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下了炕,向平兒問了好,說是新收了棗子、南瓜,又挖些野菜,孝敬奶奶、姑娘吃個新鮮。平兒道了謝,請劉姥姥坐,讓人倒茶。周瑞家的說起那螃蟹,一斤隻好稱兩三個,那麽大兩三簍,該有七八十斤。劉姥姥說,螃蟹五分銀子一斤,再加上酒菜,得二十多兩銀子,這一頓的錢,足夠一戶莊稼人過一年的。她怕天晚了,出不去城,想早些見過二奶奶。周瑞家的到上房找鳳姐兒,好一會子才迴來,說是她投了二奶奶、老太太的緣,老太太要跟她說話呢!劉姥姥說她這土裏土氣的,怎能見老太太?平兒勸她不要怕,就和周瑞家的領上她,向賈母房裏去。


    三人來到賈母房中,寶玉與姊妹們都在。劉姥姥隻見滿屋珠圍翠繞、花枝招展,一張榻上,斜躺著一位老婆婆,一個小美人給她捶腿,鳳姐兒站在一邊說笑。劉姥姥知是賈母,上前福了幾福,笑著說:“請老壽星安。”賈母欠身問好,命周瑞家的搬椅子讓座。板兒還怯生,不知問好。賈母問劉姥姥多大了,她起身說:“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說:“比我大好幾歲呢,還這麽硬朗。”劉姥姥說:“我們生來是受苦的,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二人說了幾句閑話,賈母聽說她帶來新鮮瓜菜,讓人收拾了,想嚐個鮮。又讓她住幾天,到大觀園嚐嚐果子,走時帶些,也算走一趟親戚。鳳姐兒趁勢讓她住了,把鄉下的新聞故事說給老太太聽。劉姥姥吃了茶,就說了些鄉下的見聞,更加對賈母的脾氣。


    吃過晚飯,鳳姐兒又送劉姥姥過來。鴛鴦命老婆子帶她洗了澡,挑兩件家常衣裳讓她換了。她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閑話說出來。寶玉與姊妹們聽得稀罕,覺得比盲先生的書說得還好。這一夕話,不僅賈母感興趣,連王夫人也聽呆了。探春悄聲與寶玉商議如何還湘雲的席,請老太太賞ju花。寶玉說老太太要還席,等吃了老太太的,他兄妹再還也不晚。探春怕天冷了,老太太怕冷出不來。寶玉知道老太太愛雨雪,準備瞅個下雪天,請老太太賞雪,他們可雪下吟詩。


    次日,賈母派人叫來寶玉,與王夫人商量如何還湘雲的席。寶玉說:“既然沒有外客,也就別做多少樣菜,誰愛吃什麽,就做幾樣。也不必擺桌,每人一張高幾,放幾樣菜,一盒什錦點心,一把自斟酒壺,豈不別致?”賈母就讓人告訴廚房,明天按寶玉的法兒做菜,早飯也擺在園子裏。


    這天天氣晴朗,李紈一早就安排老婆子、小丫頭打掃園中落葉,擦桌抹椅,預備茶酒器皿。劉姥姥帶著板兒過來,向她問了好,說了幾句話。豐兒拿著一串鑰匙來到,向李紈說:“二奶奶在裏麵忙,請大奶奶幫忙把樓上的高幾拿下來使一天。”李紈命人叫來一群小廝,來到大觀樓,開了門讓他們抬東西。劉姥姥拉著板兒跟上樓來瞧熱鬧,見裏麵堆滿了東西,許多還是第一次見,五彩繽紛,光怪陸離,不由念了幾聲佛。李紈怕老太太一高興要遊湖,讓小廝把船上的用具也拿下來,又派人傳來駕船的船娘。


    賈母帶著一群人進來,李紈迎上去,讓碧月捧來一盤ju花,請賈母插花。賈母揀了一朵大紅的插在鬢上,又招唿劉姥姥戴花。鳳姐兒拉過她來,把一盤花橫七豎八插了她一頭,逗得眾人笑個不住。劉姥姥說:“我的頭也不知修了什麽福,今兒這麽體麵。”眾人說:“你還不摔她臉上,把你打扮成老妖精了。”劉姥姥說:“我年輕時也風liu,愛個花粉兒,今兒當個老風liu。”


    來到沁芳亭,賈母斜倚欄杆坐了,問:“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說:“我們鄉下人,到年下都上城來買畫貼,想著那畫兒不過是假的,誰知我進園一瞧,竟比畫兒上強十倍!要是有人照這園子畫一張,我帶迴去給他們瞧瞧,死了也值了。”賈母就說惜春會畫,明兒叫她畫一張。劉姥姥誇她是神仙托生的。賈母歇了片刻,領著劉姥姥到各處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紫鵑打起簾子請眾人進來,黛玉親自向賈母敬茶。劉姥姥打量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書架上擺滿了書,就說:“這必是哪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拉著黛玉說:“這是我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說:“這哪像小姐的繡房,比上等書房還好。”


    眾人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撐船。鳳姐兒說,那是寶玉領著丫頭們在船上玩。賈母乘興也要坐船。走不多遠,碰上幾個老婆子送來早飯,賈母就讓到探春那裏開飯。鳳姐兒與李紈、探春、鴛鴦等人帶上端飯的婆子,抄近路來到秋爽齋,安排桌椅。鴛鴦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清客湊趣兒,今兒咱們也得了個女清客。”李紈厚道,不解其意,鳳姐兒卻心領神會,與鴛鴦商議如何捉弄劉姥姥。李紈說她們這樣淘氣,別讓老太太生氣。鴛鴦說與大奶奶沒關係。賈母等來到,隨便坐下吃茶。鳳姐兒拿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筷子,按席擺下。賈母說:“讓劉親家挨著我坐。”鴛鴦就把劉姥姥叫出去,囑咐幾句話,說這是規矩,不許錯。


    劉姥姥入了座,拿起筷子,沉甸甸的,不順手,原來是鳳姐兒專為她放了一雙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劉姥姥說:“這比我們的鍁還沉。”李紈給賈母上了菜,鳳姐兒把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說聲“請”,劉姥姥站起來,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眾人先是一怔,接著哄堂大笑。幾位姑娘笑岔了氣,寶玉滾到賈母懷裏,王夫人指著鳳姐兒,笑得說不出話來。隻有鳳姐兒、鴛鴦不笑,隻管讓劉姥姥。劉姥姥說:“這裏的雞兒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鴛鴦說:“這雞蛋一兩銀子一個呢!”眾人剛止住笑,又笑起來。賈母笑得眼淚直流,說:“這定是鳳丫頭搗的鬼!別信她的話了。”劉姥姥伸筷子夾鴿蛋,怎麽也夾不住,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沒到嘴邊就滑掉地上。賈母忙讓人給她換了筷子。劉姥姥說:“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沒有我們那順手。”鳳姐兒說:“菜裏要是有毒,銀子一下去就試出來了。”劉姥姥說:“這菜有毒,我們每天吃的都是砒霜了。哪怕毒死,也得吃完。”賈母聽她說得有趣,把自己的菜給了她,又讓人給板兒往碗裏夾菜。


    吃過飯,賈母等進裏間說話,鳳姐兒、李紈相對吃飯,鴛鴦也過來,與鳳姐兒向劉姥姥賠不是。劉姥姥說:“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我有什麽惱的?你一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她來到裏間,見是三間屋沒隔開,顯得很寬敞,當中放一張花梨木鑲大理石的大案子。案上摞著名人字帖,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內樹林般插滿了筆,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眾人說了一會兒話,忽聽一陣悠揚的樂聲傳進來。賈母說:“這裏離街近,誰家娶媳婦呢?”王夫人說:“這是咱那些女孩子演習音樂呢!”賈母就讓傳女孩子在藕香榭唱曲,在綴錦閣下吃酒。


    眾人來到荇葉渚,幾位蘇州船娘已備好兩條棠木舫。賈母、王夫人與丫頭們上了一條船,鳳姐兒立在船頭,也要撐船。賈母怕出事,不讓她胡鬧,她卻滿不在乎,一篙撐開船。人多船小,左右直晃,把她嚇得蹲下來,把篙交給船娘。寶玉與迎春姐妹上了另一條船。寶玉說:“怎麽不叫人把這破荷葉拔去?”寶釵說:“哪有工夫叫人收拾園子?”黛玉說:“李商隱詩中說:‘留得殘荷聽雨聲。’你們又不留殘荷了。”寶玉說:“那就不用拔了。”


    船靠了岸,眾人來到蘅蕪院,隻覺異香撲鼻。奇草仙藤都結了子,一串串珊瑚豆子一般。房中樸實無華,除了一個花瓶、幾部書、一套茶具,沒有一件擺設。賈母還以為薛家沒有這些東西,埋怨寶釵沒向她姨要,又責備鳳姐兒小氣。王夫人與鳳姐兒都說:“她自己不要,都送了迴去。”賈母說親戚見了不像話,她能把房間布置得又大方又素淨。就讓鴛鴦弄一盆石頭盆景、一架紗照屏、一個煙墨凍石鼎來,再取幾幅水墨字畫掛上,把帳子換成白綾的。


    眾人來到綴錦閣,大家依次坐下。賈母笑著說:“咱們先吃兩杯,行個令,才熱鬧。”鳳姐兒說:“既行令,還是叫鴛鴦姐姐當令官。”大家都知賈母須鴛鴦提醒,一致讚成。鳳姐兒拉鴛鴦坐在她身邊。鴛鴦說:“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違了我的令,要受罰的。”大家都說:“一定如此。”劉姥姥離了席,擺手說:“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鴛鴦命小丫頭:“拉上席去!”小丫頭把她拉上席,鴛鴦說:“再多說的罰一壺!”劉姥姥怕罰,才勉強坐下。鴛鴦說:“今兒行骨牌令,從老太太起,到劉姥姥止。每一張牌,用成語俗語、詩詞歌賦比上一句,要押韻,錯的罰一杯。”眾人都說好。鴛鴦說:“左邊是張‘天’。”賈母說:“頭上有青天。”“當中是個‘五與六’。”“六橋梅花香徹骨。”“剩了一張‘六與幺’。”“一輪紅日出雲霄。”“湊成便是‘蓬頭鬼’。”“這鬼抱住鍾馗腿。”大家笑著喝彩。賈母飲了一杯。


    依次是薛姨媽、湘雲、寶釵、黛玉。輪到迎春、鳳姐兒,想看劉姥姥的笑話,故意說錯,都罰了。到王夫人,鴛鴦代說了,接下來該劉姥姥。劉姥姥說:“我們鄉下吃酒也常弄這個,隻是沒你們說的好聽。”鴛鴦說:“左邊‘大四’是個‘人’。”劉姥姥說:“是個莊稼人。”眾人哄堂大笑。賈母忍住笑說:“就是這樣說。”劉姥姥說:“我們莊稼人不過現成本色,姑娘們別笑。”鴛鴦說:“中間‘三四’綠配紅。”“大火燒了毛毛蟲。”“左邊‘幺四’真好看。”“一個蘿卜一頭蒜。”“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手比畫著說:“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又是大笑。


    劉姥姥吃了門杯,說:“我手腳粗,又喝了些酒,別不小心打了這瓷杯,換個木頭的,掉下來也不要緊。”鳳姐兒說:“木頭的都成套,你要吃遍一套才行。”劉姥姥覺得木頭杯頂多不過小孩兒的木碗大,況且這酒蜜水兒似的,就說:“取來吧!”鳳姐兒要讓豐兒取竹根套杯,鴛鴦說要取黃楊木套杯灌她十杯。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大的足有小盆大,最小的也有手裏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刻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及印章。她說:“拿那小的就行了。”鳳姐兒不依,非要她吃一套不可。嚇得劉姥姥連連告饒。賈母等忙勸,隻讓吃頭一杯。吃完酒,鴛鴦問她:“這是什麽木頭做的?”劉姥姥說:“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朱門繡戶的,怎麽認識木頭?我們整天和樹林子做街坊,累了坐上麵歇,冷了拿它烤火,荒年要靠吃樹葉活命,什麽樹都見過。我掂著這樣沉,絕對不是楊木,一定是黃鬆。”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一個婆子走進來,請示賈母演什麽曲子。賈母讓她們揀熟練的隨便演。不一時,響起簫管笙笛。樂聲借著清風,穿林渡水飄來,格外婉轉悠揚,令人心曠神怡。劉姥姥如聽仙樂,又有幾分酒意,禁不住手舞足蹈。寶玉下席敬酒,向黛玉悄聲說:“你瞧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著說:“當年舜的聖樂一奏,百獸齊舞,今日隻有一頭牛。”樂聲止住,薛姨媽提議出去散散步,醒醒酒。賈母領著劉姥姥,給她講這是什麽樹,這是什麽石,這是什麽花。劉姥姥一一點頭,又說:“城裏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那紅嘴綠毛的我認得是鸚哥兒,那籠子裏的黑老鴰子也變俊了,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見她把八哥說成烏鴉,又是大笑。


    丫鬟送來點心,賈母隻吃半個鬆瓤鵝油小卷子,薛姨媽吃了塊藕粉桂花糖糕。劉姥姥見奶油炸的麵果玲瓏剔透,花樣繁多,揀起一朵牡丹花樣的,說:“我們鄉裏最巧的姑娘也剪不出這樣好的紙樣來,又想吃又舍不得,包迴去給她們做花樣子吧!”賈母說:“你走時我送你一壇子,趁熱吃了吧!”劉姥姥與板兒一樣吃了些,就下去一大半。一行人來到櫳翠庵,妙玉接了進去。賈母說:“我們才吃了酒肉,衝撞菩薩罪過,就在這裏坐坐。”妙玉獻上茶,說是“老君眉”,水是去年存的雨水。賈母吃了半盞,劉姥姥一飲而盡,說:“好是好,再熬濃些更好。”


    妙玉暗拉了釵、黛二人的衣襟,二人隨她出去,寶玉悄悄跟來。三人來到妙玉房內,黛玉坐在蒲團上,寶釵坐在榻上,妙玉燒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走進來,釵、黛都說這裏沒他的茶。妙玉拿出兩個古色古香奇形怪狀的杯來,分別遞給釵、黛,又把自己吃茶的綠玉鬥遞給寶玉。寶玉說:“她們就用奇珍古玩,你讓我用俗物,太不公平。”妙玉冷笑著說:“不是我說狂話,你們家未必找出這個俗器來。”寶玉說:“到了你這裏,金珠玉寶自然是俗器了。”妙玉十分高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的一個大盞來,笑問:“你可吃得了這一大盞?”寶玉說:“吃得了。”妙玉說:“你吃得了,也沒這些茶讓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驢了。’你吃這一盞,成個什麽?”釵、黛、寶玉都笑了。三人嚐了茶,隻覺清淳無比,讚不絕口。黛玉問:“這也是去年的雨水?”妙玉冷笑著說:“你也俗了,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我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統共收了一甕,舍不得吃,埋在地下。我隻吃了一迴,這是第二迴。隔年的雨水,哪有這樣清淳?”黛玉知妙玉生性怪僻,不好多說,吃過茶,便與寶釵走出來。


    寶玉見妙玉嫌劉姥姥肮髒,要摔她用過的杯,就要過來,說是送給她,賣了也夠過幾個月。妙玉說:“幸虧我沒用過的,若是用過的,我砸了也不給她。快拿走吧!”寶玉臨走時,要讓小廝打幾桶水來給妙玉洗地,妙玉安排把水放在門外就行了,不許小廝進來。


    賈母身上困乏,來到稻香村睡午覺,讓王夫人等陪薛姨媽繼續吃酒。鴛鴦領著劉姥姥逛,眾人也都跟著取笑。來到省親別墅的牌坊下,劉姥姥說是大廟,趴下就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說:“笑什麽?我們那裏廟前都是這牌坊,我還認識上麵的字,是‘玉皇寶殿’。”眾人還要取笑她,她隻覺腹中一陣亂響,要了兩張紙,就要褪褲子。眾人忙喝止她,讓一個婆子帶她去方便。婆子指給她地方,樂得歇息。她蹲了半天,才出了廁所,風一吹,酒勁上來,頭暈眼花,認不出路徑,三轉兩繞,從後門摸進怡紅院,進了屋,見一個女孩兒迎麵朝她笑,她去拉手,卻一頭撞在板壁上。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幅畫,猜不透怎麽能凸出來。轉過去,裏麵的擺設更使她眼花繚亂。過了屏風,見到一道門,一個老婆子迎麵走來。她還以為是她親家母,插著滿頭花,就笑話對方不害臊,這麽大年紀插了滿頭花,活像個老妖怪。她見她動對方也動,她笑對方也笑,才想起曾聽說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伸手一摸,真是鏡子。她胡摸了一氣,碰巧摸到鏡框上的機關,鏡子一掩,露出門來。她走進去,見一張精致的床,坐上去,一歪身就睡著了。


    眾人久等不見她迴來,板兒放聲大哭。鴛鴦說:“別是掉茅坑裏了?”就命兩個老婆子去找,沒有找著。眾人四處尋找,也沒找著。襲人估計她別從後門摸進怡紅院,匆匆趕迴去,小丫頭一個不見,偷空玩去了。進了屋,隻聽鼾聲如雷,酒臭、屁臭充滿房間。她忙推醒劉姥姥,生怕驚動寶玉,不讓劉姥姥說話,往香爐裏撒了幾把百合香,領劉姥姥來到小丫頭房中,囑咐:“你就說醉倒在山石上了。”劉姥姥連聲說“是”,吃了兩碗茶,醒了酒,問:“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精致得像天宮一樣。”襲人說:“這是寶二爺的臥房。”才領她出來。


    次日,劉姥姥見鳳姐兒,說:“明兒一定要家去了。雖隻住了兩三天,卻把沒吃的、沒見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姑奶奶、小姐們惜老憐貧,我迴去,唯有請些高香,天天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鳳姐兒說:“都是為你,老太太被風吹病了,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劉姥姥說:“老太太有了年紀,不慣勞乏;大姐兒比不得我們的孩子,哪個墳圈子裏不去?別是她遇見什麽神了。”鳳姐兒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讓彩明念:“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兒說:“園子裏果然是花神,隻怕老太太也遇見了。”就讓人準備兩份紙錢,派兩個人分別給賈母和大姐兒送祟。大姐兒果然睡安穩了。


    鳳姐兒請教,大姐兒為什麽多病。劉姥姥認為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如窮人的孩子潑,太嬌嫩,受不得一些兒委屈。鳳姐兒又請劉姥姥為大姐兒起名,想借窮人的苦命壓邪。劉姥姥問清大姐兒生於對女孩子不吉利的七月初七,就說:“就叫巧姐兒。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姑奶奶依了這名字,包管她長命百歲,逢兇化吉。”鳳姐兒謝了,讓平兒收拾好送劉姥姥的東西。平兒領她來到那邊屋,把堆了半炕的東西一一交代了:綾羅綢緞好幾匹、皇莊種的大米、大觀園出的水果、鳳姐兒與王夫人送的一百多兩銀子、還有平兒送的衣裙。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又囑咐她,年下再來,什麽都不用帶,隻要帶上各種幹菜就行了。


    次日早上,劉姥姥找賈母告辭,正碰上大夫來給賈母看病。賈母見王太醫穿著六品官服,知道是太醫院的禦醫,一交談,自他爺爺起就常到賈府看病。賈珍、賈璉領他出來開方子,鳳姐兒抱來巧姐兒請他看看。看後他說,不用吃藥,隻要餓兩頓就好。劉姥姥這才來告辭。賈母叮囑她:“閑了再來。”命鴛鴦打點送她的東西。鴛鴦把東西一一點明,她又念了幾千聲佛。鳳姐兒早給她雇好了車,讓小廝幫她把東西搬上車,眾婆子送她上車離去。


    眾姐妹到賈母處問了安,迴園的路上,寶釵叫黛玉跟她來到蘅蕪院。進了屋,寶釵就叫黛玉跪下,要審問她。黛玉莫名其妙,寶釵指責她一個名門千金,昨天行酒令時胡說什麽。黛玉才想起因緊張,竟隨口說出《牡丹亭》、《西廂記》中的唱詞,不由臉上通紅,摟著寶釵,央求千萬別說出去。寶釵就鄭重其事地講一遍大道理,女孩兒應該如何守閨門之道,如何不能看才子佳人之類的書籍。黛玉隻有應“是”的份兒了。素雲來到,說是大奶奶請二位姑娘馬上去。釵、黛來到稻香村,詩社的成員都到齊了。李紈說,惜春要請一年的假。黛玉說是老太太叫她畫園子圖,她就有理由了。探春說,都怨劉姥姥一句話。黛玉說:“她是哪門子姥姥?索性叫她個‘母蝗蟲’就行。”眾人放聲大笑。


    李紈讓大家討論到底給惜春多長時間假,眾人說著扯到畫什麽圖上。有人提議,應該畫上人物,光畫園子沒意思。惜春說她正愁隻會畫風景花卉,不會畫人物行樂圖。黛玉問她會不會畫草蟲,李紈說隻要畫鳥兒就行,畫什麽蟲?黛玉說:“你們怎麽忘了‘母蝗蟲’?名都起好了,就叫‘攜蝗大嚼圖’。”眾人笑得直不起腰,湘雲竟連人帶椅子栽到牆上。最後寶釵建議給惜春半年假就行了,樓台房屋一定用規規矩矩的界畫手法,人物要分遠近疏密;再讓寶玉幫助隨時向會畫的門客相公請教。寶玉答應著,馬上就要去。寶釵叫住他,說還有許多東西沒準備好呢,真是“無事忙”。首先不能畫在紙上,得畫在絹上,就要經過許多工序加工。為了方位正確,必須把建築布局圖找來。還需要再買許多顏料,添多少畫筆,要多少調色的碟子,還得預備化膠的爐子。接著她開列了一張清單,把所需物品一一寫明,讓寶玉去找老太太,家裏有的就在家裏領,沒有的再去外麵買。


    九月初二是鳳姐兒的生日,往年因為忙,沒顧上過。賈母本不是什麽大病,不過是受了些風寒,吃了王太醫的兩副藥就好了。賈母突發奇想,要學窮家小戶,讓合府上下按輩分、身份湊份子擺酒唱戲,先拿出二十兩銀子。上上下下無不欣然響應。到了這一天,主仆歡聚一堂,隻有寶玉找借口,帶著茗煙飛馬出城,到水仙庵祭拜了金釧兒,然後才迴府湊熱鬧。眾人向鳳姐兒敬酒,鳳姐兒多喝了些,逃席迴家,恰逢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商量要害死她,把平兒扶正。她怒火中燒,又打平兒,又打鮑二家的。平兒無辜蒙冤,也揪打鮑二家的。賈璉惱羞成怒,拔劍要殺鳳姐兒。鳳姐兒逃到賈母身後求救,邢夫人奪了劍,怒斥賈璉。直到次日賈璉向鳳姐兒賠了禮,鳳姐兒向平兒道了歉。此事雖然平息,鮑二家的卻上了吊,親屬鬧著要告狀。還是賈璉暗中出了二百兩銀子,又許給鮑二一房媳婦,鮑家才算作罷。


    鳳姐兒明知賈璉做些什麽,也不便管,在房中安慰平兒。眾姐妹來到,一來請鳳姐兒當詩社監察,二來老太太吩咐,讓她到後樓找找有沒有當年剩下的畫筆顏料。她詫異地說:“我又不會作‘濕’作‘幹’,叫我去吃呀?”又一轉念,不由笑了:“什麽‘監察禦史’,分明是想我的錢呢!”眾人都笑了,說:“正是這個意思。”鳳姐兒與李紈鬥了一陣嘴,一個說大嫂子帶著姑娘們不學針線,弄什麽詩社,一個說弟媳婦隻會算計,恨不能算計了天下人。正說著,一個小丫頭扶著賴嬤嬤進來,眾人忙起來,請她在炕沿上坐下。她嘮嘮叨叨地說起靠主子的恩典,給她孫子脫了奴才籍,捐了個官,如今放了知縣。她家幾輩子奴才,到了她孫子,托主子的福,也讀書識字,公子哥兒似的,哪知道“奴才”二字怎麽寫?她一再叮囑孫子要盡忠報國,孝敬主子。李紈、鳳姐兒對這位有體麵的老奴也不敢慢待,恭賀她一番。她又教訓鳳姐兒要管嚴奴才,奴才在外仗勢欺人,要連累主子的名聲。接著責備寶玉不好好上學,老太太護著不讓管。


    她正囉嗦個沒完沒了,賴大家的進來了。鳳姐兒問:“你來接你婆婆?”賴大家的說:“不是來接老人家,是來問奶奶與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這才想起來,說:“看我老糊塗了,隻顧著說話,正經事倒忘了。我那孫子選了官,少不得擺個酒。托主子的洪福,我們才能這麽榮耀。我吩咐他老子擺三天酒,請一台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天悶。”李紈、鳳姐兒都說:“哪一天?我們一定去。”賴大家的說:“十四,隻看我們奶奶的老臉了。”


    絹用礬加工了,惜春開始作畫。寶玉每天來幫忙,李紈和姐妹們每天都來閑坐,一來觀畫,二來便於會麵。黛玉每到春分、秋分,就要犯病,今年因多玩幾次,病得更重。她既盼著有個姐妹陪她說話,又厭煩說的時間過長。眾人都知她的脾氣,也不與她計較。


    一天,寶釵來探望她,勸她另換個大夫看病,老是這樣時好時歹,不是常法。黛玉已沒有信心,不相信病能好了。寶釵勸她不要多用人參、肉桂,這幾種補藥太熱了。不如每天早上用一兩燕窩、五錢冰糖,熬成粥,先養胃;胃好了,能吃下飯,病就容易好了。黛玉歎息父母雙亡,無兄無弟,到這裏投靠親戚,雖然外祖母疼她,畢竟不是正經主子,整天吃名貴藥,再要吃燕窩粥,隻怕有人說閑話。寶釵說她也是投靠親戚的。黛玉說二人不一樣。寶釵有母親、有哥哥,有房有地有產業,不過是借住不花錢的房子,吃穿日用都是自己的,她卻全靠著賈府。寶釵和她玩笑幾句,安慰一番,說是迴家找找看,有燕窩就給她送來,就告辭了。


    黛玉吃了兩口粥,仍歪在床上。太陽快落時,天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漸漸黑下來,陰得沉黑,更加雨打竹梢,分外淒涼。黛玉隨手拿起一本《樂府雜稿》在燈下翻看《秋怨》、《別離》等詩。她不由心有所感,提筆寫下《代別離》一首,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式,題名“秋窗風雨夕”。剛寫好,寶玉來了。黛玉見他頭戴鬥笠,身穿簑衣,忍不住笑他:“哪裏來個漁翁?”寶玉一麵關心地問長問短,一麵摘了鬥笠,脫了簑衣,用燈照著黛玉的臉,說:“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見鬥笠簑衣不是平常的東西,問寶玉從哪兒弄來的。寶玉說是北靜王送的,一套三樣,還有一雙沙棠木高底雨鞋,脫在廊下了。黛玉如果喜歡,他可向北靜王再要一套。黛玉說:“我不要,戴上這玩意兒,豈不成了戲上的漁婆子了?”話一出口,想起方才說寶玉的話來,後悔不迭,滿臉緋紅。寶玉沒有留意,隻顧看案上的詩稿,不覺叫好。黛玉奪過在燈上燒了,說:“我要睡了,你去吧!”寶玉掏出核桃大的金表來,看了看,已是戌末亥初,就戴笠披簑出去了,又轉迴來說:“想吃什麽,明天我告訴老太太。”黛玉說:“想吃什麽明早告訴你。雨越下越大了,快去吧!”


    寶玉剛走,蘅蕪院的一個婆子送來一大包燕窩,還有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我們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吃完了再送來。”黛玉睡下,心中對寶釵又感謝又羨慕。再聽窗外雨聲,不覺又滴下淚來。


    一大早,邢夫人派人叫來鳳姐兒,讓屋裏人出去,悄聲說,老爺看中了老太太屋裏的鴛鴦,想納為小妾,讓鳳姐兒跟老太太說去。鳳姐兒對公公胡子都白了還這麽風liu大為不快,勸婆婆還是別去碰釘子;老太太離了鴛鴦,飯都吃不下,讓婆婆好好勸勸公公,別自找沒趣。邢夫人不以為然,冷笑著讓鳳姐兒一定要說,多少大官都是三妻四妾,為什麽老爺不能?老太太的丫頭也沒啥了不起的,為什麽不能要?還責備鳳姐兒不去說,反派她的不是。鳳姐兒知道邢夫人對賈赦惟命是從,且又極其貪婪,非常自負,誰都不相信,就說她去先哄著老太太,待老太太高興了,她就離開,讓太太親自跟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別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怕跟老太太一說,老太太不答應,這事就完了,還是先跟鴛鴦商量。誰不巴望站高枝?鴛鴦當上姨太太,豈不比當丫頭強?不會不願意的。她又吩咐鳳姐兒別露風聲,她吃了晚飯就過去。鳳姐兒說太太的車壞了,正修理,不如現在就乘她的車去。邢夫人就換了衣裳,坐鳳姐兒的車過來。鳳姐兒下了車,讓邢夫人先去,她迴屋脫衣裳,以避嫌疑。不出鳳姐兒所料,鴛鴦斷然拒絕給賈赦當小妾,任憑賈赦軟硬兼施,也不屈服。為了表明心跡,鴛鴦當著賈母的麵剪發立誓,決不嫁人。賈赦夫婦被賈母大罵一頓,討了個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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