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10


    教室裏很快充滿了窸窸窣窣拆塑料袋的聲音。


    隨著第一個拿到衣服的第一排女生將那套民國女學生套裙抖開給全班展示,屋子裏就沒斷了歡聲笑語。


    的確不是好料子,不透氣,到處都是線頭,可這麽便宜的價格就能拿到這樣的款式,文瀟瀟也真是辛苦了。我輕輕撫了撫衣服前襟的折痕,也不免高興起來。


    淡藍色的盤扣寬袖上衣,黑色長裙,好心的廠家居然還給配了兩隻薄薄的長及小腿的襪子。


    “哇,弄得我都想要去剪個齊耳女學生頭了。”簡單讚歎地把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是啊,冬天再圍條白圍巾,一半耷拉在前麵,一半往後一甩——‘走,遊行去,國家需要我們!’”β說演就演。


    “走!”簡單立即搭腔。


    我看到這裏,立刻本能地掏出相機,摘掉鏡頭蓋兒,開機。


    “兄弟們,又有學生鬧事了!看我的!乒!”徐延亮一臉兇神惡煞,伸出右手對著β比畫開了一槍。


    β表情一瞬定格,捂住胸口,眼睛緩緩閉上,朝後倒去。


    簡單立即上前一步,從背後扶住β。


    “阿珍,阿珍,你還好吧?”簡單帶著哭腔喊道。


    這時,徐延亮一臉懵懂地問道:“阿珍是誰?”


    β瞬間睜開眼罵道:“當然是劉和珍啊,你個沒文化的,你們北洋政府招聘的時候都不看學曆嗎?!”


    我笑著拍了許多張他們三個的照片。韓敘一直低頭拆著剛發到他手中的男生服裝,全程以一個背景牆的形式杵在畫麵中。


    “你就沒點兒反應嗎?”β轉頭指著韓敘,“我們就是為了你們這群冷漠自私的民眾犧牲的!”


    韓敘緩緩地抬起頭,對徐延亮說:“大人,你再補一槍行嗎?阿珍好像還沒死透。”


    no.211


    男生的衣服款式則是藍黑色的民國學生製服,雖然裁剪沒什麽型,普遍很肥大,可也像模像樣。有心急的男生已經扒下了校服,三下五除二套上了製服的上衣。


    比如徐延亮。


    “怎麽樣,是不是風華正茂?”他順便把那頂帽簷很短的黑色帽子也戴上了。


    “你為什麽不把扣子係上?”簡單低頭看著他的肚子。


    “係上不舒服,有點兒緊。”徐延亮不好意思。


    “報尺碼的時候就跟你說過要誠實,少報十五斤有什麽意義呢?你看,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β不禁搖頭。


    “那個,大家靜一靜,褲子也要試一試的。女生最好也整套試穿。”文瀟瀟柔弱的聲音完全沒有辦法壓製此刻已經亂成一鍋粥的教室。


    “都閉嘴!!!”


    餘淮的聲音把所有人都震了,比他家長會後喊的那一聲“媽”更見功力。


    “文瀟瀟有話跟大家說。”他朝她做了個“請”的姿勢,文瀟瀟迅速臉紅了。


    我在最後一排都看得見。


    “那個,是這樣,”文瀟瀟清了清嗓子,“星期五就要比賽了,服裝的問題這兩天內必須搞定,所以我說大家最好現在就把整套衣服都試一下,尤其是女生裙子的腰圍和男生褲子的褲長,都需要特別注意,有任何問題今天就報給我,我明天就讓廠家調換。”


    “可是沒辦法試啊,”徐延亮說,“總不能讓男生和女生都在教室脫褲子吧?我倒是沒意見……”


    “我有意見!”β舉起手。


    “這……”文瀟瀟為難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邊的餘淮,她那一臉無助的表情讓我無比煩躁。


    “男生都去走廊換不就得了,”我的煩躁直接體現在我的語氣上,“女生就留在教室裏唄,這有什麽難辦的。”


    “男生還是去男廁所吧,出門左拐又不遠。集體在走廊脫褲子也太行為藝術了,丟咱們五班的臉。”餘淮笑著看了我一眼。


    餘淮又是以前的餘淮了,重歸活動中心,卻又算不上多麽操勞,並沒長一張忠厚可信的幹部臉,卻能讓男生女生都不自覺地聽他的。


    我在行政樓頂樓的樓梯間窺見的那個忐忑不自信的男生突然就不見了,像是從未出現過。


    我看著餘淮自信地指揮著男同學們走出教室,心中充滿了喜悅和遺憾。


    我抬起相機,把他笑著踢一個哥們兒的屁<u>一</u>股將他趕出門的瞬間拍了下來。


    鏡頭稍微往右邊偏了偏,將站在他左邊正溫柔地笑著看他的文瀟瀟隔絕在了取景框之外。


    no.212


    大家換衣服的時候,我當然不能拍照片,不能便宜了徐延亮。


    我將領口的盤扣一顆顆係上,然後向下拽了拽前襟,努力撫平褶皺。


    裙子長及小腿,所以下麵還會露出一截牛仔褲和我的球鞋,看起來有些可笑。


    我收迴目光,抬起頭。


    這不是時光倒流是什麽。


    雖然教室亂糟糟一片,講台左側上方還高懸著象征現代化的一台大電視,可滿教室笑語嫣然的民國女學生,依然像時空開錯了門。


    簡單拎著裙子,在教室後部的空地上轉了個圈,笑得太美。


    我一直在賣力地拍照,β衝過來伸手捂住我的鏡頭要給我拍一張,被我躲過了。一群姑娘衝過來,在教室後麵排排站,對著我的鏡頭比剪刀手,後來不知道是誰說民國哪有剪刀手,大家又紛紛從桌上拿起書抱在胸前,像模像樣地扮演民國青年……


    我看到朱瑤有些別扭地站在鏡頭外,雖然顧及我們倆因為餘淮而拌過嘴的事兒,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心中的躍躍欲試,露出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不禁莞爾,連她也忍不住了呢。


    “朱瑤,你往裏站一點兒,我照不到你了。”我朝她揮了揮手。


    朱瑤一愣,靦腆地笑了,往人群靠了靠。


    “來,大家合張影,我數一、二、三!”我專心對焦。


    “喊什麽,茄子?”有人問道。


    “太破壞氣氛了吧?”旁邊另一個女生表示不同意。


    “那喊自由民主?”


    “你傻啊,‘主’字會讓我們都噘嘴的!喊打倒帝國主義,‘義’字是咧嘴!”β的大嗓門響起來。


    “這口號也太長了吧?”


    就在這時,後門打開了,我的取景框裏闖進來一群民國男學生,高矮胖瘦不一,為首的那個人,長著一張我最熟悉的臉。


    時間倒退了,時間停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樣子的,但是他第一眼就看向我,然後笑了。


    不知怎麽,這個場景忽然讓我想要哭。


    真的不知道為什麽。


    像是這一刻,這一刻裏的所有人,包括我和他,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曆史中。


    “你們女生也太狡猾了,我們也要照相!”徐延亮等人推開愣在門口的餘淮,所有人都在教室後麵這點兒空地裏擠成一片。我笑著狂按快門,眨眨眼,剛剛那點兒淚意就被壓抑迴去了。


    一整堂課都被這樣笑過去了。隔壁班正在上自習,被我們吵到不行,居然跑去教導主任那裏告狀。教導主任一進門就被我們嚇了個半死,好不容易才端住架子,疾言厲色地罵了我們一番。


    他前腳邁出門,教室裏的餘淮等人就互使眼色——一、二、三!


    “打倒帝國主義!!!”


    震耳欲聾的唿聲,讓還沒走遠的教導主任差點兒絆了個大跟頭。


    no.213


    要我怎麽形容張平這個人呢?


    由於合唱比賽規定老師也要一起參加,所以文瀟瀟也給張平定了一套衣服。教導主任派人把張平請迴班裏來,一轉頭看到這個年輕班主任居然也穿了一身跟魯迅先生差不多的藍灰色長馬褂。


    教導主任差點兒當場犯心髒病。


    她緩過神兒來後,當然把張平也訓得跟孫子似的。


    等這個老太婆徹底遠離了我們的班級,大家都很愧疚地看著張平。然而他隻是長歎了一口氣,看著教室裏麵的罪魁禍首,苦笑著說:“怎麽著,還舍不得脫了?”


    大家麵麵相覷。


    “那就都迴座位吧,”他走上講台,“來來來,機會難得,都迴座位上坐好。”


    是的,張平就是這麽一個不著調的人。


    他讓我們都坐迴到座位上,然後站在講台前,一拍桌子,慷慨說道:“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被教導主任訓得一臉沮喪的全體學生瞬間都<u>一</u>精<u>一</u>神起來了。


    我知道張平一定很沮喪,也很忐忑。可他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老師,好得那麽奇怪。


    no.214


    那堂課下課的時候,我給簡單和韓敘拍了一張被β稱為“民國結婚照”的合影,又忍著惡心拍了一張β做純情女學生狀拿著一本書請教張平張先生的做作擺拍照,還有其他各種莫名其妙的照片……直到電池告急。


    我在講台前拍完最後一張合影,無意中看到餘淮在座位上正要脫掉身上的製服。


    我趕緊撒腿跑過去:“你幹嗎脫了呀?”


    “難道我還要穿這身迴家啊?”


    “我還沒……”


    他迴身奇怪地看著我:“你還沒什麽?”


    β突然從我背後冒出來,“對了,我也要學照相,耿耿你讓我拿你練練手!”


    β意味深長的眼神提醒了我,我連忙站到了餘淮的身邊。


    餘淮愣了愣,不明就裏地把脫了一半的製服又穿了迴去。


    我們就這樣並肩站著。不知為什麽我那麽緊張,也許是因為我不喜歡拍我自己,所以不知道怎麽笑才好看;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和餘淮一起照過相,這張照片那麽重要,我怕我照不好……


    我什麽都沒來得及說,β就狂按了一通快門,我連一個完整的表情都沒做完。


    她伸手把相機還給我,就帶著一臉“老子剛剛拯救了世界你們不要謝我”的得意閃身了。


    “我看看!”餘淮的大腦袋湊過來,被我推開了。


    “不行!”我把相機護在懷裏跑出了教室,到走廊了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查看鍵。


    四張照片,餘淮都是同一個表情,淡淡地笑著,眉目英挺。


    而我,四張照片的表情過程可以用“笑嗎?”“笑吧!”“萬一不好看呢?”“還是別笑了……”來描述。


    就沒有一張好看的。


    而且牛仔褲和球鞋果然很搶眼,比背後暖氣上可口可樂的瓶子還搶眼。


    可是為此跑迴去再找他照一張會不會太刻意了?但是機會難得……正在我糾結的時候,相機“哢嚓”一聲,自動關機了。


    徹底沒電了。


    no.215


    “怎麽了?”


    餘淮居然跟出來了。


    “沒事兒,”我嗬嗬一笑,“照片沒照好。”


    “怎麽可能,隻要有我英俊的麵孔入鏡,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


    “的確隻成功了一半兒,”我歎氣,“是我太醜了。”


    餘淮沒講話。


    “……你不覺得這時候你應該立刻製止我的自暴自棄,並大聲地說‘你一點兒都不醜’嗎?”我沮喪地問道。


    “我在想,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嗯?”


    “就是在紅榜前麵啊,”他笑著迴憶,“我跟你撞到一起了,把你撞哭了。”


    我點點頭,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當時就覺得你長得挺好看的。”他繼續說。


    “謝謝你,”我搖頭,“不過,我長什麽樣我自己知道。”


    “你為什麽否定我?長相這事兒不是很主觀嗎?”餘淮不解。


    “那都是自我安慰,”我皺眉,“如果每個人對美沒有共同的理解,那為什麽大家都覺得淩翔茜好看?都覺得楚天闊是校草?我們為什麽都覺得盛淮南帥得不是人?”


    他沒話說了。


    我們靜默地靠著走廊的牆站了一會兒,來來往往的同學都像見鬼了一樣盯著我們這身行頭,很快我就招架不住了,抬腿迴班。


    “但我還是覺得你很好看啊。”


    這是你思考半天的結果?


    我迴頭愣愣地看著餘淮。他眼睛裏麵的真誠和懵懂一覽無餘。


    我鼻子有點兒發酸。像是家中衣櫃裏那些新衣服和新秋褲忽然都找到了意義。


    “我……我也覺得你很好看。”我低下頭,不敢讓他發現我眼圈紅了。


    “小爺當然很好看!”餘淮哈哈大笑起來。


    我轉身跑向女廁所,忽然很想好好哭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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