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73


    高一放假,高三畢業,隻有我們高二年級還遊蕩在這座略顯空曠的大樓裏。


    不到兩個月的暑假被克扣掉了一個月,用來補課。最後一個月學習新課程的時間,高三正式一開始,我們就將要全體進入第一輪複習。


    酷熱的夏天,教室裏麵三台吊扇一同轉,轉成了三台熱乎乎的電吹風,根本無法消解人心裏的煩躁。教室的地上擺著好幾盆水,老師說這樣降溫,恐怕也是心理作用。


    不過對簡單來說是真的降溫。因為她常常會暈乎乎地站起來,一腳踏翻水盆濺自己一身。


    每當這時候,我們幾個都會大笑,笑著笑著,β和我的眼神都會變得格外暗淡。


    簡單現在每天隻睡四個小時,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習,在課堂上撐不住睡著的時候,手裏還緊緊握著一支水筆。


    而韓敘隻是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地看書,跟坐在他身後的貝霖一樣,像是周圍的一切熱鬧都與他們無關。


    我緊緊地盯著那兩個沉靜如兩尊佛的人。


    直到一旁忙著做競賽練習題的餘淮都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拍拍我,說:“耿耿,別看了。”


    no.274


    貝霖是高二剛開學的時候轉到我們班來的。


    文理分科之後,三班和七班被學校無情地拆散了,班號和教室都空出來,選文的同學們集體入駐,就這樣組成了兩個嶄新的文科班。而三班和七班原本學理科的同學則被平均地分配到了其他班級。


    當然,“其他的班級”是不包括“貴族一班”和“貴族二班”這兩個連籃球聯賽上都能動手打起來的死對頭的。


    貝霖和另外三個同學就是在這時候轉入五班的。


    她戴一副眼鏡,長得白皙文靜,卻剪著很短的頭發;因為個子略高,她被張平安排在了最後一排,剛好坐在韓敘的背後。β向來對新同學充滿興趣,她自己的外號又叫作β,因此想要和貝霖交個朋友,來個“貝氏姐妹花”這種可以進軍三十年代上海灘百樂門的新組合什麽的。


    然而,貝霖不理任何人。


    同是學習狂的朱瑤不過就是很勤奮,雖然為了節約學習時間而逃避掃除、在乎成績,但還是個喜歡湊熱鬧的十七歲姑娘,“一二·九”大合唱之後跟我緩和了關係,常常會迴過頭跟我聊幾句天。餘淮不在時,她也願意給我講兩道習題——反正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任何一門課上比她考得好。


    但貝霖是真的不理會任何人。


    第一次期中考試她就把我們震住了。貝霖以三分的優勢壓了韓敘一頭,成了五班的新龍頭。


    她就像個機器人,無論β如何熱情地搭訕,貝霖都隻是迴以淡淡的笑容。


    那時候,簡單會在閑聊時忽然問我們:“你們覺得,貝霖像不像女版的韓敘?”


    β每每都會哈哈大笑說:“簡單,你終於肯承認韓敘是個麵癱了。”


    簡單隻是不好意思地說:“其實貝霖沒有那麽冷,有時候還會和說兩句話的。”


    我和β都沒在意。誰也沒有再分出太多注意力在貝霖身上,除了韓敘和朱瑤。朱瑤的好奇發生得合情合理——她嫉妒心並不強,本來第一就沒她的份兒,但她想知道,貝霖是怎麽保持那麽高分的語文成績的。


    哪怕是班裏著名的文學女青年,語文成績也免不了在某個範圍內忽高忽低,而貝霖的語文分數總是在135上下,浮動從沒超過三分。


    而韓敘對貝霖的好奇,一開始,誰也沒發現。


    no.275


    下午第一堂課是語文課。


    餘淮的語文成績一直半死不活的,嚴重拖了他的後腿。雖然他崇拜的盛淮南大神語文成績也不好,但也隻是相對其他成績而言。


    我嚴重懷疑,餘淮在感情方麵的不開竅影響到了他揣摩語文閱讀理解的文章選段,導致他總是給出特別離譜的答案。


    當然基礎知識也很差啦。


    比如古文閱讀題,問“茹素”什麽意思,他的答案居然是非肉食性的蘑菇。


    據說這還是他pk掉了腦海中另一個備選項“不花裏胡哨的素色蘑菇”之後,才謹慎寫出的答案。


    然而餘淮依舊是我們五班的前三名,張老太這種都快要成<u>一</u>精<u>一</u>的老教師,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學生。其他科目的優異成績證明了餘淮的能力,語文這一科則體現了他的態度。她深深地認為,餘淮隻要分出平時學習理科三分之一的<u>一</u>精<u>一</u>力,就一定能把語文成績提上來。


    餘淮卻考得一次比一次隨心所欲。


    我當然知道為什麽。高三上學期,最後一次全國物理聯賽就要開始了。餘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認真和緊張,暑假前就投身競賽夏令營集訓,現在更是分秒必爭地做題,怎麽可能會認真對待張老太下發的雪片一樣的語文卷子。


    他裝裝乖也就罷了,張老太還會覺得餘淮真的是在文科上缺根筋。然而,餘淮把他被張老太點名批評的不滿全都發泄到了卷子上麵。


    上課鈴剛打響,張老太就抱著一大摞卷子走進教室。語文課代表發完卷子之後,張老太在講台上問:“還有誰沒拿到卷子?”


    餘淮正在埋頭算題,眉頭擰成了疙瘩,完全沒聽見。


    “我問誰還沒有卷子?!”張老太狠狠地拍了一下講台桌。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餘淮,他如夢初醒地舉起手:“我!老師我沒有卷子。”


    張老太冷笑一聲,說:“自己上來拿。”


    餘淮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走向講台。張老太狠狠地把自打剛才就攥在她手中的一張卷子拍到了桌麵上。


    “拿起來,給大家念念,倒數第二道能力題,你怎麽寫的。”


    我連忙將卷子翻到最後一頁去看倒數第二道能力題。


    那是一道仿寫填空題:


    “如果我是陽光,就溫暖一方土地;


    如果我是泉水,就滋潤一片沙漠:


    如果我是綠樹,就庇護一群飛鳥;


    如果我是清風,_____________。”


    這道題倒沒什麽。


    可餘淮大聲念出來的答案是:


    “我一定弄死心相印。”


    no.276


    餘淮在門外罰站了大半堂課。


    自打我上了高中以來,就沒見過罰站這種事情了。振華的老師們都會把學生們當作成年人來對待,連課堂上大聲訓斥的情況都鮮有發生。


    我舉手示意要去上廁所,張老太白了我一眼,點點頭。我趕緊從餘淮桌上拿起幾張他寫了一半的演算紙和一支筆,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給你。”


    餘淮感激地哈哈笑了:“雪中送炭!小爺會記在心裏的。”


    我控製不住地想要學張老太翻白眼:“行了我還得假裝跑一趟廁所呢,你小心點兒別讓她發現!”


    下課鈴一打響,張老太還沒走下講台,我們就蜂擁出去看餘淮,發現他坐在地上,幾張紙墊在屁<u>一</u>股底下,已經靠著牆睡著了。


    雖然睡相很醜,半張著嘴,還流著口水,β他們都在拿手機拍,可我不由得心疼。


    雖然現在還是盛夏,夏天的落拓氣質縱容了我們的懶惰,可我知道,兩年前洛枳跟我說過的那個“黑色高三”的冬天,馬上就要來臨了。而我身邊這個一直讓我蓄滿太陽能的餘淮,最近明顯有些光芒暗淡。


    雖然依然渾不吝地在語文卷子上搞笑,可我看得出他的疲憊。


    對他來說,最後一次全國物理聯賽開始了。


    繼高一的時候得了三等獎之後,餘淮在高二時又得了一次二等獎,上海和廣州分別有一所還不錯的大學向他拋出了橄欖枝。餘淮當然沒有接受,因為“還不錯”三個字是以我的標準而言的。


    如果說高一那次他的緊張是因為自己和自己較勁,那麽這一次,就是真刀真槍的緊張了。高一時尚且可以和林楊一起在小酒館裏嘻嘻哈哈地說三等獎好難得,而高三的時候,一等獎變成了不得不。


    曾經拍著胸脯說沒關係還有機會,現在不敢行錯半步。


    考場上一寸得失,交換的都是人生。


    當然,即使考不好,他照樣可以參加高考,考上頂尖大學的概率依舊九成九——但是如果真的考砸了,那麽他這三年物理競賽的意義何在?一場堅持,豈不是又成了徒勞?


    餘淮和我不一樣,他做事情直奔目的,重視意義。所以對學文科的事情他隻是想一想,而我真的跑來無意義地學理科。


    所以我格外希望他能考好。


    no.277


    就在我看著剛醒過來忙著擦口水的餘淮被大家調戲時,貝霖也拿著水杯從後門走出來,掃了一眼走廊中的熱鬧,輕輕哼了一聲。


    韓敘也跟著走出來,問她:“怎麽了?”


    貝霖笑了笑:“你知道的,得天獨厚。”


    這四個字像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某種暗號,我雖然聽不懂,但看得懂韓敘臉上心照不宣的苦笑。


    我看著他們朝著背離人群的方向離開,兩個人的背影看起來和諧得很,都是白白嫩嫩、冷冷清清、一副很能裝的樣子,剃個度就可以出家了。


    收迴視線的時候,卻看到簡單也在看他們。和餘淮打趣的一群人中,隻有她轉過身盯著走廊盡頭,目光像海洋中突兀地漂浮著的浮球。


    她也注意到了我,苦笑一下,走了過來。


    “得天獨厚是什麽意思?”我歪頭問她,但沒有說這四個字出自貝霖口中,“我怎麽不明白啊?”


    簡單微微愣了一下,笑了。


    “是這四個字啊……你當然不會明白。”


    no.278


    兩點多開始上自習的時候,教室裏熱得像蒸籠。我的胳膊肘總是和餘淮碰在一起。曾經這個時候我們總是會心一笑,各自往旁邊挪一挪,餘淮繼續低頭做題,而我則靜靜地等怦怦的心跳稍稍平複下去。


    但是現在,胳膊肘上也全是汗,噌一下,兩個人都一激靈,悶熱汗濕的教室裏,我們嫌棄地互看一眼,恨不得咬死對方。


    所以我拿起英語單詞本,說:“受不了了,我要出去看書。”


    張平對於大家自習課的時候到學校各個角落乘涼的行為是默許的,隻要不是太過分。說到底自由散漫的也不過我們後排的這幾個人,不會影響大局,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當然這也成了β心中張平魅力的一部分。反正她特別能往張平臉上貼金。兩個月前,徐延亮第一個說起在辦公室聽到張平分手的八卦,β一言不發,默默走下樓,又拎著一隻大塑料袋上來——她請全班同學吃最近最流行的綠舌頭冰激淩。


    滿班級都是顫巍巍的綠舌頭,我還拍了好多照片呢。


    餘淮對於我主動讓位出去看書的行為給予了讚揚,稱我高風亮節。


    這時候,簡單也站起身,說:“耿耿,我和你一起去。”


    我以為β也會蹦蹦跳跳地跟著我們出來——行政樓頂樓的小平台已經快要成為我們仨的據點了——可她迴頭看看我們,特別朝我露出一個歎息的神情。


    我不明白為什麽。


    我們抱著文具在走廊裏並肩走的時候,簡單忽然問我:“耿耿,你為了餘淮才學理,現在後悔嗎?”


    “我才不是為了餘淮才學理的呢!”我迴話速度極快。


    簡單抿嘴笑了,不知怎麽,周身的氣質是那麽沉靜,沉靜得陌生。


    我越來越不認識這樣的簡單。雖然曾經她遠沒有β瘋癲大膽,但也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熱情又善良,有點兒膽小,愛看偶像劇,愛哭,比我還笨。


    反正不是現在這樣,笑不露齒地沉默。


    “可是我後悔了。”簡單低下頭,很輕很輕地說。


    我想到那句暗語一樣的“得天獨厚”,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我們終於走到了行政區的樓梯口,我先上了幾步,發現簡單沒有跟上來。


    我轉過身,看到她站在幾級台階下,仰著頭,紅著眼圈看我。


    “耿耿,補課一結束,我就要轉去文科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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