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0


    來順走的那天,我們一群人都哭了。我當時特別為來順傷感,聽說他家挺窮的,其實年紀不比我們大幾歲就出來當兵了。記得以前聽我爸說過,有些時候部隊裏麵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負得特別慘。我不知道來順那張傻乎乎、不會拍馬屁的薄臉皮究竟能否在部隊吃得開——甚至想得更遠一些,他指揮教訓的這一群人,在兩三年後將會邁入高等學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時候,他在哪裏?


    這種想法被我媽聽見又會被斥責為幼稚,而我爸則會嗬嗬一笑來原諒我的愚蠢。


    我媽看問題永遠從“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個角度出發。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麽“起跑線不一致”的不公平。你過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沒能努力爬到高人一等的高度去過好日子,是你活該……


    而我爸,則會從他那用《參考消息》和政府內參培養出來的宏觀角度去寬容我這個小屁孩微觀的偏激。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暫時現象,而一個社會對於競爭和效率的追求大於公平,是發展階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過好日子,現階段從宏觀角度來說……


    全是廢話。


    我討厭他們的冷酷。成人的冷酷。


    我隻記得來順對我們說,他羨慕我們能讀書。


    然後揮揮手,說:“好好學習。”


    我哭得一塌糊塗。餘淮低著頭,抿著嘴,不說話。


    no.41


    於是,我們正式開始了新學期。


    一大早上,張平就把餘淮他們這些坐在後排的高個子男生都叫出去搬書。一摞一摞用塑料繩捆紮的新教材被他們運進教室,我很興奮。


    每個新學期發教材,我都興奮。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這德行,教材是從第一排往後麵傳的,我那時候很羨慕前排的同學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權——剔除掉所有頁邊折損或者有汙點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給自己,剩下的傳給後桌——然而後來我的一個小夥伴萬分苦惱地說,她當時被分到一本破了的書,於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迴去繼續往後麵傳,被老師批評了。


    當眾批評。然後班裏麵一個很受老師喜愛的男孩子站起來,主動領取了那本破書,得到了全班的熱烈鼓掌和老師的表揚,哦,還有一朵小紅花。


    我那個小夥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著我,很認真:“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朝那個男生要那本破書,他不給!這樣下去,老師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為她難過。


    被老師記仇,還是一輩子,多可怕啊。


    no.42


    後來我也不知道那本破書的歸屬,是不是被他們兩個中的某一個帶迴家用相框裝飾起來了。


    教材不便宜。作為消費者,怎麽會搶著要一本破書?維權意識真他媽差。


    我正在胡思亂想,書已經發到了手裏,愛不釋手地翻看,感覺到餘淮很詫異的目光。


    “怎麽了?”


    “你……第一次看見高一的教材啊?”


    “對啊,不是剛發下來嗎?”


    他聳聳肩:“對,對,沒事了。”


    no.43


    然後,我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武器——卷成筒後包裹上廢報紙的舊掛曆。


    我不喜歡文教店販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書皮紙。書皮隻能有三種——棕色牛皮紙、白色掛曆紙、藍灰色繪圖紙。


    除了掛曆紙外,另外兩種嚴重仰賴你父母的職業屬性,而我爸媽的工作性質,估計能拿到的隻有發票賬本和政府工作報告,而這兩種是斷然不能拿來包書皮的。


    當我喜滋滋地打算開工的時候,看到了餘淮那副眼珠子幾乎要掉在桌麵上的驚訝表情。


    “沒見過包書皮啊?”


    “你從哪個年代過來的?現在你還包書皮?”


    “我不喜歡書磨損得髒兮兮的。”


    “花拳繡腿。”


    “你管我?!”


    我慢慢從書包裏掏出剪刀和透明膠,餘淮的歎息也越來越沉重。


    包好了之後,拿出鋼筆慎重地準備在封麵上寫標題和班級姓名,我虔誠得就差淨手焚香了,突然想起來我的字寫得很醜。


    以前包書皮都是我爸給我寫名字的,我爸寫字特別好看。我說了,他放假在家的時候就喜歡養花養鳥寫毛筆字,跟離退休老幹部似的。


    我的筆尖懸空很久,終於被我放下來。


    “怎麽不寫了?”


    “我寫字不好看。”


    “形式主義。寫上書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別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還想拿相框裝起來啊?”


    和我當年對那本破書的惡意揣測如出一轍,我笑了,把餘淮嚇愣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時光”,所以很激動地揪住他的袖子,“餘淮,你幫我寫吧,你好像寫字很好看啊。”


    餘淮被恭維了後就不好意思繼續譴責我的形式主義,別別扭扭地拿起鋼筆。


    “寫得不好看不許怪我哦。”


    不照鏡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寫吧寫吧。”


    於是,他大筆一揮。


    “英語”。


    空兩行。


    “振華中學”。


    “一年五班”。


    “餘淮”。


    no.44


    然後,我們倆麵麵相覷了很久,他臉紅了,撓撓後腦勺。


    “那個……一不小心寫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順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還有塗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麽,反而有點兒高興。


    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心裏輕飄飄的。


    “就這樣吧,”我把書收進桌洞,遞給他下一本,“接著寫,寫誰的名都行。”


    no.45


    張平指定了臨時班委——就是讓大家舉手自薦。餘淮毛遂自薦當了體育委員,而韓敘則被張平指定為學習委員——我不知道小白臉原來入學成績那麽好。


    班長憨憨厚厚的,臉很黑,也是男孩,叫徐延亮。


    餘淮堅持認為這是張平的陰謀,因為全班隻有徐延亮比他還黑,這樣張平以後和班長一起站在講台上,就能襯出嫩白的膚色。


    韓敘依舊麵色沉靜如水。他就坐在我和餘淮這一桌的右前方,隔壁一組的倒數第二排。簡單猶如小媳婦一般坐在他身邊,簡單的那個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潑辣女孩,坐在簡單身後,和我一樣是最後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時候的一幕幕,傻笑起來。


    第一堂課就是張峰的數學課。他長得又瘦又高,架著一副眼鏡,膚色很白,眼睛細長,顴骨有點兒高,看起來……有點兒刻薄。


    而且很冷,和張平完全相反,根本不笑。我抱著看熱血友情大團圓的心態等來張峰的開場白,竟然隻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張峰,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教大家高中數學。”然後翻開書,“今天我們來進行第一章的第一節,給大家介紹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沒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來上課的,你以為演電視連續劇啊?”餘淮瞟了我一眼,從書包裏掏出數學書。


    同一版本,但卻是用過的舊書,當然,沒有包書皮。


    於是,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大書包裏裝的都是些什麽——用過的教科書、練習冊、演算本。


    “為什麽是舊的?”


    “假期的時候提前學了高一的課程,所以先買了,”他隨意地翻了翻,補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補課了,或者自學。聽說,像林楊他們幾個搞競賽的,好像還要提前學一點兒大學的基礎物理和數學分析呢。”


    我不知道林楊是誰,也沒有問。隻是當餘淮也不聽張峰講課就開始自顧自地翻起《王後雄高二化學練習冊》的時候,我悲哀地發現,我無意中闖入了那美克星的超級賽亞人國度。


    大部分人都提前學過。


    於是,我無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極端分子。


    翻開新買的漂亮筆記本,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兒,我開始認真地抄黑板上張峰給出的集合定義。


    “那東西都沒用,書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費時間。”餘淮頭也不抬,就甩給我這麽一句評價。


    “我樂意。”臉上有點兒掛不住。雖然我知道他說得對。


    “好心提醒你,無用功。”他聳聳肩,繼續做他的題。


    我知道餘淮這種提醒是為我好,可是我那點兒差生的自卑心理讓我不想承認。有時候寧肯別人在心裏笑話我不懂高效的學習方法,但是麵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對我說,哎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no.46


    新學期一開始,我就知道,餘淮是個尖子生。


    也許因為他破破爛爛的書都被吸走了<u>一</u>精<u>一</u>華。


    也許因為他做高二的《王後雄教材完全解讀》。


    也許因為他在報到那天聽到一班、二班時候不屑又向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點兒沒得到,會令人不忿,而差得很遠,就會令人平靜。所以,我平靜,他激動。


    而後來的後來,餘淮終於不害怕會傷到我的薄麵子,承認,他也是從一開始就判斷出我不會是個尖子生。


    我問為什麽。


    他不正經地哼了一聲:“因為你包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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