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說了麒麟的來曆,湘雲拿出那個麒麟來。寶玉接過,說:“虧你撿了。”湘雲說:“幸虧是這個,將來做了官,把印丟了就完了。”寶玉說:“丟了印倒平常,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來茶,與湘雲說了些離別情,迴顧了多年的情誼。湘雲取出戒指,贈給她。寶玉剛一插嘴,湘雲就挖苦他見了林妹妹就不知怎樣好了。襲人打斷二人的話,求湘雲幫她做一雙鞋。湘雲感到奇怪,賈府養著裁剪、針線兩班人,為什麽還要她幫做?襲人不便說被寶玉踢傷,隻說身體不好,而寶玉的衣服鞋襪從來不讓那些人做,隻好拜托湘雲。湘雲說寶玉鉸了她做的扇套,又叫她做鞋,她成奴才了。寶玉連忙賠禮。襲人說明是寶玉惹惱黛玉,黛玉鉸的。湘雲賭氣說,黛玉既會鉸,就叫黛玉做。襲人又解釋黛玉體弱多病,去年一年才做了個香袋,今年還沒動過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迴:“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請二爺去會客。”寶玉一聽賈雨村來了,渾身不自在。襲人忙為他換會客的衣裳,勸他趕快去。湘雲也勸寶玉,雖然他不願考功名,也該常會會官場上的人,將來也好來往應酬,別光在脂粉隊裏混。寶玉動了氣,趕湘雲走。襲人勸湘雲別在意,上次寶釵提過一次,他就把寶釵晾在這裏,自己走了;若是林姑娘,豈不要哭死?寶玉說:“林姑娘從來不說這混賬話!”二人笑著說:“這是混賬話?”


    黛玉看了寶玉弄來的野史外傳,上麵許多姻緣都是由鴛鴦鳳凰、玉佩金環等玩物撮合而成。湘雲去了怡紅院,她生怕寶玉也有個麒麟,與湘雲來一段風liu佳話,忙趕到怡紅院,站在窗外偷聽,正聽到湘雲勸寶玉與官場上的人會會,寶玉說林姑娘不會說這種混賬話。黛玉不由又驚又喜,又悲又歎。自己眼力不錯,寶玉果然是她的知己。但自己氣弱血虧,隻怕難於久在人世,豈不是命薄?想著,不由珠淚漣漣,忙轉身就走。


    寶玉出門,正見黛玉在前麵走,似乎邊走邊擦淚,連忙趕上去問候。黛玉強作笑顏,說:“誰哭了?”寶玉說:“眼上淚珠兒未幹,還撒謊呢!”抬手為她擦淚。她忙退後兩步,說:“又動手動腳的。”“說話忘了情,也就顧不得死活。”“死了倒不值什麽,丟下什麽‘金’又是什麽‘麟麟’,可怎麽好?”寶玉又急了,問:“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呢還是氣我?”黛玉深悔又說了莽撞話,笑著說:“我說錯了。看你急得一臉汗。”不禁伸手為他擦汗。寶玉瞅了半天,方沒頭沒腦地說:“你放心。”黛玉怔了半天問:“我有什麽不放心?”寶玉歎口氣,說:“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果然我不明白什麽放心不放心。”“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平日的心意白用了,連你平日待我的心意也辜負了。你就是因為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病,假如想開些,也不會一天重似一天。”黛玉如遭雷轟電擊,隻覺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懇切,心中有萬語千言,卻又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呆怔怔地望著他。他心中也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來,同樣呆怔怔地盯著她。黛玉終於“咳”了一聲,轉身要走。寶玉忙拉住她,要一訴衷腸。黛玉拭著淚推開他的手,說:“你的話我都明白。”頭也不迴地走了。


    寶玉出門慌張,忘了拿扇子,襲人拿了送來,見二人如此纏mian繾綣,遠遠站下;見黛玉走了,寶玉還站著發呆,就走上前去。寶玉卻一把拉住她,說:“好妹妹,我的心事,從來不敢說,今天我膽大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病,隻有你的痛好了,我的痛才能好。”襲人嚇得大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會客!”寶玉這才醒過竅來,漲紅了臉,奪過扇子就走。


    襲人思量,寶玉定為黛玉入了魔,生怕二人將來犯下風liu罪過,又無法勸阻,不由滴下淚來。寶釵走來,說:“大毒日頭底下,出什麽神?”襲人忙掩飾:“那裏有兩個雀兒打架,我看呢!”寶釵關心地問:“寶兄弟匆匆忙忙去哪裏?”襲人說:“老爺叫他。”寶釵擔心寶玉受教訓,襲人說去會客。寶釵就埋怨客人不知趣,大熱的天胡跑什麽,又問起湘雲在怡紅院做什麽,襲人說請她給寶玉做鞋。寶釵說出湘雲的困境,自她父親死後,她依附叔叔,她嬸子為了省錢,什麽活兒都是她親手做;別看她表麵上說說笑笑,背地裏卻常傷心落淚。抱怨襲人不體貼湘雲。襲人這才知道湘雲如此勞累,後悔不該請她做活。寶釵讓襲人隻管把寶玉的東西讓針線上的做去,襲人說根本瞞不過寶玉,隻好自己做了。二人正說著,一個老婆子跑來,說是金釧兒好好的,跳井自盡了。襲人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奔向王夫人處。


    王夫人房中鴉雀無聲,她自己獨坐裏間垂淚。寶釵在一旁默默坐下,王夫人問寶釵,見了寶玉沒有?接著說金釧兒跳井死了。寶釵這才問原因。王夫人說:“前幾天她弄壞我的一件東西,我一氣打她一巴掌,攆她出去,想著氣她幾天,再讓她進來。誰知她氣性這麽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安慰她:“姨娘是慈善人,才這樣想。多半不是她跳井,可能是她在井邊玩耍,不小心失足落井。縱然是她生氣投井,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不值得可惜。”王夫人說:“話雖如此說,到底我心中不安。”寶釵讓王夫人多賞她家幾兩銀子,就算盡了主仆之情。王夫人說已賞她娘五十兩銀子,還想送她幾套像樣的衣裳裝殮。想起黛玉有幾件新衣,又知黛玉性子不好,正沒處抓撓。寶釵就迴去把自己的衣裳取來兩套。


    寶釵迴來,見寶玉坐在王夫人身邊落淚,王夫人正說他什麽,見她進去就住了口。寶釵已猜出幾分,把衣服交明。王夫人叫來金釧兒的娘,又拿出幾件首飾,與衣裳一同賞給她,吩咐:“請幾個僧人念經超度她。”金釧兒的娘磕頭謝了,退了出去。


    寶玉會過賈雨村,得知金釧兒含羞自盡,不由五內如焚,又讓王夫人說了一番,正無話可說,見寶釵進來,就退出去。他心中哀傷,背著手,低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連聲感歎。他信步進了大廳,忽然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看,卻是賈政,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垂手恭立。賈政惱怒地說:“方才雨村要見你,你磨蹭了半天才來;來了又畏畏葸葸,全沒有一點兒大家風度。這會子又唉聲歎氣,為什麽這樣?”寶玉此時一心為金釧兒的事感傷,竟未聽見賈政說些什麽,隻是怔怔地站著。賈政更加有氣,正想教訓他,忽聽人迴忠順親王府有人來,心中疑惑,平日不與忠順府來往,來人做什麽?忙換了衣裳,出來接見,卻是忠順府的長府官。二人見了禮,落座獻茶,未及寒暄,那官兒就說:“下官奉命而來,有事相求,煩老先生看王爺麵上做主。”賈政摸不著頭腦,賠笑問:“請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官兒冷笑著說:“我們府有一個唱小旦的琪官,突然三五天不見影蹤。各處查訪,全城人都說他與那位銜玉的令郎相好。下官啟明王爺,王爺說他一刻也離不開琪官。故此求老先生轉達令郎,請將琪官放迴。”說完打了一躬。


    賈政又驚又氣,忙喚寶玉來,怒喝:“該死的奴才!你不好好讀書倒罷了,怎麽做出這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把他藏在哪裏?”寶玉大吃一驚,支吾道:“什麽是‘琪官’?我怎會藏他?”那官兒冷笑著說:“現有證據,公子怎說不知?那紅汗巾怎麽到了公子腰裏?”寶玉如遭雷擊,情知無法隱瞞,隻好說:“聽說他在城東二十裏買了一處田莊,大概在那裏。”那官兒說:“找不到還要來請教。”就匆匆告辭離去。賈政氣得目瞪口呆,一麵送那官兒,一麵喝令:“站在那兒別動,迴來有話問你!”送走那官兒,賈政才迴身,見賈環與幾個小廝亂跑,就命小廝打賈環。賈環嚇得筋酥骨軟,靈機一動,說:“那邊井裏淹死一個丫頭,泡得可怕,嚇得我慌忙跑開。”賈政又驚又疑,自言自語:“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自祖宗以來,都是寬柔待下,是誰弄出這種事來?”喝令:“叫賈璉、賴大來!”賈環忙跪下說:“父親不用生氣,這事除了太太房裏的人,都不知道。”賈政讓小廝離去,賈環才說:“我母親說,二哥拉著金釧兒強奸未遂,打了一頓,金釧兒就賭氣跳井了。”賈政氣得七竅生煙,大喝:“拿寶玉來!”邊向書房走邊說:“今天再有人來勸我,我把官職家產交給他跟寶玉過去,我就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免得上辱先人,下受逆子的氣!”


    門客仆從見這陣勢,誰敢多嘴,忙溜之乎也。賈政直挺挺坐下來,一迭連聲地叫:“拿寶玉!拿大棍!拿繩捆上!誰敢往裏報情,立刻打死!”寶玉正在廳上急得團團亂轉,想派人往裏麵報個信兒,可這一陣連茗煙也不知在哪裏。好容易過來個老婆子,卻又聾,什麽都聽不清,寶玉越著急,她越打岔。這時,賈政的小廝走來,逼他馬上去。賈政一見他,眼都紅了,什麽也不說,喝令:“堵上嘴,打死他!”小廝們不敢違抗,隻得把他按在板凳上,打了十來板。賈政嫌打得輕,奪過板子,狠命打起來。


    寶玉自知求饒也沒用,起先還亂哭亂嚷,後來漸漸氣息微弱,哭不出來。門客見賈政真往死裏打他,紛紛勸阻。賈政大嚷:“都是你們平日把他捧壞了,還來勸解!明日捧得他弑父弑君,你們還來勸?”門客見他氣急敗壞,忙著找人往裏報信。王夫人不敢驚動賈母,筋鬥流星地趕來。賈政如同火上加油,板子下得更重。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說:“你們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著勸:“寶玉雖該打,老爺也要保重。炎暑天氣,假如老太太有個好歹,豈不鬧大了?”賈政隻怪王夫人平時護著寶玉,非要用繩子勒死他不可。王夫人抱住寶玉哭著說:“我都五十歲了,才有這一個孽障。老爺要勒死他我也不敢勸,先把我勒死,我們娘兒倆不如一同死了,到陰司也有個依靠。”賈政長歎一聲,頹然坐到椅子上,淚如雨下。王夫人見寶玉臉無血色,綠紗內褲上盡是血跡,忍不住給他褪下褲子,見從大腿到屁股,沒有一寸好肉,哭一聲“苦命的兒”,又哭起賈珠來。鳳姐兒妯娌、姊妹都趕來了,李紈跟著放聲大哭,賈政的淚也如斷線珠子般直滾下來。


    忽聽窗外一聲顫巍巍的聲音:“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幹淨了!”賈政見老母來了,慌忙迎出來,上前躬身賠笑說:“大熱的天,母親怎麽自己出來,有話叫兒子進去吩咐不行?”賈母止住步,厲聲說:“我雖有話吩咐,可是我沒養個好兒子,叫我跟誰說去?”賈政見母親氣憤已極,跪下說:“為兒的教訓兒子,也是為的光宗耀祖。”賈母啐他一口,說:“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麽教訓你的?”賈政見賈母老淚縱橫,說:“兒子一時性急,再不打他了。”賈母冷笑著說:“想來是你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離開你,大家幹淨!”當下傳令:“備轎去!我和你們太太、寶玉立刻迴南京!”她又對王夫人說:“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長大了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賈政連忙叩頭,說:“母親這樣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說:“你分明讓我無立足之地,反說我來!我們走了,你心裏幹淨。”又命:“快準備行李車輛去!”賈政隻是跪著叩頭。


    賈母來看寶玉,這頓打實在太狠了,不禁又疼又氣,也抱住他大哭起來。王夫人、鳳姐兒好容易勸住她,鳳姐兒命丫鬟媳婦用藤屜子春凳抬上寶玉,隨著賈母抬進上房。賈政跟進去,看寶玉的傷,後悔打重了。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哭訴,寶玉怎麽不替賈珠死了,留下賈珠,也免他父親生氣。賈政隻好再向賈母認錯,被賈母喝退。薛姨媽、寶釵、湘雲、襲人聞訊趕來。襲人滿腹委屈,又不便當眾使出來,就來到二門,命人找來茗煙,責怪他不早去報信,又問起寶玉挨打的原因。茗煙說他當時不在跟前,他去打聽了,是因為琪官和金釧兒的事打的,琪官的事可能是薛大爺捅出去的,金釧兒的事可能是三爺說的。襲人迴來,見眾人已為寶玉治療過,賈母讓抬迴去好好調養,就跟著迴到怡紅院,待眾人散去,才上去服侍,含著淚問:“怎麽打成這樣?”寶玉歎口氣,說:“不過就是那些事,問它做什麽?你看看打壞哪裏沒有。”襲人輕輕地給他褪下內褲,隻見大腿往上烏紫,滿是四指寬的傷痕,咬著牙說:“我的娘,打這麽狠!你能聽我一句話,也到不了這個地步。幸虧沒有傷筋動骨。”


    小丫頭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見來不及為寶玉穿衣,便用一床夾紗被給他蓋上。寶釵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吩咐襲人:“晚上用酒把這藥化開,替他敷上,是散瘀解毒的。”又問寶玉:“這會子好些了?”寶玉道了謝,讓了座。寶釵歎息一聲,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她猛地意識到話過了頭,忙咽下後半句,不由羞紅了臉。寶玉聽這話如此親密,再看她那嬌羞的模樣,心中大為感動,把疼痛忘到九霄雲外。能有這樣幾個紅粉知己,就是死了,一生事業付諸東流,也心滿意足了。寶釵問起他挨打的原因,襲人把茗煙的話學一遍,寶玉才知還有賈環從中使壞。他見又拉上薛蟠,生怕寶釵難堪,忙製止襲人,說:“薛大哥從來不這樣,你們別胡猜。”


    寶釵猜知寶玉的用意,為他被打成這樣還護著別人而感動;假如他能把這種心思用到大事上,老爺也喜歡他了。再想薛蟠放肆無度,說出寶玉,在情理之中。她就安慰襲人,別把此事放在心上,她哥哥本來就是那種人,天不怕地不怕,到處信口胡說。襲人也知說得過火了,見寶釵這樣說,羞愧無言。寶玉也覺寶釵說得有理,正想說話,寶釵卻起身告辭了。襲人送她出去,再三道謝。寶釵又叮囑她別讓寶玉胡思亂想,想什麽吃的、玩的,直接到蘅蕪院要,千萬別再驚動老爺,寶玉再吃虧。


    寶玉昏昏沉沉,見蔣玉菡進來,訴說忠順王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訴為他投井之事。恍惚中有人推他,又聽悲啼之聲,睜眼一看,卻是黛玉坐在身邊,兩眼腫得桃兒一般,淚流滿麵。他想爬起來,下身疼痛難忍,依舊趴下,心疼地責備:“你來做什麽?太陽雖已落下,餘熱還沒散盡,要中了暑呢?我雖挨了打,倒不覺痛,你要為自己多操些心。”黛玉聽如此說,雖未號啕大哭,卻氣塞咽喉,千言萬語,難以說出。好半天,她才抽抽噎噎地說:“從此你都改了吧!”寶玉長歎一聲,說:“你放心,我就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忽聽人報:“二奶奶來了。”黛玉忙起身,要從後門走。寶玉一把拉住她,不讓她走。她指指紅腫的雙眼,生怕鳳姐兒拿她取笑,寶玉才放她走了。鳳姐兒進來,問了傷痛,吩咐他想吃什麽派人找她。接著薛姨媽來了,賈母也派人來了。


    掌燈時分,寶玉隻喝兩口湯,又昏睡了。府裏有頭臉的婆子、媳婦相繼趕來探望,襲人在外間接待,一一道謝,讓座敬茶。王夫人派人叫一個人過去,襲人安排好晴雯等人,來到上房。王夫人埋怨她說:“你不管派誰來不行,自己來了,誰服侍他?”襲人說二爺已睡了,她安排好了人,怕別人來聽不明白,誤了事。王夫人說:“沒什麽事,隻問他這會子怎麽樣?”襲人說:“給二爺敷上寶姑娘的藥,好多了。”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麽沒有?”襲人說:“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吃了兩口,要酸梅湯吃。我怕激著他了,熱毒散不出去,勸了半天,給他調了些玫瑰膏子吃了。他嫌吃煩了,不香甜。”王夫人讓彩雲拿兩瓶香露來。襲人接過看,是三寸大小的玻璃瓶,上麵是螺絲銀蓋,鵝黃色的箋子上分別寫著“木樨清露”、“玫瑰清露”。襲人稱讚:“好珍貴的東西。”王夫人說:“這是外國進貢的。你好好收著,別糟蹋了。”


    襲人正要走,王夫人叫住她,問:“我恍惚聽人說,寶玉挨打是環兒在老爺麵前說了什麽。”襲人說:“我隻聽說是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找老爺要,老爺才打的。”王夫人搖頭不信,肯定還有別的原因。襲人說:“別的原因我不知道,今天大膽在太太麵前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請太太別生氣。”王夫人說:“你說就是了。”襲人說:“論理,我們二爺也得老爺教訓。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做出什麽事來呢!”王夫人念聲佛,說:“我的兒!虧了你也和我的心一樣。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麽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我已是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他一個,他又生得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就慣壞了他。我常哭一陣,勸一陣,當時他好一陣子,過後還是老樣,直到吃了虧才罷。假如打壞了,我依靠誰呢?”說著,不由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悲傷,也不禁傷心落淚,說:“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福分了。哪一天我不勸二爺?隻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親近他。我還記掛著一件事,常想來迴太太,隻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忙問:“我的兒,你隻管說。近來我聽到眾人都誇你,隻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誰知你的話都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襲人說:“我隻想請太太生個法兒,讓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吃了一驚,忙問:“難道他和誰作怪了?”襲人說:“太太別多心,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大了,姑娘們也大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不能不讓人擔心。二爺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偏好在我們隊裏鬧。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麽避諱?心順了,說得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編得畜生都不如。將來人說二爺好,大家還好過,若叫人說出不是來,我們粉身碎骨是小事,二爺一生的名聲豈不完了?俗話說‘君子防未然’,不如這時就防避的好。”


    王夫人如雷轟電擊,正觸了金釧兒之事,更加喜歡襲人,笑著把寶玉托付給她,決不虧待她。襲人迴去,正值寶玉醒來,迴明香露之事,寶玉即命調來吃。他記掛著黛玉,又怕襲人說,就支使襲人去寶釵處借書,然後吩咐晴雯去黛玉那裏,看她做什麽,說他好了。晴雯怕就這樣去,不好說話。寶玉就拿出兩條手帕,讓晴雯以送手帕為借口。晴雯又怕黛玉疑心,寶玉讓她隻管放心。晴雯到了瀟湘館,見屋裏沒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說:“晴雯。”黛玉問:“做什麽?”晴雯說:“二爺讓我給姑娘送手帕。”黛玉納了一陣悶,方恍然大悟,讓她留下手帕。


    黛玉拿著手帕,細想寶玉對她的關懷體貼,不覺神魂馳蕩,心中掀起熱浪。就命掌燈,研墨蘸筆,在兩塊帕子上題了三首詩,寫出心中的纏mian幽怨。再想繼續寫時,覺得渾身火熱,臉上發燒,對著鏡子一照,見兩腮通紅,卻不知正是病根。她拿著帕子睡下,仍在思索。


    襲人到了蘅蕪院,寶釵去她母親那裏了,直等到二更方迴。寶釵迴到母親那裏,薛姨媽也聽說寶玉挨打是為薛蟠透露了寶玉和琪官相好的消息。薛姨媽責怪薛蟠胡鬧,連累寶玉挨打。恰巧此事並不是薛蟠捅出去的,就使性子跟他媽吵鬧起來,寶釵就勸他不要這樣。誰知反而惹惱了他,抄起一根門閂,要去打死寶玉,大家才幹淨。薛姨媽拉住他,讓他先打死她。他就跟母親大吵大鬧。寶釵責備他不該這樣,說得字字在理。薛蟠詞窮理屈,無話可說,絞盡腦汁,想出話來堵寶釵:“你不要和我鬧,你這金的要配玉的,見他有那玩意兒,自然處處護著他。”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著說:“媽媽,你聽哥哥說的什麽話!”薛蟠這才知話說重了,賭氣迴房睡覺。


    寶釵滿腹委屈,含淚別了母親,迴到房裏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顧不得梳洗,去看母親。可巧碰上黛玉,問她:“哪裏去?”她說:“家去。”黛玉見她無精打采,兩眼紅腫,取笑說:“姐姐保重些,就是哭出兩缸淚,也治不好棒傷。”寶釵雖聽出黛玉挖苦她,但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也不迴頭,一直走了。黛玉立在花蔭下,見李紈、三春姊妹及親友一起一起地走向怡紅院,正納悶怎麽不見鳳姐兒,卻見她攙著賈母,後麵跟著邢夫人、王夫人、周姨娘一群人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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