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曆代小說中唯一留心描繪女性內心世界的小說,也是最能細致刻畫女性性格多麵性的一本書。


    曹雪芹為什麽寫《紅樓夢》?他自己開門見山地說,是因為他混到這個年紀,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在感慨之餘,忽然想到過去認識的那些女子;仔細想來,那些女子的才華見識和行事風格,樣樣比他強。


    憑著這麽一個念舊的動機,十年辛苦不尋常,所以,他完成了八十多萬字的《紅樓夢》。


    隨著他巨細靡遺的描述,隨著他的文采鋪陳,那些女子,一個一個活靈活現地在白紙黑字上活了過來,兩百多年來一直牽動著讀者細膩的心思。


    紅樓女子最可愛的地方,在於她們都像真人。像真人,不是“完人”,無意為讀者樹立一個完美的標杆和模範,所以各有各的優點,也都各有各的缺點。


    她們的優點沒有好到值得歌功頌德的地步,缺點也沒有糟到十惡不赦的地步。她們不像貞貞烈烈的王寶釧,也不像童話裏一路使奸計的巫婆,她們的人性在字裏行間處處浮現——我們幾乎感受得到她們的喜怒哀樂,甚至也可以在生活周遭中找到一個似曾相識的投影,盡管我們和她們的時代不同,環境也不一樣,人物的典型特性,竟可以跨越時空,由虛入實。


    釵黛的文學魅力


    談起《紅樓夢》中的女子,十二金釵中最重要的主角,就是林黛玉和薛寶釵。自古《紅樓夢》迷們,總分成“擁林”和“擁薛”兩派。曾有這樣的記載:清朝兩個文人朋友,談起《紅樓夢》來,一個“擁林”,說薛寶釵奸詐;一個“擁薛”,說林黛玉尖酸。兩人一言不合,竟然打了起來,旁觀者勸架才得以分開,後來兩人隻好賭誓,碰麵時絕口不提《紅樓夢》。


    聽起來是個笑話,不過是小說人物嘛,青菜蘿卜各有所好,何必認真到這個地步呢?但小說中的兩個人物,能令愛書人愛到如此癡狂,也算是樁佳話了。這種魅力,可是其他的小說人物很難匹敵的,不是嗎?就算是看《三國演義》好了,沒有人會為擁戴曹操或劉備打架,也沒有人會為支持周瑜或諸葛亮鬧得不開心。


    被文人“旗鼓相當”擁護的真人是有的,最顯赫的恐怕隻有李白和杜甫。盡管李杜生前算是精神上的知己,為了擁李或擁杜,曆代總有些文人吵吵鬧鬧。喜歡這個,就貶低那個,非要定出個勝負不可。


    就像唐詩不可能沒有李白或杜甫,《紅樓夢》裏也不能沒有黛玉或寶釵,少了誰,故事都不會精彩。


    她們也許是曾經在作者早年記憶中出現的兩個個性迥異的女子,在小說中,也是一個很好的對照組,“木石前盟”會領先,還是“金玉良緣”夠實力?這個伏筆一直是《紅樓夢》的主線故事,引領許多讀者穿越大觀園裏的細流水賬尋覓下去。


    從eq來看林黛玉,人人都會覺得她的缺點比優點多。


    她的器量確實小。器量怎麽小呢?寫她器量狹窄的例子都很生動,比如:薛寶釵的母親,托個管家送宮花給住在賈府的姐妹們。送花人順路送了過去,最後才送到黛玉的住處,因為她住得最遠。別的姑娘拿了宮花,好歹會對送花的管家說聲謝,她偏偏要拐彎抹角地問:隻送我一個,還是大家都有?那管家摸不著意思,誠實迴答:大家都有,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聽了,竟然冷笑道:我就知道,如果不是別人挑剩下的,也不會拿到我這裏來。


    連收到禮物都不開心,這樣的女子,確實難討好。


    還有,她太自命清高。大觀園裏養了個戲班子,戲班子裏頭有個小姑娘,大家都覺得她長得像黛玉,但人人也都知道黛玉小心眼兒,正心照不宣時,神經最粗的湘雲卻把實話說出來,惹得黛玉大大地生了氣。隻因戲子身份卑下,就不能長得像她?換作寶釵,必是一笑置之,她卻斤斤計較。


    她還有些刻薄。劉姥姥為了弄點兒銀子度過荒年,陰錯陽差進了大觀園,逗得賈母無比開心,不喜粗人的黛玉卻在私下稱唿這位老太太“母蝗蟲”!


    黛玉葬花,向來是《紅樓夢》中的經典片段,那一幅少女荷鋤葬花的畫麵,確實淒絕美絕。然而,這樣的景象背後,藏著的不隻是多愁善感的靈魂,還有一顆拒絕接受現實的心:連落花陷汙泥她都無法忍受,怎麽可能接受世間種種醜惡?


    平日都已經這麽小心眼兒,一碰到感情,更容不下一粒沙子。別說沙子,可能連一點兒灰塵也容不下吧!偏偏大觀園裏出現了薛寶釵這個大情敵。寶釵身上還戴著個金瓔珞的佩飾,和賈寶玉湊合成“金玉良緣”這件事,怎不教她如鯁在喉,動不動就和寶玉慪氣!這樣會生悶氣的女子,在長輩眼裏,怎麽當得了好媳婦呢?


    所以她不像薛寶釵一樣得到長輩的屬意,她的愛情注定是悲劇。


    從心理分析來看林黛玉,自命清高的背後,是自卑在作祟。她自幼喪母,少女時期又喪父,隻好投靠外祖母和舅舅,寄人籬下,個性好強的她為了一點兒尊嚴,把自己弄成一隻紙老虎,空架子裏頭藏著一顆比豆腐還柔軟的心。


    然而,林黛玉的文學形象卻仍討人歡喜——我們看得出她的真誠,她有心眼兒,卻沒心機;她很聰明,卻一點兒也不精明。我們不知不覺像賈寶玉一樣愛上她了。不然,我們不會在這個小心眼兒又有點兒刻薄的女人吐血焚稿、而“一**人”又拿寶釵冒充黛玉嫁給寶玉時,忍不住掩卷歎息,悲憤地掉下眼淚,心裏為她打抱不平,說:“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


    其實她的缺點與優點是不可分的一體兩麵。


    正因她自視甚高,所以她不會勸寶玉好好讀八股文考取功名,絕不是個俗不可耐的女人(你有沒有發現,在曆代小說中,她也幾乎是唯一一個敢瞧不起功名利祿、不肯盡心盡力鼓勵男人考狀元的奇女子?);正因為她是個美貌又孤傲的少女,所以由她葬起花來不顯得虛偽矯情;正因她薄命,所以她不必麵臨賈府被抄家時樹倒猢猻散的不堪。


    沒有出路的時代,這樣的女子唯有香消玉殞才能逃離。在一個封建時代,一個女人再有才華,也不過是要嫁個好丈夫,生幾個好兒子。林黛玉再文質彬彬,也得走這條路;但以她的個性,以她虛弱的身子,為她安排個完美而庸俗的下場也很牽強。如果你是賈母,恐怕也隻要這樣的外孫女,不要這樣的孫媳婦吧?我們雖然同情她的焚詩毀帕,抑鬱而亡,心裏卻又明白:人間總有許多不得已,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你記得金庸小說裏的黃蓉嗎?有兩本金庸武俠小說都寫到黃蓉。《射雕英雄傳》裏的黃蓉,是個心眼兒好多、鬼靈精怪的少女,讓大家好生歡喜,就算她有時手段太狠了些,我們也舍不得怪她;《神雕俠侶》裏頭的黃蓉已是個中年婦人,心眼兒依然很多,處處防著楊過,卻隻叫人覺得這女人能幹有餘、度量不足,好生難搞。


    兩本小說中,黃蓉的性格其實沒變,隻是年紀變大了。這是人間很不公平的一個通則:美貌少女刁鑽很可愛,中年婦女刁鑽起來,你卻會覺得她嘴臉可憎。人不能越活越老,還“吾道一以貫之”。


    林黛玉若嫁給賈寶玉,兩人可能要吵一輩子。林黛玉也可能會變成一個寶玉口中最俗氣的人,不得不為下一頓飯在哪裏而愁眉苦臉,動不動因為老公流連在脂粉堆裏而大發脾氣,不可能自命清高地活下去。


    讓林黛玉在該出局時出局,是天妒良緣,卻也是個巧妙的安排。


    《紅樓夢》如果寫成大團圓,那必然是本俗不可耐的小說了。


    如果說,林黛玉像文人,薛寶釵就像商人。


    黛玉是文人之女,寶釵是富商之女,她們的出身點出了她們的性格。


    林黛玉說話酸不溜丟,愛使性子;薛寶釵卻懂得事不關己不開口,打好人際關係。她也有才華,不輸林黛玉,隻是意趣不同;黛玉寫的詩意境總是悲苦,寶釵的詩卻總是很吉祥如意的,連歌詠柳絮——一向被視為無根而漂泊的可憐柳絮,都可以被她翻案,寫成“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好一個“正麵思考”的人。


    黛玉是個寫意的人,寶釵是個寫實的人,葬花對她而言必然是個荒謬的笑話。如果沒有寶釵這個凡事踏實的對照組,林黛玉的形象必然失色許多。然而,乖巧懂事,未必出自純潔天真。林黛玉小心眼兒,卻沒心機;薛寶釵器量大,心機卻深。在大觀園裏的薛寶釵,也不過十來歲,就非常懂得做人。會做人到什麽地步呢?她分送禮物時,連賈府裏行事最卑鄙的趙姨娘(賈寶玉父親賈政的侍妾,也是賈環和探春的母親)都有一份。就連趙姨娘都會受寵若驚地想:怪不得人家都說寶丫頭好,如果是林丫頭,連正眼都不會看我們母子一眼,別說送東西了!


    黛玉說話處處調侃人,寶釵說話卻處處為人著想,話雖不多,迎合長輩卻很周到。寶玉跑到母親王夫人房裏和金釧兒調笑了幾句,惹得王夫人生氣攆走金釧兒,金釧兒竟然投井自殺以證明自己無辜。王夫人正為處理金釧兒的喪事惴惴不安時,寶釵還可以含笑對著王夫人說:我們都知道您一向是個大善人,所以您才以為她的死跟您有關。我想她不是賭氣投井,是在井邊玩,不小心掉下去的;就算她是生氣去投井的,也是個糊塗人,死不足惜!


    話說得好聽,也說得有理。說完還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去給金釧兒做喪服,幫王夫人一個忙,表現出毫不忌諱的氣度。這一點,使她深得未來婆婆的歡心。


    可是,這樣的安慰話可不是一般少女說得出來的。她識大體,卻近乎無情。黛玉連花謝了都會哭,寶釵見人死了都能淡然處之。如果你有寶釵這樣的朋友,你會懷疑,她對你和氣,是否出自於真感情,還是隻為了證明她會做人而已?


    贏的是翻臉無情的命運


    一個重情,一個重理。釵黛之爭,也是情理之爭。


    不過,《紅樓夢》裏,釵黛之爭都不是明爭,讀者看不到驚心動魄的愛情爭奪戰實況轉播。因為寶釵從來不跟黛玉明爭,向來都知退讓,甚至很懂得收服黛玉的心,最後連黛玉都懺悔自己太多心,認她為知己。


    釵黛之爭也是“喜歡”與“愛”之爭。寶玉愛黛玉,卻也喜歡寶釵喜歡得不得了,雖然對林妹妹的摯情銘刻在他心裏,但他也應該會很猶豫:如果是寶釵遠嫁,他又何嚐舍得這個貼心的寶姐姐!


    一整部的《紅樓夢》,寶釵應對進退無一不得體,但無人能看出她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甚至在黛玉病入膏盲時,她竟可以鎮定地頂替黛玉嫁給寶玉。雖然說長輩之命難違,但她表現得依然穩重,仿佛一切與她無關,也就有點兒讓讀者心寒了。寶玉曾說,女人婚前都很可愛,像珍珠;婚後卻常沾染了男人的氣味,變得混濁起來,成了魚眼睛,比男人更不可愛。婚後的寶釵就應驗了這句話,變成一個隻會苦勸丈夫考功名,丈夫隻要有一點兒傷春悲秋她都要大潑冷水的婦人。


    釵黛之爭,寶釵坐上寶座,然而現實中的“金玉良緣”卻無法擊退精神上的“木石前盟”。


    雖然當上賈家的好媳婦,對寶釵卻隻是悲劇的開始,因為降罪抄家、繁華不再,一場崇尚性靈的紅樓夢,在這個時候,已是曲終人散的時刻。寶釵雖然得到“寶二奶奶”的頭銜,卻沒法戴上光芒萬丈的勝利冠冕,因為賈家和薛家,都變成明日黃花,不可能再迴複往日榮光。末了,寶玉為


    了交代,留下一個後代,考上一個功名,然後便出家了。


    釵黛之爭,寶釵的勝利並不風光,贏的是翻臉無情的命運。


    一個死,一個逃,一個守活寡,若要以結果論英雄,《紅樓夢》裏,無人勝出,男人女人,都是一枚不由自主的小棋子,那是一個人的自由意誌逃不出命運的時代,你我都得接受此等的無奈。然而寶玉、黛玉、寶釵卻如此鮮活地活在我們心裏,讓我們仿佛備受榮寵的賈寶玉,為了黛玉和寶釵誰可愛而猶豫,這就是作者的勝利,贏的是曹雪芹。


    (本書為《愛上紅樓夢》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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