我聽聞陸家曾按照古法複原過一本食譜,其中記載過一道千淬酥,說是用一千種果子露和花蜜做的。”語落,又有些向往道:“不知這一千種果子露和花蜜混在一處又是什麽樣的味道。”


    辛楚笑道:“這千淬酥說難也不難……”隻是她話音未落,桓衝卻開口淡淡道:“我乏了,今日便到這裏吧。”辛楚才猛然驚覺今日自己過度揣測公子的心意,反而做多錯多,不由有些忐忑。


    天色尚早,薑汐雖有些留戀,但也知道不能打擾桓衝休息,辛楚一麵為她引路,一麵笑著開口道:“說起來,還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女郎,為何整日都喜愛來這風溪園中。”


    薑汐猶豫著要不要說自己身份,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說為妙,便開口道:“我……是這山中獵戶家的女兒,父親平日裏進山打獵,便把我寄養在千峰寺中。”天子年輕時的確喜出獵,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說的也都是實情。


    辛楚大約是信了她的話,薑汐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多日以來心中的疑惑道:“你家公子……是不是病的很重?每日都要喝那些很苦很苦的藥。”


    辛楚有意逗她,便開口歎道:“的確如此……”她話音未落,就看到薑汐一副很傷心的表情,知道自己猜的沒錯,隻是……想到此處,她也有些不忍,便話鋒一轉道:“隻是雖然前些日子病的重些,調養了這幾個月也漸漸好了起來。


    聞言薑汐便不由憂轉喜,說著兩人走到一處纏繞著藤蘿的窄窄門前,辛楚摸了摸她的頭道:“這道門直通千峰寺的後禪院,下次你再來的時候,隻需輕輕叩三下門,便有人為你開門,卻不用再翻牆來了。”


    薑汐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她道過謝便從那道門又偷偷溜出寺中去了,卻沒有看到辛楚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過了一天薑汐再來的時候麵前的時候麵前卻放著一盤從來沒有見過的點心,她好奇嚐了一塊,入口滋味清甜,過後卻有千般變化,唇齒留香,不禁稱奇。


    自從知道桓衝的確身體抱恙,她便也有些不忍心纏著他下棋了,她想桓衝整日在這園子裏,雖然如同人間仙境一般,但大約時間長了也會悶得慌,便還是決定同他說點有意思的故事。


    其實她自己也從來沒有出過宮去,知道的那些事情也翻來覆去講了幾遍,於是這一次也隻能講講平日裏的見聞,譬如:“誒你知道陸家麽,聽說他家的長子陸紀書讀得好,天子召見,殿上作兩衡論,得滿朝交口稱譽。寧州的山家有能工巧匠,會做能自己動的木馬,但他們家的世子卻隨性不羈,幾月前山秀進宮時見太液池中的錦鯉生的漂亮,便拿了張大網,將宮裏養的那些魚都撈了去。裴家有最精致漂亮的園子,王家造了許多船,可以將北岸的東西運到南岸去,聽說北方的舊都洛陽十分繁華……隻是可惜不能去一次。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又乖又可愛,白白軟軟的胳膊像藕一樣……”


    薑汐講得興高采烈,卻忽然聽得桓衝冷道:“既然外麵千般有趣,我這裏便是最無趣,你又何苦要來。”


    薑汐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觸怒了他,莫名有些委屈,不過她不願惹桓衝生氣,隻能低著頭悶聲吃起了麵前的那盤點心,吃了幾口才恍然明白,這大約便是那日她提到的千淬酥,她隻是隨口一提,然而要真的做出來,想必也要花費許多心思。想到此處,不由又有些高興起來。


    怎麽想著便怎麽說,她有些開心地咬了一口酥,含含糊糊開口問道:“這千淬酥,是特意做給我的麽。”卻沒想到此言一出,桓衝卻愈發不豫,他微抬了手,便有人上前將薑汐麵前那盤千淬酥端了去,冷冷開口道:“拿去扔了。”


    薑汐見桓衝的侍從真的端著那盤千淬酥扔進了溪水裏,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麽地方,也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然而卻不願在桓衝麵前哭,努力用手背抹了一把紅紅的眼眶,轉身便跑了出去。


    她一路走的急,卻找不到出去的路,隻能又迴轉迴來。她知道桓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無聲地嘲笑,有些羞惱,賭氣一般,徑直去攀上那株桃花樹。她原是前幾日爬慣了這棵老樹的,今日心急,沒有抓牢那虯勁的枝杈,腳下踩空,便直直落了下去,而這一次再沒有上一次那麽好運,摔在地上時隻覺得右腳鑽心般的疼,真的是哭都哭不出來。


    漫天的桃花雨中,桓衝的身影來得如同疾風驟雨,薑汐靠在樹上,淚水卻不爭氣地流出來,桓衝的嘴唇緊抿,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的雙膝,一下子就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她非常不情願的轉過臉,卻無意撲入一股冷香的懷中。薑汐原來一直以為那是花木的香氣,卻沒想到是桓衝身上的氣息。她隻記得桓衝抱著她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忘了疼,隻是靠在他的懷中,仰著臉近距離看著他俊美而深邃的五官,怔怔地開口道:“原來……你可以走路啊。”


    桓衝:“……”


    桓衝一路抱著她走得很穩,身邊跟著的人都一臉憂慮的樣子,但他卻並沒有放手。薑汐隻記得他們走進一個很大很長的高殿,那裏掛著如瀑布般長長的帳幔,揮舞著爪牙的瑞獸銅爐體內燃著奇異的芳香。桓衝穿過一排排如纏繞花枝般高低錯落的長明燈,將她放在一個寬大異常的床榻上。薑汐忍不住想滾進最裏麵的帷幕裏躲起來,現在她哭得樣子一定難看極了,然而卻被桓衝按住了。


    薑汐一動也不敢動,任由桓衝伸手輕輕握著她的小腿,將她足上絲履和羅襪都除去了,露出圓潤的腳踝來,桓衝仔細地查看傷處,薑汐卻覺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了臉上,那裏已經腫起了高高的一片,桓衝一隻手按在那裏,薑汐隻覺得皮膚上一陣滾燙,然而隨著“喀嚓”一聲,她疼得呲牙咧嘴,之後卻感到腳踝輕鬆了一些。


    “脫臼而已,並無大礙。”桓衝淡淡道,從宜修手中接過一碗藥,薑汐並不知道是什麽藥,卻很很乖的喝掉了,之後便拽著一旁錦被將自己整個人都蒙了起來,那個很好看的侍女姐姐將她的被子拉開,揉了揉她的頭笑道:“這樣子可是會悶壞的。”


    薑汐悶悶不樂地“嗯”了一聲,今天可真是太丟人了,現在她隻感覺很累又很困,朦朧間感到有幫她把另一隻腳上的絲履也除了,放在床上蓋好,她勉強用最後一絲意念握住桓衝的衣角道:“不要丟下我……好不好……”接著便沉入了無盡的黑甜夢鄉之中。


    薑汐半夢半醒地時候隱約聽到有琴聲,如緩緩流淌的流水,意外地寧靜,殿中燃著淡淡的暖香,身下的床榻鬆軟,整個人都仿佛陷在裏麵,愜意非常,如果不是她記掛著明日還有一件要緊事,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起床的,然而此時她還是勉強坐起來,伸了個懶腰自語道:“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


    “已經過了子時。”迴答她的是坐在一旁為她打著扇的辛楚,薑汐聞言心下暗道一聲糟糕,辛楚見她神色有異,不由開口道:“可是有什麽事情?”


    薑汐轉身想下床,卻發現右腳完全走不了路,她有些沮喪地開口道:“今日,便是母後……母親接我迴去的日子。”


    她的話音剛落,外麵的琴聲也有一絲停滯,但轉瞬即逝,幾不可查。


    今日風榭中又是高朋滿座,薛簡向窗外水麵上的高台望去,那下麵泊著一艘狹長的船,有曼妙的琴聲蕩漾而出,據說那是這風榭中最美的天女,卻無人可以一睹芳容。謝祈側過身端著一盞酒,在琴聲中獨自出神,唇畔卻帶著一絲笑。薛簡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才迴過神來,將那盞殘酒飲盡了。


    薛簡開口道:“想起什麽了,如此出神。”


    謝祈微笑著搖了搖頭道:“不過是一樁舊事。”他站了起來,轉過身,伸了個懶腰,有月光從窗外灑進來,落在他身上,平添了幾分寂寥。


    薛簡在他身後埋頭整理著新采的草藥,開口道:“總感覺這幾日你整個人都怪怪的,打不起精神的樣子。”他想了想又開口道:“若說這帝都中最近有什麽大事,也隻能是桓衝北歸這一件了,莫非……”


    謝祈拈起一枚佐酒的青梅砸了他的頭一下,笑著開口道:“不要亂猜。”


    薛簡撇了撇嘴道:“不猜就不猜,我總有種預感,要出什麽事了。”


    謝祈剛想嘲笑他兩句,卻沒到他話音剛落,山秀便急匆匆地推門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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