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87


    鬧騰了一天。


    小學到現在參加過那麽多的聯歡會,最最開心的並不是正在進行中,而是布置會場的時候。就像旅行中看到的最好的風光永遠在奔赴目的地的路上。


    我低頭掃著一地狼藉,不用做值日的同學們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張平忽然進門,把本來人數就不多的值日生叫走大半去幫忙打掃運動場,我迴過神來的時候,教室裏麵竟然隻剩下了我和餘淮。


    他在擦黑板。宣傳委員往上麵塗了過多的油彩,擦起來很費勁。我拄著掃帚傻站在那裏,夕陽餘暉像溫柔的手,從窗子外伸進來,輕輕撫摸著少年寬厚的背,塗抹上燦爛卻不刺眼的色澤,均勻的,一層又一層。


    恰到好處的溫度,微醺的風,我站在亂七八糟的垃圾堆裏,右腳輕輕踩著可樂罐,輕輕地,不敢弄出聲音,歪著頭,看他。


    他轉過頭,眼睛圓睜,好像沒料到我這樣直直地看他,一瞬間臉紅了。


    不過也許隻是落日開的玩笑。


    “魂兒丟啦?”


    我笑:“差不多。你的背影太好看,看傻了。”


    他也很開心,每次我誇他他都不會反駁,反而轉過去,很誇張地扭了扭屁<u>一</u>股、抖了抖肩膀。


    像笨拙的新疆大叔在跳舞。


    “喂,餘淮!”


    他停下來:“做什麽?”


    我搖頭,眼睛有點兒酸。熱鬧過後的寂寥搭配著夕陽的煽情功力,有種濕漉漉的感情悄悄爬上我的後背,讓我覺得很沉重。


    他聳聳肩,轉迴頭繼續擦黑板。


    “餘淮?”


    “你到底幹嗎啊?”


    沒什麽,我隻是想抓住點兒什麽。隻是在我迴家進門的瞬間再也不能放肆地大叫之後,在我不能在飯桌上麵對另外兩個陌生家庭成員肆意談起學校裏的一切之後,在我想起期中考試就會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卻又不能任性地放棄之後,我想抓住點兒什麽。也許隻是你的袖子,真的沒什麽。


    真的。


    我微笑:“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


    他抬起眼睛,安靜地看著我。


    no.88


    “……很喜歡和你坐一桌。”


    他張口,我立刻伸出食指大叫:“不許說你知道自己人見人愛!”


    被我阻斷了經典台詞的餘淮氣急敗壞:“那我說什麽,說我知道你愛我?”


    你知道,時間停住,是什麽感覺嗎?


    我知道。因為我的心跳也停住了。


    然後始作俑者,那個惹禍的少年跳起來,滿臉通紅地用語無倫次的解釋修正了這個錯誤,指針撥動,我重新聽見時間和心跳的聲音。


    我低下頭,慢慢掃地,嘴角上揚,眼角酸澀,大聲說:“用不著解釋,誰愛你,瞎了眼啊?”


    “什麽瞎了眼,小爺我人見人愛!”終於把台詞說出來了,他很得意。


    我歪頭:“我可不是一般人。”


    你是凡人,所以你喜歡淩翔茜。我不是,所以,我不喜歡你。


    一點兒也不。


    no.89


    我們放下手裏的掃帚抹布,並肩坐在講台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右手邊是窗外潤澤如水墨畫的夕陽,邊緣曖昧,虛虛實實,美得很假。


    後來我無數次想起當年這個場景。我一直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現了什麽差錯。


    那個聯歡會結束的黃昏,那麽長,又那麽短,那麽安靜,又那麽喧鬧。


    那麽長,仿若一輩子的好迴憶都被耗盡。


    卻又那麽短,短得好像遊樂場的旋轉木馬之於玩不夠的孩子。


    那麽安靜,讓我不敢置信,所有人好像都退出了舞台,給我讓位。


    卻又那麽喧鬧,我的視野裏都是他<u>一</u>精<u>一</u>力充沛的笑容。


    他給我講他們初中操場邊的那棵核桃樹,很高,有著特別的樹葉紋理。


    “後來我才知道,竟然是我爸種的——我爸也是師大附中的學生,當年操場還是土路,他和他同桌在植樹節很能折騰地跑到外麵去種樹了。其實隻是鬧著玩兒,不知道從哪兒搞到的一個小苗子,就栽進去了……”


    誰知道,竟然長大了。


    自己的兒子逃課的時候,會坐在樹蔭下喝著冰鎮果汁躲避夏天毒辣的日頭。誰會想得到。


    我卻在想另一件事情。


    “你爸爸的同桌呢?”


    “什麽?”


    “我是說,她……”我也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還好念出來都一樣,“她現在在哪兒?”


    餘淮聳肩:“你的問題還真怪。誰知道啊,肯定也當孩兒他娘了吧。”


    “不過還好,他們還有一棵樹,”我揉揉眼睛,“有機會,我們也去種一棵樹吧?”


    他答應得很輕易:“好啊,有機會的吧。”


    我說真的,餘淮。


    然後側開臉,沒有堅持。


    no.90


    “餘淮,你以後想要做什麽?考北大、清華嗎?”我隨口問。


    他顯然也是隨口答:“切,我考得上嗎?”


    我詫異:“他們說,振華前五十名,隻要穩定發揮,都沒有問題。”


    餘淮還是包裹著那層謙虛的麵皮:“得了吧,我……”


    “餘淮!”我板起臉,我不喜歡他這樣,“你能不能……真誠一點兒?”


    這些好學生,默默地朝著上麵爬,卻又擔心得意摔下來,所以總是用那樣戲謔大度的表情掩蓋真正的欲望。


    我能理解。可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餘淮麵對我時也是這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是我不對。我……嗬嗬,誰不想啊。”


    是啊,誰不想。


    “誰都想,可並不是誰都有可能,”我認真地看著他,“比如我,就沒有可能。而你可以。”


    他沒有用廉價的話來鼓勵我。


    所以,我能坐在你身邊的時間很短,運氣好的話,打滿全場,三年。


    我們肩並肩地沉默。


    我的腳不小心踢到他,剛剛要道歉,他就以牙還牙踢了迴來。


    我氣急,直接以佛山無影腳還擊。


    鞋子相撞的時候發出撲撲的聲音,像沒心沒肺的歡樂節奏。他跳下桌子,拿粉筆頭砸我的臉。我當然不會示弱,抓過一截粉筆就甩手扔了出去。


    然後直接砸到了適時出現在門口的張平腦門上。正中紅心。


    no.91


    我灰溜溜地繼續掃地,餘淮灰溜溜地繼續擦黑板。


    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沉入了遠方的樓群中。天幕一片寧靜的藍紫色,讓人的心空落落的。


    我又抬起頭,看了一眼還在擦黑板的餘淮——他仍站在那個地方,用力地塗抹著“歡”字的最後一捺,而我腳邊還是那個空空的可樂罐。


    好像時間變了個魔術,剛才的一切根本就是個夢,我們沒有移動分毫,然而時間,就這樣被偷走了。


    悄悄地,毫無痕跡。


    隻是我自己,剛剛在打鬧的時候,的確偷偷拽住了他的袖子。


    一瞬間,就被忙著逃離的他抽走了。


    我輕輕撚著拇指食指,指間還有一點點棉質襯衫柔軟的質感,有點兒溫暖,應該也不過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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