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韓生還是當年那個目中無人,心高氣傲的韓生。


    和一個枯瘦的老者一起,做著那苟且之事,像一個娘們似的輾轉迎合,實在是莫大的屈辱。


    白羽已死,他也不必再借用他們的力量,要是能一箭雙雕,實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韓生的步伐變得輕快了起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他日夜詛咒,恨不得立時死去。卻又在第二天清晨醒來,不得不曲意逢迎的老東西,死在了亂軍之中。


    他終於能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娶一個賢惠可人的妻子,生一雙活潑可愛的兒女,他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的重新做人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老東西的所作所為,徹底激怒了那個高高在上,斷人生死的皇上。


    韓生想到此處,竟一路小跑了起來,他突然覺得似乎早就應該衝進王府中殺個血流成河。


    再將安大人的頭顱送到京城,送到皇上的龍案上,定能如他所願。


    韓生越發的覺得早該這麽做了,榮華富貴雖好,總好不過挺直了脊梁,踏踏實實的做一迴正常人。


    他要跑的快一點,再在師傅的怒火上,添一把熊熊的烈火,殺的人越多越好,死的越慘越好。


    隻有你們死了,我才能獲得新的生命,所以,你們必須死。


    用你們低賤的生命,換取我重獲新生,這是你們的榮幸,更是你們的使命。


    黑夜中,本該身死的白夫人,空洞的眼神慢慢的凝聚,她慢慢掙紮著爬起來,手指摳著地磚的縫隙,她的心中在無聲的唿喊著,“韓生,救救我的女兒,也救救你的女兒啊!”


    白夫人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兩腿間流出的鮮血逐漸匯成了一條蜿蜒的小溪,她拾起了地上白羽的頭顱,輕輕的拂去了麵上的塵土,放在了他的身邊。


    嫁給他的時候,本隻是為了讓腹中韓生的骨肉平安的來到這個世上。


    韓生不知所蹤,可她的肚子卻眼見得一天天的鼓了起來。


    初時她是極為興奮的,這是她和韓生的孩子,也很有可能是唯一的孩子。


    上天帶走了她的愛人,留給她這個小生命,她自然是要生下來的。


    可是,事情遠沒有她想的這麽簡單。


    她是白家的大小姐,而白家當年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人數眾多,爭鬥紛亂。


    幾房長年累月鬧得不可開交,就等著抓了爹爹的把柄,好拉下家主的位置,再將他們踩在腳下肆意踐踏。


    爹娘即便再寵愛她,也敵不過族中的規矩,而按白氏一族的族規,未婚生子,那是要沉塘的。


    她不是畏懼死亡,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她怎麽也要保住韓生的最後一點骨血。


    白羽為了保住兄弟的孩子,更為了保住她的性命,做出了抉擇,入贅白家,用他的一生來履行對兄弟的諾言。


    婚禮自然辦的是又快又急,晚了,再寬大的喜服恐怕也遮不住她懷有身孕的肚子。


    白羽,他用他的生命捍衛了他的誓言,卻死在為了他痛苦掙紮一生的兄弟手中。


    何其悲慟,何其諷刺?


    早知今日,你是否還會義無反顧的拋棄原來的姓氏,隨我共赴喜堂,共同走過這多年的歲月。


    你待我一片赤誠,我對你卻始終心存隔閡,不是不愛,隻是總不如當年對韓生那般全身心的愛戀。


    你一生對我竭盡全力,卻終是為我而死,死的這般慘烈。


    若不是娶了我,你興許還是那個仗劍江湖,一身豪氣衝天,義薄雲天的大俠,而不是被困在這邊關小城,終日與朝中佞臣勾心鬥角。


    白夫人低頭看了看白羽的頭顱,猛地伏下身子吻上了他的嘴唇。那是他的夫君,即便是死了,死的身首異處,死的麵目全非,那也是她的良人,她沒有什麽好怕的。


    “我知你一生都在等我愛上你,可我的心早已在你這沉淪,你且等著我,我很快就來陪你。”


    她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子,一步一滑的向著王府趕去,她的心焦急如焚,奮力的奔跑著。


    她以為自己的速度已經稱得上是驚人,可在旁人的眼中,那不過是如同蝸牛一般的緩慢。


    她赤著的雙足碰到了地上鋒利的劍刃,削去了她小半個腳趾,她仍渾然不知的跑著。


    她的身後是一條細細的小溪,那是由她身體中流出的血液匯合而成的涓涓細流,那也是她正在不斷流逝的生命。


    她要快一點,再快一點,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是韓生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是他。


    他一定會救的對不對?他一定會的。


    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她此刻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拖著搖搖欲墜的靈魂,還沒有奔赴黃泉的原因所在。


    天空中突然灑下了幾滴細小的雨珠,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遮天蔽日的揮灑下來,直像是無情的蒼天終於不忍目睹人間此時猶勝烈獄的淒慘。


    要用這鬥大的雨水,刷淨這天地間人神共怒的罪孽。


    噗,她終於體力不支的跌倒在地,她已經能看見西北王府,院牆伸出的一角飛簷,她已經能聽到院中女子們驚慌失措,卻又不敢大聲哭泣,隻能拿袖子捂著臉,發出的低低啜泣聲。


    可是她站不起來了,她的血實在是流的太多了,短短的不到一百米,僅僅隻是繞過院牆的距離,已是她所不能承受的遙遠。


    走不了了,那要怎麽辦呢?


    白夫人將自己的頭埋在地上,埋進淺淺的積水中,她在流淚,她在怨恨自己身為母親,卻不能保護孩子周全的無能為力。


    不,不可以,她要阻止,至少她要努力到自己停止唿吸的刹那。


    她還活著,那就要去救她們,隻要她還活著,那就要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耗盡最後一滴鮮血,守護她們無虞。


    那便爬吧……


    月光下,雨夜中,樊城的街道上,西北王府的院牆邊,一個渾身傷痕,滿身血汙的母親,正在為著自己的女兒,做著非意誌堅定者不能為的壯舉。


    她的手肘撐著自己沉重的身體,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一點一點的接近她想要接近的地方。


    三年前千裏奔襲樊城,意圖阻止蕭鳳舞迴歸草原的安大人。


    片刻前,身中無數支弩箭,倒在火海中,化為焦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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